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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 | 王钦:“世界系”或“决断主义”——“亚文化”的当代想象力

王钦 文艺批评 2021-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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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上世纪90年代末,日本社会问题的凸显发酵,促就了《新世界福音战士》等一系列“世界系”文类。而步入2000年代后半,在ACG作品中,一种以“存活感”为主要意涵的私人性的“决断主义”逐渐取代了“世界系”作品成为主流。90年代与00年代的“想象力”呈现出的这种差异引人思索:借由日常系延伸出来的日常生活的外部性能否真正构成对世界系的一种自我克服?

今日推送文章为今年4月青年学者王钦在华东师范大学的一次讲座,话题围绕“‘亚文化’的当代想象力”展开,由毛尖老师主持,黄锐杰评议,李文逸进行了文字整理。这次讲座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方法论上的可能性,即如何将亚文化纳入到理论视野下予以考察。借助此次讲座,王钦揭示了亚文化背后具有症候性的日本社会难题。


本文转载自“华东师大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公众号,作者王钦授权,特此感谢!



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王钦


“世界系”或“决断主义”

——“亚文化”的当代想象力


讲座记录



从一个舆论开始


如何进入新海诚,或者任何一个ACG文化作品,这些作品是否值得用认真严肃的态度/方法去进入/介入,如果用技术性手段进入文本,会和起初愿意介入这些文本的热情和兴趣有多大程度上的对应?



引入两个概念


东浩纪:世界系

宇野常宽:决断主义


这两个概念,多大程度上,能覆盖这些作品,规定对这些作品的理解?



作为文类的“世界系”


渡边大辅:“世界系”所描述的作品群的特征是,“以故事主人公(我)和他所牵挂的女主角(你)的二人关系为中心,将小的日常性(你和我)的问题与’世界的危机’、’这个世界的终结’等抽象且非日常的大问题直接连接起来,舍弃一切中间具体的(社会性的)说明描写。”


比如,世界系文类的起源被一致认为是《新世纪福音战士》。尽管很多人会考察其中的宗教符号等,人物称呼,但这一切在作品中并没有呈现出来。比如tv版,以奇怪方式结尾,最后两话抛弃了前面写的故事,直接原因是制作方没钱了,只能借助主人公的独白剪几个镜头,描述心理活动,你也不知道人类古玩计划是什么,使徒的地位等是什么。莫名其妙,真嗣被叫去开机器人,然后发现跟绫波丽和明日香有纠缠关系,这样一系列问题表现为大问题和小问题的无缝链接:要么开机器人,世界被拯救;不开,世界就毁灭,这种提问的方式,就很“世界系”。


《新世纪福音战士》


在宇野常宽那里,这代表着90年代日本年轻人/宅男,不愿意成长,甚至不愿意面对成长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在世界危急存亡的一侧,男主角往往显得非常被动,而女主角需要担负起拯救世界的重任。


宇野常宽:“世界系”作品的出现意味着这样一种世界观,脱离社会和国家把自我意识的情绪和范围把握为世界本身。世界两层意思:整个世界,男主角能把握到的情绪范围就是整个世界。像《新世界福音战士》所引领的一系列“世界系”文类,说到底只是90年代末一种特殊文化现象。90年代后半叶,是日本战后史上,人们对于社会意义上的自我实现信赖感最低下的时代,不再相信自我实现的辩证法,不再相信正常的成长故事,不再相信大人。也有人说这和战后日本与美国的关系不可分割,美国呈现为父亲形象,日本表现为小孩的形象。结果,行为和身份同一性不再结合,占据支配地位的思考方式,是将状态作为身份统一性,given是想要牢牢保持住的东西,不再希望脱离给定的状态去成长为其他东西,你不再希望通过行动自我改造,在此人们追求的不是自我身份的结果而是对自身形象的承认。对问题的解决方式,不再是通过行动改变状况,而是想出能说服自己的理由。这就是世界系的基本表达,在这个意义上受众对于世界系作品的接受和喜爱,与90年代作品密切相关。比如《新世纪福音战士》播出的时候,正是日本社会问题凸显发酵的时刻,包括社会各阶层对泡沫经济破裂后的经济衰退越来越有切肤之感,1995年发生的阪神·淡路大地震、奥姆真理教事件等等。无法把握社会整体性、失去历史感、个人之于时代和社会的无力感——种种这些,都构成了人们接受“世界系”作品的社会和历史语境。



从“世界系”到“决断主义”?


另一方面,步入2000年代后半,宇野常宽认为,在ACG作品中,一种以“存活感”为主要意涵的私人性的“决断主义”逐渐取代了“世界系”作品成为主流。所谓“决断主义”,大致而言指的是这样一种态度,即“(包括自身在内的)软弱的人无法忍受价值悬空的状态,因而在明知没有根基的前提下去确信一种中心价值”(101页)。在所谓“宏大叙事”已经无法像以往那样运作的当今社会,人们只能在没有凭靠的前提下为自己选择一个自己愿意相信的立场和价值——这不是对于价值和文化相对主义的超越,而恰恰是在这种相对主义占据主导地位的背景下,人们为了在这样一个没有根据、没有意义的世界中“存活”下去而不得不采取的姿态。


在宇野常宽看来,90年代与00年代的“想象力”的最大差异——甚至我们可以加上90年代之前、所谓“宏大叙事”仍然有效的年代——可以被图式化地概括为:从“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成功”式的乐观向上的情绪,经由“努力也未必可以成功”的迷惘和踌躇,变成“不努力的话就一定会输”这样的郁结症状。


如果对照“决断主义”式的作品频繁出现时的社会语境,那么可以说,日本社会、尤其是日本的年轻人们对于根本政治问题的漠然的常态化现象,以及貌似与之相对立、实则构成同一个硬币的反面的现象——即日本网络上的年轻人们越来越多地在“实利政治”(realpolitik)的层面右翼化——所产生的意识形态投射,便是无中介地在生存和死亡之间进行抉择。总之,“决断主义”与其说构成了“世界系”的对立面或转折,不如说进一步深化了“世界系”文类所呈现的对于一切“社会中介”的拒绝和忽略。


因此,“世界系/决断主义”的二元对立决不是绝对的,也不构成分析某部特定作品的先决条件。从宇野常宽的分析中提取这组概念,是为了理解在2010年代也快要结束的当下,我们究竟仍然在“世界系/决断主义”的想象力范围内,还是已经超出了它。在这里,如果我们把焦点放在新海诚的几部作品上,那么或许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理解:(1)“世界系”如何发展、其中心问题如何从“世界/社会”的不对称关系,转化为“决断主义”那里关乎自身存亡的“敌/友”对立关系;(2)“世界系/决断主义”的对立框架能否从内部发展出一种自我突破的想象力。


《星之声》:从内部发展出自我突破的想象力和可能性


在故事设定的未来2046年,中学生长峰美加子被录取成为联合国宇宙军的驾驶员,从此离开地球,开始在宇宙中驾驶机器人与外星“敌人”作战。作为恋人的男主角寺尾升留在地球,只能靠手机邮件来和美加子保持联系。随着美加子离开地球的距离越来越远,邮件传达给男主角所需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最终,当美加子到达天狼星星系时,一封邮件要耗时八年多才能送达地球。在美加子发的一封邮件里,“世界系”设定的意义被和盘托出:


我们好像是被宇宙和地球拆散的恋人似的。


虽然早就被视为“世界系”作品的标志之一,但有意思的是,《星之声》中男主角最后时刻决定出发去寻找女主角的情节安排,显然已经一定程度上将作品带离了《EVA》男主角真嗣所具有的绝望感,至少为观众留下了个光明的尾巴。


《秒速五厘米》:从“世界系”到“决断主义”


男主角远野贵树和女主角篠原明里是青梅竹马,但我们不知道男女主角的家庭背景,不知道男主角和大多数同学与老师的关系,不知道他念了什么大学、怎么找的工作。我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两位主角断了书信来往。观众知道的是:男女主角的关系完蛋了,男主角的人生也因此完蛋了。有人或许会说:可这些外在因素都不重要啊!——没错,这点恰恰非常重要。因为“世界系”的特征,恰恰在于剔除所有被认为“外在于”男女主角的私人感情和关系的因素。于是就有了《秒速五厘米》中最有名的台词:


我清楚地知道,我们无法保证将来能永远在一起,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是那沉重的人生和漫长的时间,让人望而却步。


我认为《秒速五厘米》有意思的地方恰恰是:正因为它无法圆满解释许许多多被视为“无关紧要”而剔除在外的“干扰”因素(社会的、家庭的、伦理的、经济的、政治的),不论有意无意,《秒速五厘米》既是“世界系”文类的巅峰——它甚至不再需要有一个可见的外在“敌人”来作为男女主角关系的干扰——也似乎构成了对“世界系”文类的反讽:的确,《秒速五厘米》让“世界系”的世界观设定中本身带有的悖谬因素——个人的日常所见所闻、男女主角的情感关系与“世界”存亡这种大(而无当的)命题的无缝衔接——直接运作于“日常生活”的背景下,其结果是:“世界系”设定本身有意忽略或剔除的“外在性”(直接体现为不明身份的“敌人”、浩瀚无垠的宇宙,间接体现为实体性社会组织的弱化或缺席),因为“日常生活”的背景,被重新“显影”出来,由此揭示出:对于“世界系”作品而言貌似无关紧要的“外在性”,恰恰是“世界系”作品无法克服的界限,也是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被忽略的“外部”,因其缺席性的在场,构成了“世界系”作品的“内部”。


《你的名字》:“世界系”的自我克服


住在乡下的高中女生宫水三叶和住在城市的高中男生立花泷神秘地相互交换了身体,而两人的生活时间段其实相隔了三年。当泷决定去寻找三叶时,发现对方已经被埋在陨石造成的巨坑中。为了拯救三叶,泷喝下了三叶贮藏在洞穴里的口嚼酒并成功回到了三叶还活着的时候。通过一番努力,三叶和整个村庄都得到了拯救;在两人都对这段拯救的历史失去记忆后的一天,泷和三叶终于重逢了。放在“世界系”设定下,男女主角的关系必然和“世界”的存亡直接联系在一起:而电影中,“世界”本身的存亡,就表现在陨石这一“敌人”对于村庄的毁灭之中。


如果《秒速五厘米》通过“日常生活”的时空阻滞而造成了男女主角不可逾越的鸿沟,那么《你的名字》说的就是,为了实现“日常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相遇,就必须跨越不可能的时空的鸿沟。但另一方面,新海诚的意思也可以不那么“中二病”:比如可以说,《你的名字》的非线性时间观传达的正是:哪怕当男主角连对方名字都想不起、决定将一切都作为“梦境”予以忘却,他还是会被一个呼唤叫醒,去改变世界和现实——而这声无名的呼唤,正是那条三年前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一个陌生女子给他的绳子;因为即便在三年前,他也已经和那个初次见到的女生有了自己所不知道的、紧密的关系。换句话说,他总是已经被自己的命运带到与他人、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中;他自己的命运,总已经是与他人休戚相关的命运。


《你的名字》


在这样的视野下,原先在“世界系”设定中被弱化和忽略的“外部因素”——比如家庭、社会组织、国家——得以借助新的方式出场:从宗教仪式、村政府到学校,“外部因素”既没有被忽略,也没有构成世界观上不可或缺的一环(当然,从叙事功能角度说,它们的确不可或缺),而是被组织进“世界”/“关系”的自我展开之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或许需要改写宇野常宽论述中“行动”和“状态”的对峙:90年代后半叶开始的、被其视为“旧的想象力”的“世界系”文类,在《你的名字》这里得到了一条不通往“决断主义”的发展可能性:也就是说,并不是通过将眼前的人际关系本身当作“敌人”(132页)而实现从“状态”到“行动”的过渡,而是将一开始就“给定”的“状态”视作本身期待和需要“行动”才能实现的因素。的确,“行动”的结果仍然是“状态”的身份同一性,但或许在“决断主义”式的对于自己身份同一性的坚持那里,我们看到的才是对于“状态”本身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执拗:无论是“不行动”的“世界系”主角,还是“行动”的“决断主义”主角,最终通向的都是一种非辩证的对于“给定”之物的排他性的坚持。


评议


黄锐杰老师:


王钦老师的讲座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方法论上的可能性,即如何将亚文化纳入到理论视野下予以考察。借助宇野常宽和东浩纪,王钦老师揭示了亚文化背后具有症候性的日本社会难题。在此补充两点:


一、王钦老师指出,世界系内涵了一种自我克服的可能性,且这一可能性未必倒向宇野常宽说的决断系,而是借助日常生活的“外部”予以克服。事实上,“世界系”这一命名本身就蕴含着一种不同于私人性的、向外部展开的可能性,因为世界系首先是末世的危机叙事,危机迫使主角走出私人空间到外部对抗危机。而世界系的第二个特点是,借助私人性(二人世界)来解决问题。这就带出一个问题,二人世界难道不是“最小的共同体”意义上的二人世界吗?王钦老师谈到宇野常宽对于世界系定义与东浩纪不同的地方,即女性角色代替男性角色出来对抗世界的危机。为什么呢?因为美少女意义上的女性角色是御宅族的一种想象性解决,在这个意义上,二人世界的最小共同体没有延伸出真正的外部性。由此看世界系内部的自我克服,除了日常生活的线索之外,世界系内部似乎有另一种类型的自我克服。《你的名字》里有一个较有意思的地方,在面对世界的危机时,男女主角互换了身体。为什么会互换身体?这具有很强烈的象征性,因为男性角色终于不再试图通过对美少女角色的占有来完成对世界的对抗,而是试图与之互换身体的方式来完成对抗——当然这种互换多大程度上摆脱了是御宅族的想象可以进一步讨论,现在互换身体这一桥段本身已经是御宅族青睐的一种叙事类型。与此对应,在前几年可以归为世界系的《未来日记》中,在世界的轮回与再生过程中,女主同时化身为了前一世界的毁灭者和当下世界男主的爱慕者。男主试图拯救的危机和男主试图保护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合二为一。


《未来日记》


二、借由日常系延伸出来的日常生活的外部性能否真正构成对世界系的一种自我克服?这种日常生活意义上的外部性,它在多大程度上能与私人性意义上的社会/世界的二元对立区别开来呢?在这个地方,我觉得王钦老师已经隐隐指向他明天要讲的东浩纪的“数据库动物”概念,即御宅族对没有叙事、没有深度的纯粹形式的消费。日常生活的“日常”,很多时候就是如数据库一般的无意义的纯粹形式。这里提供了一种复数的、碎片式的、永远无法被内部吸纳的外部性,这确实跟社会/世界的二元对立叙事模式不一样。我在此想补充另外一个模式。最近看到一条关于SNH48的新闻,她们公司试图用区块链将她们的人格AI化。我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尝试,因为区块链首先带来的是确权的可能,由此带来了一个与现实人格一一对应的数字人格,这某种程度上是比现实人格更高的“神圣人格”。看上去这种世界的“重建”似乎马上又要回到传统的偶像消费模式,再次将御宅族们从“成功者”的社会中“剔除”。但接下来每个粉丝又可以通过社会资源再分配意义上的token来分有而非占有对这一人格的“使用权”。这又是一种不同于东浩纪“数据库动物”的消费模式。


现场问答


Q:似乎美国漫威电影中也是英雄从一个初始背景成长,然后最后故事结尾回到那个背景,那种成长设定和日本世界系的作品的差异在哪里?


A:好莱坞大片最后回到的起点和初始的起点有所不同,遵循一个类似于成长小说的模式来讲故事。我代入的时候会代入到固定的模式去理解那部电影,无论其中画面呈现出一个怎样的面貌,无论伙伴是谁,但我们知道他最终会走向那里,类似于圆圈的结构,但起点和终点稍有差异。


可是在世界系的作品中,起点和终点完全不同,终点可能会颠覆起点的世界设定,比如看EVA,它最后两集可以把前面的设定全都抛开。《魔法少女小圆》也是一样,从第三集转折后,就把起点的设定抛弃了,他们在结构意义上具有很大差异。


《魔法少女小圆》


Q:如何看待当年的世界系神作和同类作品,在当代对00后失去吸引力,不再有强代入感,是否因为面对网络世界?


A:因为今天日本动漫更多的变成了对象式的东西,不再像过去具有思想性,整个世界呈保守化倾向。


而网络世界平台也没有敞开东西,网络世界只是强化确证你的生活方式有多正确的言论和人权。网络上的“他者”不是真的陌生人,而是志同道合者的关系,始终封闭在自己小的世界,恰恰真正所谓的网络世界的期待和对亚文化的期待,在于网络兴起时的“误配”(传达信息时不知道反馈、接受者是谁),这才是与亚文化他者相遇的前提。


Q:如何看待主流文化对亚文化的占有和攫取,宫崎勤事件对“御宅族”词意贬义化的影响?


A:亚文化作为文化产业的发展,未必是日本政府的决策,秋叶原从电气街变成动漫间,没有政府参与,而是自然而然规范化,开始占领体制性的sites,变成自我免疫化的过程。一旦产生抗体后,对自我的活力也会产生影响,任何的诉求都可以得到满足,在这样的现状中,要讲述任何的可能性。故事讲述的成本问题,是规范化的表现。


而在当下中国,二次元文化变成议事日程,自我规范化、产业化、商业化,以至于你对产业的理解,会引起中国动漫的商业化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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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打破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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