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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谦 ▍节气志【第一辑】

孙谦 百科诗派 2020-09-09

 

梅花将夕光裹在肉体的粉云里

我坐在青黄交接的草地上

观看孙儿和小狗,在他们骨骼的风里奔跑

 

虽然与春风紧紧地挨着

却仿佛与这一生,隔着千里之遥

又仿佛来世,被当下所经历

 

我曾做过太多的梦,那些梦

像扬起尘埃和花粉一样

把已知和未知的感官认知,抛向空气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名字

我的名字,于命名的企图中一再走失

它凭着孤独和遗忘,消解着气血

 

我自言自语地说

你已随着一季又一季的花雨

在死亡中周转,沉落自己的去处

 

只是,当我再次朝向天际仰望时

发现龙的燃烧的脊骨之上,升起了黄昏星

在那儿,我掬起一捧语言的灰烬


2017年春分

 


 

对于这个时辰,该说些什么呢?

异乡的雨斜着落下故乡

让屋檐下嬉戏的雀鸣

分担窗外铁皮棚板锈入血色的呜咽

我把小提琴曲《雏菊与丁香》的声音

稍稍调高了一点

在天堂的光线降临之前

没有谁想挥霍这缠绵的红色和紫色

 

当纪念某位纯真的人

将承受时代的禁忌和危险

当岁月交缠于大地上,不散的阴影

谁又能惊醒于质询的异质、血气、骨灰

和殉难于大海的蓝色的孤独

那块树立在波涛间的墓碑

往心上注视我的注视,用启明星的眼神

 

城邑的瑜伽术总是如此

在砖石和水泥中扭转、变身

彼此熟悉的语言不必担心建筑的歧异

而墓穴中的亡灵则需要忍耐

这巨大的举国亢奋中,无处可逃的漶灭

 

意识如迷宫,执着于弯道和转向

人在幻影般彼此接近的时辰

根本看不到自己和他者的存在

清醒的鬼魂,领悟力尽在黄土的缄默

当然不再留恋人间烟火

 

只是逝去的亲朋的面孔

皆已在脑回沟里混沌、模糊

但若他们痛楚,并未把我忘怀

但若弑亲者如我,持着一把遗忘之刀

在天命的虚空之处,一次次挥舞


2018年清明节

 


 

时间,倾向于一场天鹅绒革命

气温在火烈鸟羽毛般的火焰中

悄然羽化,融解于初秋之风

奶油般的光泽里。曾经蒸发的

人间情调重新返回人间

 

天上的云,一片白,一片乌

在持续交集中涂抹时辰。看不出

有何征兆,预示将临的事物

幽闭如我像从前一样

与自己对着话。交加的风雨就猛兽般地

扑了过来。人生有这样灰色的底子

倒也让幻影,认识它的存在

 

近日,读书读到尤利西斯用蜡丸和铁链

躲过瑟伦的歌声、色诱和沉默的

陷阱之时,佛国会长就从

托着一轮满月的悬崖上

跌落下来,一溜烟地湮没在

温比亚席卷的风暴里。忽然想起

佛陀说:立者必倒,高者必坠

 

闷热依旧黏着的江南

在与清爽的西北的一通电话中

乡音说红薯,这儿说地瓜

乡音说莲,这儿说藕。说着话

一位须发如雪、脊背佝偻的老人

从窗下走过。我恍然发觉

过世的父亲,仍旧在我的身体

和血液里继续他,尚未走完的归程


2018年8月24日处暑第3日

 


 

我曾试图驱逐的酷暑之苦

还在绕圈着子,围堵视觉昏花的我

而心,彷如一支锈钝的标枪

被考验深插于岩石的缝隙,进退不得

 

我早已承认,在天国面前的无助

就在二十三年前的这一天

我最要好的朋友,心脏骤停于那谛听的绞杀

这一代的年华何得留恋往返

却只在它自身的渴望中,碎成了齑粉

 

一份旧手稿,并不清楚自己的语言

可它长驱直入,像一只穴鸟一样尖锐啁啾

让牵念的蔓,一直延伸到它的顶点

但切开的瓜是夹生,仍是夹生

 

那一刻,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时

与一架飞机十字相切而过

它远远的轰鸣,旋转于前夜的耳蜗

没有压住一只异乡蟋蟀,响亮的叫声

 

已无法再退回到曾经的神曲和歌谣中去

我顺手折下一根绿透了的柳枝

树下的一枚蝉蜕,幸免于被踩烂

而太多注射了假疫苗的孩童

却接种了难言的命运危机

 

这些、那些预言中的好日子

无从避开新的裂变,酿成新的倾覆

美人蕉的头颅都枯焦了

江流散发着疲惫的腥臭之味

我所知道的望星人,早已被吸进了星辰

人间宗教就像它,变幻的虚无的珠光宝气

 

想着你在江的上游

看着银河系在水中摇曳的神情

真奇怪啊,隔了这么多年,你仍和初见一样

好像我们从未说起过

北极熊如何在摄氏三十二度的苔原上过活


2018年立秋日初稿,6日后改定

 


 

没有预约的一场又一场雨

落在已经摘光了葡萄的卷曲的葡萄藤上

墓园边际开花正盛的玫瑰园

为那些久远的亡灵,罩上了一层宁静的灰光

朝向儿时小径上方的白杨树消失了

消失到了,它高大树冠上悬着的天穹

要知道,我在南方月夜的系念

竟被这故乡的感受紧紧攫住

 

月亮每年令这个国度害一场热病

来自汉语强大的语法及音乐的旋律

分娩的文藻声韵,媾和了月亮不可阙如的消息

血与泪,苦与乐,黑与白,红与紫

顷刻间在一片月光中

融合为千年不变的全民狂欢

 

人造的月亮亘古不变,袅袅回荡

从外界的凝视到内心的质疑

我无法借用这月光语境的映射

将存在的不安加以指证

诗人有如我一般的瞎子、感情贩子

在月光上用语言虚饰造假

既是青铜金玉,又是王者,还是陷阱

月光的罂粟花,迅速转化为血脉的海洛因

 

没有读完的《诗史》虚掩着

没有关闭的门,吹进一阵阵凉风

神的呼吸,从清凉开始

紧紧抱着人间的情感教育

 

昨夜,我特地去了江边常去的桥洞

那里七个收废品的人躺在铺着被褥的水泥地上做梦

这个繁盛的世界商贸集散城

并不能为卑微者造出一间遮风避雨的房子

这里遍地醉呼酣唱的大厦也看不到

那聚集桥洞一样的月光仙境

包含着霜雪的觊觎

这仙境也是屈原、杜甫和苏东坡的吧!

夜鸟载着一片如谜的月光,从江面掠过


2018年秋分时节

 


 

因何承受安静中的巨大撕裂?

一夜迷梦,混合于凌乱的雨声

其时西北以东的微凉

已在我心上徘徊了

就在这些清晨的薄雾和黄昏的薄暮里

将我发肤的感觉

许诺给了冷风、冷雨中本在的语义

 

在好太阳和阴霾之间

生活的轮回始终旋转着

农民在街边的光景里出售苹果、梨和葡萄

正午果子的香味梦着蜂群的梦

由于疏远于田野

我没有与任何皎白的露水相遇

明空下缺失的这滴露水

该是我的一个黑洞

是隐身的柏拉图的洞穴寓言

 

刚刚埋葬了一位亲人

在那遍野的亡灵中

我聆听沉睡于黄土的鼾声

有如这国族偏爱沉溺于幽魂的世界

总是有许多人去那青铜

和汉白玉的塑像前膜拜、招魂

试图让自己苦痛的愿望

重新衔接昔日虚妄混沌的幸福

人性中有个阴间,鬼魂是否有个阳间?

 

复活的圆月再次照过来

越过残香凋零的桂花树

在人间神明的话音

和沉沉的梦境中穿射过去

风是无冕之王

无须征得任何一滴露水的同意

无须用一顶顶桂冠装饰自己

风将带领我们去遍地落木、枯叶

和霜雪覆没的界域


2018年白露时节

 


 

谁能想到语言定义着时运?

民间传说的第二十五个节气“立霾”

随着一阵冷空气,准确降临

从浓如乌烟的层聚,到光线迷蒙的幽深

似乎语言真的接通了引力波、暗物质和天意

也许我们殷殷求索的早已超过了期望值

或者也才刚刚起步

尚有更深远的召唤在喧嚣和积尘之间

各种事物、景致、游戏和幻觉

在一脉浮荡的人造层聚中持续活动

我无奈地读着那些厚重发霉的书

发现在这个被生活挤压的畸形怪状的国度里

人一方面内心意识像个蒙童

一方面外表形象有如仙翁

而两者的魔幻合体,则奉献一个混沌世界

同时也发现了,道,早已蹑足而去

倘若有人听到了山间的杜鹃啼鸣

那一定是穿越时空的外星之声


2019年立冬日

 


 

在晨曦微眀之前

雀群准时在窗外的香樟树上鸣叫

我的小猫病的不轻

它没有再到窗前

去听鸟儿们争执般的啾啾

我听到了雨声

从报时大钟六时的钟声里

滴落,并回响不已

 

远在成都的朋友

正午打来电话

问吃到饺子了吗?

我这才想起饺子围绕着

猫咪的哀叫,在空气中蒸发了

我在厨房里收拾一条鳕鱼

因为鳕和血同音的缘故

鱼腹腔里的血

染红了我的双手

 

几年的江南泊居

疏远了雪

身体内里越积越多的雪,时常

照耀着江岸梅林纷繁的枝丫

但我看不到的雪

在故乡到处找我

它在一棵白杨树,或刺槐树上

飘舞,然后在母亲的眸子里融化

 

我的生命里有一座黑暗之国

时间的雪无法照亮

但这个国,又不能绕开

雪,独自存在,独自做梦

 

在冰焰环绕的所在

恰如奥西普·曼德尔什塔姆所言:

“锋利的花纹纠缠在一起
并且一切都越来越急
在英勇的野人手中
淬过剧毒的长矛高高举起……”


2018年冬至日

 

 


孙谦

穆斯林诗人,自由撰稿人。五十年代生于陕西省宝鸡市。八十年代初开始诗歌写作,致力于在经验感知中探索人性与存在的多重主题:如文化历史的再发现,土地伦理,孤独与乡愁,生死与时间,宗教感知与心理分析等等。出版诗集《风骨之书》、《新月和它的反光》、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与人合著)《苏菲绝唱——穆斯林三部曲》等多部。曾有作品译介为日语、英语和阿拉伯语。


延伸阅读:

孙谦 ▍在语言孕怀的国度【组诗】

孙谦 ▍长调与马头琴 ▍“非遗”【总第十期】

孙谦 ▍深歌与弗拉明戈·致洛尔卡 ▍“非遗”【总第十期】

百科诗派2018年度精品大展 ▍孙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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