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亢 ▍伪造生活者的三部曲
【编者按】孙谦曾评论道:“鲁亢的诗写我定义为阴性写作,就这一向度来说,中国当代诗人无人能出其右。”如何定义“阴性写作”?“伪造生活者三部曲”作为近年其流变而不断向深处蚀沁美学场域的一件极端模型,可借以管窥之:不恭的幽暗、调侃的腐朽、桀骜的残缺及其中若隐若现的骨骸:比如反复出现的“病”、“刺、夹子、钉”、“脏衣脏裤”“混沌和臆想腐烂的一晚”“变频冷器”,与主流写作浮华明亮的单向度相对,鲁亢的作品呈现出万物杂沓凌乱、“明暗相生”的立体内构(譬如透明表盘下的齿轮),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他的“阴性”是阴郁、阴冷,如同哥特式建筑中的荆棘、藤蔓与利刺,与多年东瀛留学经历所带来的“物哀”和“粋(iki)”的气息混合发酵所散发出的几分颓丧、邪气和北野武的“极恶非道”式美学,较之全方位暴露于光线的浅薄之物,它们更加虚实交叠、进退有度,层次、肌理、质地抽丝剥茧,阴性面向下沿途铺陈着古旧、坚硬的反骨,可以看到;另一方面,这种阴性也表现为文本构造的暧昧与雌雄莫辨,正如德·凯拉特(de Kératry )对于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大宫女》(The Grande Odalisque)的争议: “他的这位宫女的背部至少多了三节脊椎骨。”(“His Odalisque has three [lumbar] vertebrae too many.”)鲁亢的阴性维度之一:阴柔,也体现在对于比例的此种潜意识的操控上。在将叙事进行拼贴画式的揉碎与重组之后,鲁亢便得以在其中实现这种去睾酮化的变形理想:事物在去除僵硬的时间线后,变得慵懒、修长、舒展,从四分音符变成二分音符,锐角重塑为流线,迫切的镜头以分散和恍惚的方式被缓慢释放。这种“阴性”也可理解为“隐”(细节的障眼法与时空的偷换)甚至“瘾”(礼崩乐坏带来的快感与诱惑)。“伪造生活者”正是作者文本的写照:真正意义上诗人不屑以照搬生活脚本为生,他们建构自己的价值乃至“货币”体系,仿佛令人醉心、充满亢奋的“伪造”过程,水印与金属线呼之欲出,而这些高度个人化的局部,正是脆弱的纸张灰飞烟灭之后,会遗留世上的仅存。(殷晓媛)
病人的生活以及少年的偶像阿香
——随着内心的不安逐渐扩大于是,我真的生病了(卡夫卡《给父亲的信》)
冷静,慢吞吞,谦逊地告别
已有几次预告各位却未能走出
尿臊味和酸屁气体绾在乏味的日日夜夜
未能摆脱贫穷
而贫穷亦作鬼脸,为什么要粘着做工的人
怎么会有这么白痴的问题
穷不会自责,为什么要干吃力不讨好的事
穷是世袭的,你不信,你信了
你在变小,像龙眼,隐疾像黑核
你受够了折磨——世界受够了橡皮子弹和“我不能呼吸”——
一、两句话讲不清楚
每一种病都生出其他的病并紧随其后
——捱饿的东北猎狗
跑在装着昏迷躯体的卡车后面
呑咬下肚的肉
跟肉里的机关——刺、夹子、钉——干上一架
那就干吧,那就干吧,所有的病
都治上一遍
有的要两遍、三遍,找到病源为止
围观者如蚁
——这是开始的斗争
旧病和新病团结起来到明天宣布病名独立
唯有独立才能以一国之病觐见病持不同异见者——
因此你站起来
你站起来又重重跌落
散架在凳子上或者地上
成粉末、成烟
颤巍巍地往左边飘去
闻不到自身溃烂的气息
“与佛无缘呵我。”那升天的檀香
那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沧桑和豪迈
那人有病,天知否的茫然的大哉问
在火箭把人类送到水星火星木星——星星点灯——后
你的故事就翻篇
省略了前半生,删掉8万字:邪,太特么邪恶轴心后时代
这样也能善始善终
还只提前了一周
自床上爬到门口的时间剂量
足够众生受用三生
哗!恶臭,枯盆栽,瘪布鞋,积水
窗帘,播放中的小电影,床头灯,脏衣脏裤
绿毛面包和豁口水果和一年的文学台历
某处一声两声又三声的烂木板叫
北风吹,南风歇
东风荡,西风垂
多病者烦请申请监禁和处决,最低自囚100年
但名单中不放阿香——翁月香
你的爱也那个什么了
爱就七个月(估计的)
减掉好几周
集中五天里
上床下床,上床下床,上厕所
穿街走巷,车站机场,上厕所
电话微信,白天晩上,上厕所
山盟海誓,无语不欢,上厕所
你是我年少时的偶像,翁月香
——一想起来她把孕怀
你就很嗨——*
抱到梦里成亲的那个女人
照顾我的那个女人
一起殉情的那个女人
真正称得上“女人”,不高不矮
不丑不艷,不胖不瘦,不贪不吝
上哪儿找去,翁月香
你说,月给三万不能少,再送房子送宝石
我会接戏的——《那个女人》
我们一起过生活
一起老
我背你到云边
你睡得香香沉沉
我让你整夜沿着苦涩的抛物线坠落——
但你一口拒绝阿香的要求
你的时间、积蓄、希望
都不够
自制出一周
自床上爬到门口
从狮子的嘴巴里
拽走羚羊的乡愁
*从英译本《包法利夫人》中转译为中文的一个句子,原文是戏仿。
内心流浪汉的生活和她她她/
黑夜敞开并将我凝望,
是你和你呵气的形状,
是你和你黑夜的面庞,
你和你的头发,缓慢的闪电,
你穿过街道并走进我的前途,
水的脚步落在我的眼睑……
——墨西哥诗人帕斯《只当听雨声》赵振江译
好梦,给她玲珑剔透的不适塞片药片
好梦,这会让她熬过混沌和臆想腐烂的一晚
身影扒下来,免去虚幻的依赖
将流浪汉悉数放走,察看内心有无踩踏后的倦态
没有内心的日子真的轻松
我们交换逃跑的经验,当梦有所懈怠
附着在它的下体滑升而至诗意的栖居地
但为诗意的安宁,杀梦者她,她放弃居所去流浪
有内心的日子人就不那么健康
“你家椅子油垢显赫着呢”
成为我们共享臭虫攀壁之歌的密码
她的体态可制一贴春药
夜里哼哼哑哑,被梦之子们追得满屋子裸逃
水草东倒西歪。胸型美成宇宙波
好梦,今天又见到她,又见她白白净净
“我二十六岁要有不一样的形象”
有内心的日子欲望车门被撬——欲五添作望
天的內道鸟翅扑愣愣擦响;流浪不求诸野
有人用花腔嗓子骂小孩
竟没看出那是一滴汗
人同刍狗依然摊卡舞揪*,“拒腐蚀
永不沾”,缓慢地,植入青春芯片,疼痛非右即左
人逝后,大堆快递尚未打开——此例移出灯塔精英群
但她是什么组织派遣到我心——收景区门票
如果幸运和恐怖的景区,善和反善亦善的景区
从床底下漂来核战争和野蛮政府的景区
井的景区蛆景区
都有人到处寻找一具身体
当她的后背——那儿空,暂代冰原
缓慢,拧出奶香 ,非关巨婴们是否产自女人心体味
因为一路悲苦孤独
她抢走她的贞操,那如一叠废纸,好梦
无内心的年代心动堪比飞镖之阵
广播也倒灌潮流变声“变频冷器,日他奶奶滴”
还有“假如你不懂爱”
上吊前省下口粮
从疫区跑出来的偷渡佬
自带时分秒,玩时间于股掌,缓慢地
一夕成名,游过忘川,黃河,北太平洋,恒河和银河
她也会有二十八岁的天降福音
找回十三只流浪小狗,辞职,在性奴超巿
在床上告诉买她钟点的次要诗人**
“我坚持处女,腋窝在烧 ,我命不好
下身欠挠”。你能描写这儿的情形么?
她说“不能”
一丝笑意从一度属于她的那张化妆的脸上掠过***
她因此自信满满
眉毛中有一根很粗硬
汗水中有一滴是火焰
自性起来,奇女子;好梦,你说
如果
她有另一个机会
把牙齿洗白
“在鸟的
歌雨中”
陪时间睡。不性服务
三月倒春寒,四月裹尸布
五月女仆装,六月火光电
在土耳其《白》,伊朗“樱桃树下”,科特迪瓦瓦匠队
“中国地方”,波兰国家轮奸史,苏门答腊,或者某某基地
平台上爬着神秘的窸窣声
其实是“注意用词”的鼠类蚁族
如今她心里的门后
一具箱型的电梯内
男士站在女士右侧后面
低沉着嗓音求爱复求爱。好梦,啥
在去太空飞行器的公路上
时近晚,戴着风雪帽的老人
迎面走来,数目越来越多
天色暗沉撩过
那是首轮移出灯塔精英群的一律的她她她
冰原溶化后冒出的细菌
但凡抵达之地
都有若厉塌会发那三个音:福一楼一拜****
*摊卡舞揪:福州方言,形容手势多,动作夸张。
**见奥登的《19世纪英国次要诗人选集》一书的序言。
***歪用《安魂曲》的序言中阿赫玛托娃讲的一段故事。
****戏用《洛丽塔》开头的描写并别有用意地将“洛丽塔”改为“若厉塌”。而福楼拜深夜室灯传说成为渔船的航灯。
2020/5/27改
死者的生活或者66行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屈原)
叫我灵魂好了
叫女人小红。问她:说呵
你啥时候实现“我嫁给了共产党人”*
一只存放骨灰的瓷杯从暗处出来
要我拇指轻弹杯底,杯盖旋转飞升
叫女人小红。问她:祷告,看天象如何
我端着自己器官的仿制品
在这边如果无法捐赠给诸神
或可悟出哪几样是病源的冷僻名词
当我俯下网状结构的身体
乡愁的黑烟从股间拐向左边
我对女人说:小红,我去下卫生洞
芳名小红,今后的苦日子怎么过
还吃稻米,还养母猪,还宰鸡鸭和穿山甲吗
还同你的名牌衣裤鞋袜共出入,地下版,还有这笔开销?
还和我的性器高山流水
它拔动垂老的白丝,已知非春萌的和弦
还会有未来的小孩被问“今天你有没有哭”吗
性器起身
向女人鞠躬:长路不停,讨碗水行不行
土豆不喜是外籍,历史轰隆隆,田园已荒芜
天气忽冷忽热,雷电夹带着敏感池的朝阳酸雨
浸泡少年宫那里装满擅长喉音的少男少女
定时闹腾,欢而呼,但君王已近乎绝种
叫我灵魂有彩蛋,还有一半是活性炭
我曾是去骨后膨胀起来的肉身
用牙刷捅进被遗忘的旧灾马蜂窝
于是我出现仿佛海螺中的沙尘暴
叫灵魂好折磨。早就看出
精确的生死设若干局,借助斯宾诺沙即将掉碎的镜片
借助对食物之恶的纯粹理性批判**,经验上
死的一般是表层的热气腾腾;小鬼啊起舞庆生
丑八怪!丑八怪!胸前的痣开口歌唱了
我摇摇晃晃,身影重重
众毛掉尽突击性地翻起眼白
骨头耸立,断裂,像后期野兽派
像行动摄影介入政治后怀孕的寡妇
喂,叫女人小红,问她:超例外状态吗
因为什么失当行为谪发到不锈钢的地狱里来
越走路越多,一换再换的脚底
一条鞭又一条鞭的诅咒床
尖声叫嚷的女人,男人,我,你
“你有毛病呀告密者”
“你才每根毛都有病,贪婪,性瘾者”
“你们,是的,你们,精致的独裁者”
我们不会同时复活又冉冉升起
背叛和隔离是造物主的一项硬指标
以昼夜兼程的隐忍力去完成
也未拥有相爱或相敬的同一款纪念品
男人仅胯下物什貌似相同,以坚硬为信号,性你
半枝玫瑰,瞎眼犬吠,叫小红陪我们57度灰***睡
𣎴存在共同的记忆
呕吐物和呕吐物相厌串门
也不会彼此拔拉翻找带舌尖的虫牙和钢钉
我也应该起身,微笑,街飘去
在群众中抢购最后的豆腐,最先的持枪滥杀证
对位高权重者点头哈腰,精神琴声如诉
这就是我,我,至高无上
即使被误看成修路的工人
有过客在朋友圈上发声:还是很帅
我就排在每一个的我的后面
我们溶化在热力学第二定律
而我像浮游物,滑,而女人小红像金草地
哦,叫我灵魂吧
叫我灵魂后面有彩蛋
在金草地上
2020/5/1改,第四稿
*.菲利普·罗斯的一部小说名称。
**《纯粹理性批判》一书中康德说没有时间与空间,经验就是不可能的,这两者先于一切经验。而死者就生活在经验中。
***“‘灰’是矿镇废弃后的荒凉景象,好比末世的预告片”(引自陈以侃《在别人的句子里》p89)。
鲁亢
福州人,诗作曾入选《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同济大学出版社)等。出版有随笔集《被骨头知道》》(宁夏阳光出版社),诗集《在今夜》、小说集《时间,救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等。
鲁亢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