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修改的历史和被修改的历史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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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精神说清楚
2020
09.05
星期六
“比起故事本身,故事的讲法里面,藏着更多的秘密。”
陈忠实先生在其《白鹿原》的开头,有一句很有名的卷首语:“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
虽然我很喜欢《白鹿原》,但对陈先生这句话,我一直不太认同。
一个民族,难说有秘史。有秘史的往往不是民族,而是国家。
这两天,学校陆续开学了。新版的高一历史教材,出现了重大变化,第九单元的“社会主义建设在探索中曲折发展”一课,有关十年中动乱的表述,变了。
去年的教材,相关表述还是:“实践证明, ‘文丨化丨大丨革丨命’不是任何意义上的革命或社会进步。”
今年,表述变成了下图:
“领导者”、“错误发动”、“严重灾难”、“内乱”,这几个词划重点,体会一下它们传递的信号。
其实,变化的迹象早就有了,去年十一国庆期间,曾颁布过新修订的共和国国史,现在课本中增加的词句,当时赫然已经出现在国史的修订的部分。
不管是国史,还是历史教科书中的修订,基本上参照的是1981年十一届六中全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
教科书里表述的改变,可以说最终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在我看来,这传递了两个信号,第一,坚持不造神(联系最近民间某些人的某些言论);第二,相关方面有信心,已经做好了直面特殊时期历史的准备。
无论是时间推移的结果,还是当下国际局势倒逼国内改革的后果,这种正本清源,应该赞扬。
无巧不巧,昨天,我在翻9月4日版的《泰晤士报文学副刊》时,翻到伦敦Birkbeck学院弗兰克·特伦特曼(Frank Trentmann)教授讲英国历史教科书修改的文章。正好,它可以和我们历史教科书的修改对比着看。
作为在德国出生长大、在伦敦工作并且加入英国籍的历史学家,特伦特曼教授分析的是英国内政部指定的《在英国的生活(Life in the UK)》手册里有关历史的部分。这本手册是外国人加入英国籍时,准备入籍考试时的教材。
《在英国的生活》2004年第一次出版,2007年修订,2013年再次修订,沿用至今。
特伦特曼教授着重对比了2007年和2013年的版本,指出英国政府,正在重(cuan)写(gai)历史。
比较重大的改变在三个方面。
第一,有关奴隶贸易——史学界一般认为,历史上英国贩卖了320万奴隶,其中40万在运输过程中死在贩奴船上,64-80万在抵达美洲的前三年死亡。旧版的《在英国生活》虽然给出的是远远、远远、远远低于史学界预估的死亡数字,但终究承认英国贩奴船上死了不少黑奴。但新版的教材里,数字全都不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句话:“坐条件恶劣的英国船只航行(travelling on British ships in horrible conditions)。”
旧版用“邪恶(evil)”形容奴隶贸易,这个词在新版里被拿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奴隶贸易“繁荣(booming)”。
旧版承认,像利物浦、布里斯托这些城市,是靠贩卖奴隶完成原始积累,发展起来的:“利物浦和布里斯托(通过奴隶贸易)获得极大繁荣。”现在,这些句子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奴隶贸易是一种)海外产业(overseas industry)”。特伦特曼教授评论:“好像英国社会完全没受奴隶贸易的影响。”
第二,有关二战起源——翻开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近代史教材,提到希特勒的时候,大概都不会不提张伯伦的“绥靖政策”。二战前,英法列强实行“绥靖政策”,扶持了希特勒的力量。1938年,这一政策达到顶峰,英法德意在没有捷克斯洛伐克参加的情况下,签订了《慕尼黑协定》,将捷克斯洛伐克的苏台德地区割让给德国,作为换去德国进攻苏联的条件,史称“慕尼黑阴谋”。
新版的《在英国生活》里,“绥靖”的内容都被拿掉了,取而代之的又是一句话:“英国政府试图阻止另一场战争。”接着这句话,书里的内容直接跳到希特勒入侵波兰。
第三,《在英国生活》一书有180页,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二战中犹太人遭受的大屠杀。特伦特曼教授问:作为一个纵容了刽子手的国家,这种视而不见让人担忧,尤其是在当下种族主义和反犹主义越来越引起人们关注的时候。
(这里我补充一句,其实英国与希特勒的关系,可以追溯到更久以前。根据《剑桥二十世纪政治思想史》里“种族主义”一章,最早将白人种族优越论广泛传播的是法国人戈比诺,他最先提出“雅利安人是最优秀的人种”这一论断。
而宣传“雅利安人优越论”最成功的当属英国人休斯顿·张伯伦(不是前文中的张伯伦首相)。此公也是希特勒最中意的作家。
所以,纳粹德国自认为是优秀的雅利安人,那是后来的事,为他们做好理论准备的,其实是法国人和英国人。)
以上三点,只是特伦特曼指出的“大问题”,还有若干“小问题”,同样值得玩味。
比如在写二战后英国殖民地独立时,《在英国生活》的表述是:“英国很大程度上有序地实现了从帝国到共和国的转变,许多国家被赋予独立地位(There was, for the most part, an orderly transition from Empire to Commonewalth, with countires being granted their independence.)”
特伦特曼不客气地指出,书里怎么不提1947年英国主导印巴分治时的混乱、暴力与死亡呢?怎么不提1952到1960年肯尼亚发生的反英武装斗争茅茅运动呢?怎么不提1948到1960年的马来亚、1963到1967年的亚丁等一系列“突发情况”呢?
事实上英国内政部这本指定教材,追溯过往,几乎把能改的都改了。
英法百年战争,英国不再是被法国“赶出(kick out)”欧洲大陆的,而变成英国自己“离开(left)”的。
对美国独立战争,旧版写的是,英国议会拒绝(refused)与反叛者妥协。新版改成:“英国议会试着(tried)妥协,废除一些税收。”特伦特曼指出,是的,1766年英国议会确实撤销了北美的《印花税法》,但同一天,议会也通过了《宣示法案》。
这个《宣示法案》规定了什么呢?它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也没规定,仅仅书面宣示了一件事,即,英国有在北美为所欲为的权利。
内政部的顾问辩解道,对历史的解读总是有争议的,而且普通移民对历史的了解,不需要达到专业人士的程度。
特伦特曼讥笑道,历史解读可以有争议,但历史事实本身,有许多是没有争议的,比如奴隶贸易就是“邪恶”的,比如《在英国生活》一书对光荣革命、工业革命等英国本国重大历史事件,都存在史学界公认的基本事实错误。
特伦特曼质问,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让英国政府想到要如此重(cuan)写(gai)历史(而且是如此明显的一次大退步)?
是什么样的考虑呢?
政策之中,往往可见政府对未来的预期。
如果让我回答,中国历史教科书的进步,和直到今天才被揭露出来的英国历史教科书的退步,说到底,背后潜藏的其实是同一套逻辑,只不过运行方向全然相反罢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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