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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第八届唐弢奖专辑 | 黄德海:在虚构中重建生活世界——从这个角度看《世界》《盗锅黑》和《傩面》

黄德海 文艺批评 2021-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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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



为弘扬唐弢学术精神,鼓励青年学者的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国现代文学馆设立“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自2003年至2018年,已举办八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第八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有20篇优秀论文入围终评,最终有5篇获奖。这些优秀论文本公号已经推送过若干,比如获奖论文季剑青:《“声”之探求:鲁迅白话写作的起源》。本公号联系了2018年度获奖的论文作者,将获奖作品组成“第八届唐弢奖专辑”连续推送,以飨读者。


第八届唐弢奖专辑


1、李章斌:《重审卞之琳诗歌与诗论中的节奏问题》

2、黄德海:《在虚构中重建生活世界——从这个角度看<世界><盗锅黑>和<傩面>》

3、季剑青:《“声”之探求:鲁迅白话写作的起源》

4、项静:《中间状态:知青精神空间的流变与文化姿态—以韩少功的<归去来>与<日夜书>为例》

5、刘奎:《有经有权:郭沫若与毛泽东文艺体系的传播与建立》



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在虚构中重建生活世界

——从这个角度看《世界》《盗锅黑》和《傩面》


黄德海


编者按


现今世界,我们不停游荡居停于不同空间,似乎已失去了明确的故土之感,社会逐渐变成自我至上者组成的废墟,生活细节平面化,生活情趣化为乌有——而人们仍然需要安顿自己身心的“地之灵”。在这个零碎的、由诸多死文字堆积出来的时代,一个小说写作者是不是有必要意识到自己的“地之灵”,用现有的文字来重新洗濯出一种可供栖居的“国家语言”,并在虚构中重建已经并继续在毁弃之中的生活世界呢?作者认为,《世界》用意志和细心、《盗锅黑》用自在和裕如、《傩面》用习俗和丰厚重建的生活世界,就恰好提供了这样一种必要的精神呵护,并由此标示出了小说作者对此世的认真和郑重。


本文原刊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12期,感谢作者黄德海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公众号授权转载!


 一 


薇拉·凯瑟《我的安东妮亚》里,克莱里克先生讲解维吉尔《农事诗》中的“Primus ego in patria mmeetm……deducam Musas”(“因为如果我活着,我要成为第一个把诗神缪斯带进我的故土的人”),这里的“patria”(故土)指的“不是一个国家,甚至也不是一个省,而是明乔河边诗人诞生的乡村一小块地方。这不是夸夸其谈,而是一个既大胆而又诚心、谦虚的希望,希望他能把诗神缪斯带到……他自己小小的‘故土’,带到他父亲‘下坡延伸到小河边,到那些树冠零落的老山毛榉树边’的田地里”。现今世界,我们恐怕很难再有如此明确的故土之感了吧,不停在不同空间之间游荡居停,差不多才是生活的真实境遇。小说中安东妮亚的感慨,在目前的时代差不多是奢侈的了:“我在城市里总是感到痛苦。我会寂寞得死去。我喜欢住在每一堆谷物、每一棵树我都熟悉,每一寸土地都是亲切友好的地方。我要生活在这里,死在这里。” [1]


薇拉·凯瑟《我的安东妮亚》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07)


或者不只是在城市,不停切换的空间,会让人产生或重大或轻微的不适之感,“每个民族的历史、身份感和语言方式,都包含外人难以洞悉的深层逻辑,也可以称为‘共享的精神能量’。它缓缓流淌,犹如弯曲的长河;浑浊、幽深;从潜潜暗流中,时而溅出血色的浪花。从一个比较熟悉的水面上,很难揣测清楚另一条陌生河水的颜色和形状” [2]。如果把这里的“每个民族”换成“每个地域”,这是否可能是前面提到的不适的原因?现在的人们,是不是很多都经历过从一条(地域的)暗流转向另一条暗流的生活?我们在一块土地上习与性成的言行举止,要在另一个世界经受考验,即便最终学会了所有的社交性交往,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种恰恰好好的感觉?而是当这些走入另外暗流的人们回到故土,因为没有伴随着这一条河流的变化而变化,也难免会与一切事物都有了或许不算轻微的不协调之感?


写上面那段话的王昭阳看来,这身心无法安顿的原因,源于社会已经变成了自我至上者组成的废墟。废墟几乎平面化了所有生活细节,夺走了全部生活情趣,废墟里的人们汇集成强大的磁场,“不停地要求变换,又强烈渴望皈依;每个人极其孤独,又习惯性地排斥一切细腻的、长远的、涉及感情的联系,因为缺乏真实内心付出的能力。这个强大集体磁场不断更换偶像、排斥过去,又不断自我伸张,寻求对一张没有真实表情的面孔作无限度的复制。任何一个正常人,总待在这么一个磁场、这么一群人中间,也是要得抑郁症的” [3]。或者如D.H.劳伦斯所言,是因为人们失去了“有生命力的祖国”:“人们自由的时候是当他们生活在有生命力的祖国之时,而不是他们四处漂泊之时。人在服从于某种出自内心深处的声音时才是自由的。服从要出于内心。人从属于一个充满生机的、有机的、有信仰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为某种未完成或未实现的目标而努力,只有这样他才是自由的。” [4]这里的自由,也不妨换成前面所言的“安顿”,也即人安顿自己身心所需的“地之灵”:


每一个大陆都有它自己伟大的地之灵。每一个民族都被某一个特定的地域所吸引,这就是家乡和祖国。地球表面不同的地点放射出不同的生命力、不同的振幅、不同的化学气体,与不同的恒星结成特殊的关系……但是地之灵确是一个伟大的现实。尼罗河流域不仅出产谷物,还造就了埃及国土上各种了不起的宗教。中国造就了一切中国人,将来也还是这样。但旧金山的中国人迟早会不成其为中国人,因为美国是一个大熔炉,会熔化他们。[5]



《与故土一拍两散》

作者:  王昭阳

出版社:  中信

出版时间:  2013-06


劳伦斯的这段话,极富意味地将“地之灵”的空间意义和精神含义融而为一,就如《诗经》中的一国之风,既是这一地域的物质存在,也是其精神显现,最终形成了这一区域总体的惯性文化系统,也即一整个的生活世界。现代社会发展的加速度所要脱离的惯性系,恰恰是这现实和精神“地之灵”的约束,身体的自由迁徙和精神的强力解缚结合在一起,最终让人处于双重的悬浮状态,身心流浪遂成为无解的常态。这是一个人们不得不面对的悖论,一边挣扎着从生长于斯的“地之灵”中解脱出来,一边又不得不因为这解脱而陷入惶惑甚至痛苦之中:“他们全都被一种变化的意愿——改变他们自身和他们所处世界的意愿——和一种对迷失方向与分崩离析的恐惧、对生活崩溃的恐惧所驱动。他们全都了解‘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世界的颤动与可怕。” [6]


不只是回不去,后来者甚至变本加厉,变成了这一不断加速的游荡过程的助推者,“早就把生活中无数卑微的细碎一一混进他们切身所处的文化经验里,使那些破碎的生活片段成为后现代文化的基本材料,成为后现代经验不可分割的部分”。于是,人们一方面“无法为那些遍布眼前的零碎的物件重新缔造出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从前曾经让它们活过、滋育过它们的生活境况”,与此同时,语言和精神失去了它的肉身,“昔日为人所乐道的国家语言,在现今世界里也已经尽丧其功能,成为无用的死文字了”。 [7]


远兜远转,不过我应该没有忘记,西塞罗曾对预言了罗马必将衰亡的尤提卡的伽图(Marcus Cato of Utica)提出过批评:“伽图用心良苦,但有时却危害了国家,因为他讲起话来仿佛在柏拉图的理想国,而不是在罗穆卢斯(Romulus)(罗马城的建立者——引者注)的遗产上。” [8]希望不会有误会,前面的论述并非混淆了不同的时空背景,也不是建立于脱空理论和虚拟前景,而是试图勾勒一个总体的精神图景,并最终可以在这一整体中看清楚我们置身的这一具体时空,把文章建立在这方土地的遗产之上。在这个零碎的、由诸多死文字堆积出来的时代,一个小说写作者是不是有必要意识到自己的“地之灵”,用现有的文字来重新洗濯出一种可供栖居的“国家语言”,并在虚构中重建已经并继续在毁弃之中的生活世界呢?


 二 


鉴于容易出现的误解,开始讨论具体作品之前,或许有必要先说几句关于“虚构”的话。虚构不只是简单的“What if”设定——What if 老鼠会说话,What if 狗狗能驾驶飞机,What if 小鸭可以自由飞翔……如此设定只是起步,实质性的虚构要复杂也艰难得多,是一个更为高级的、受制于自洽(self-consistent)性要求的完整世界,它必须合理,精确,完备。[9]甚至可以说得更坚决一些,虚构就是对偶然性的排除,用必然构成一个自洽的完备世界,如列奥·施特劳斯所说:“在柏拉图的对话中,没有什么是偶然的;任何东西在其发生的地方都是必然的。在对话之外任何可能是偶然的东西,在对话里都是有其意义的。在所有现实的交谈中,偶然拥有相当重的分量:柏拉图的所有对话[因此]都是彻底虚构的。柏拉图的对话都是以一种基本的虚假、一种美丽的或者魅惑的虚假为基础的,也就是说,建基于对偶然性的否定。”[10]


袁凌的中篇《世界》,恰恰起自一次偶然,刘树立因矿难失去了双眼,“没有一丝亮光,一丝也没有,他的眼睛被扣在两个锅底了,锅底那样完整,像是造酒的天锅和地锅,找不到接口缝隙”[11]。此后紧接着的,当然是无数更可能的偶然,比如受难者最容易想到的轻生,“刘树立……只剩下一个想法,是等她走以后就跳窗。他知道病房在六层,头冲着地面跳,一定会死”(7页);比如开始适应黑暗世界遇到的各种问题,“脚碰到了门槛,和刚才碰到脚盆一样闷痛”(7页),“睡眠也和以往不一样,有点把握不住长短,醒来之后时常有些惶恐,担心不到或者是超出了夜晚的界限”(18页);比如需要应对别人有意的试探或无意的关心,“有一次在路上提水遇见姜老二,姜老二也不避,对直过来,两个人差点碰到一起了,桶里水都洒了出来。现在晓得是试他”(26页),“他愿意一直呆在这里,要穿过黑暗的灶房,没有人突然前来,问你好些没?在家里习惯了,行走撞不着东西啵?他们在亮处问他,他不能在黑里藏起来,他却是在黑的里面”(12页)。


是的,我们无法避免这无数的偶然,甚至,在现实的所有偶然中,一个不小心,刘树立可能会烫残自己的双脚,栽进猪圈或摔下山坡一去不回。只是,在虚构的世界中,这一切偶然都是他重新建立自己生活世界的必然。他需要弟弟的话来建立自己重新生活下去的支柱:“你这么一死也容易,可是你还没见着普儿,两个女儿你也一个没见到。将来孙娃子出世,你想见也见不到,想抱也抱不成。你的手还在,你还能抱孙儿。”(7页)劝解本身并无多大说服力,其作用是唤起,唤起刘树立此前植根于这个世界形成的牢固人生观,唤起他早就明白的那些道理:“哪个想歪(方言,意似为拼命——引者注),是奔的命,奔得动就在地里奔呢,实在奔不动了还不是没得法。奔不动了就是儿女的事了呢。”(39页)用尽全力去“歪”,人也或许会偶然获得了自己的报偿:“刘树立把孩子接到手里的时候,想到了弟弟在山西的那句话。两条手臂被孩子压得实实在在的,确实自己一直有这么一双手臂,割漆烧窑中炼得更壮实,正好环抱外孙。”(21页)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人间片刻的温暖,却切切实实,是辛劳人世里一点点足以让人开心的安慰。


《世界》袁凌 著 / 中信出版社 / 2018-07


对一个失去双眼的人来说,要重新跟那个曾经熟悉的世界慢慢地建立起联系,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袁凌的小说里,这个重新建立联系的过程,虽然磕磕碰碰,麻烦不断,刘树立都凭着自己顽韧的意志走了过来。仿佛是给予意志的报偿,在重建的每一个进步的节点上,包括过程本身,都始终伴随着某种奇特的安顿性鼓励:“脚底接触到石拱桥,一种坚硬却带着湿润的细致感觉传来,像是一缕线进入了心里,心思开始搜索是什么,忽然知道是青苔。青苔还好好地生在没经多少车辗过的石条桥面上。一时间,青苔绵绵匀净的样子出现在眼前,回到了眼睛干净的年轻时候。”(4页)就这样一线一线,心里成片的黑暗透进丝丝的亮光,失去坐标的空间有了参照物,手脚也开始听使唤,新世界开始有了秩序,从家开始——“他一直在摸到和想起很多东西,他就把这个房子一点点地想起来了”(13页),“家变得熟悉了,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他感觉得到那些房间和门,连门槛也可以自如地过去,他并没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15页)。渐渐地,刘树立可以剁菜,挑水,收拾庄稼,跟普通的日常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人们也跟他设想的一样,逐渐习惯了面对这个人,“习惯了在他看不见的情况下和他对面说话。提水的时候,两条狗也不再吼他”(36页)。


“一年回头了,没有一件东西会呆在原来的地方”(44页),何况是一个人经历了如此一桩不幸。除了跟生活紧密关联的那些,他肯定少了或者多了某种东西,而不会待在原来的地方。自然,有些事是目盲的刘树立做不好的,比如到湾口挑水吃力,点苞谷无法成行,“掌握不了间隔,动不动就挖跑了,踩着套种的刚出土的洋芋苗”(44页)。要说幸运的话,是刘树立因为这个灾难,回忆起一些过去或许不会记起的东西,“像是才触到一个世界的入口”,那童稚心中的神仙桥,小时候家里深的湿润的院子,母亲素朴而严苛的教诲,自己经过了时光之后的温和忏悔,都细细在心里流淌了一遍,省察过的人生便有了更为清澈的样子。当然,还有妻子的劳碌和美好,“刘树立似乎看见妻子的手,捏住切刀把的地方发白,手里上有细致的皴口。应该在火屋里来剁,可是妻子习惯了对着大门,光线好”(8页),“妻子又一下子把光柱披在身上,从肩膀到下襟斜披着,像她嫁过来的那天,穿着绣花的红绸棉袄,从肩膀到领口再到下摆有两条斜的金线”(9页)。若有天意,不只是医生说的,“视力失去之后,器官会进行补偿,听力会变得更灵敏”(5页),而且在身体的眼睛关上之后,一个人心里的眼却开了,“人家说你眼睛还看得到,我晓得不是那个原因。你心里看得到”(62页)。


或许还不只是回忆,心里的眼打开之后,另外一些此前不会意识到的东西也涌入进来,即便是平常如听评书,“跟着那个世界走得很远了,似乎一样的有山水,过了城河,和好汉们在校场,闹了花灯。一场阑珊过后,归于寂静,一百年的时间过了,依旧在板凳上,声音来自小小的匣子,凭空曲折地到这山里面来,土屋外面密密的落雪的世界”(14页)。这是艺术给予人的想象,一个人可以凭此神游八方,“见过许多种族的城国,领略了他们的见识”[12],将原先因为日常按压下的内心野气,用某种特殊的方式释放出来。再接下去,自然的生灵也传递出更丰富的信息,“听出来了,这是一种相思鸟,总在夜里啼叫,开始的一声婉转细致,像思念刚起头,还包含着隐秘的欣喜,渴望着应答。因为没有回应,逐渐变得急迫,尖细,直到最后无法忍耐,把到了顶点的相思投掷出去,归于平息,一会儿却又开始了下一次过程,让人担心它会耗尽了自己的生……人说树木百草春天发芽生长,晚上却睡着了,相思鸟唤着它们晚上趁人睡着了继续生长,竹子拔节,树芽鼓出树皮,苔藓渐渐活泛,白天人出门的时候,一切都一夜间变过来了,叫人不敢信自己的眼睛”(19页)。自然的造化之功与人对世界的领受之间有了紧密的关联,看起来不过是乡野一点儿难得的闲暇,却由此显现出富足的生机,给人在劳作中继续时日的力量。


袁凌


不必一一罗列下去,在袁凌笔下,因为意外导致失明的刘树立,就这样一点一点重新建立起了自己的生活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自然氤氲出的生机(小说中在在可见),有技艺对人的宽解(比如评书和歌郎的歌),有对生灵的理解和安顿(比如对待蟒和狐狸),有凋败的乡村还留存的鸡鸣狗吠,有素朴的世界观继续起作用的人生选择,有地理先生对生者和死者的安慰,有算命先生对人生的劝谕……这个在失明人心里重建的世界,边关之地的环境、方言、习俗,恶人的凶心和傲慢、善人的素朴与坚持,慢慢融为一体,“地之灵”缓缓浮现,一个完整的世界升起,人可以在其间稍微从容地起居坐卧。或许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小说才不必是真实发生的,却因为作者无比坚韧的心力,变成一种实实在在的祈祷,给危殆的人生某种独特的支撑:“艺术就像祈祷一样,是一只伸向黑暗的手,它要把握住慈爱的东西,从而变成一只馈赠的手。祈祷就是跃入消逝与生产之间的改变一切的弧光中,完全溶进弧光中,把它无法估量的光包容到自己的生存这张极易破碎的小摇篮里。”[13]


这祈祷的效果不必远征,除了自己重建生活世界,刘树立还来得及见到这效果更广远的一部分。在煤矿的窝棚里,刘树立收工的时候就教当班工人念自己编的《十劝》和《煤窑十二月》,类似于过去的所谓“劝人方”,教工人们不要赌博,要坚强,要记得家乡的好山好水,看起来卑之无甚高论,经过时间和世事的发酵,居然就有了那么一点效果。害刘树立盲了双眼的耿长学,后来也因事故失去双腿,只能坐在轮胎上做事。他跟刘树立说:“你给我们的那些教育,我都记得。叫人要自立,坚强。我没得文化,也不懂得。这一段装了轮胎以后,就琢磨了坚强是啥子意思,我一想到你眼睛看不到了还在地里做活路垒坎子,我就晓得我也能多坚强一股子。”(61页)小说临到结尾,刘树立的妻子堪堪就要离开人世,却又活转过来,对刘树立说起话:“昨晚上又是这两只眼睛在追她,她就使劲地跑,跑着跑着到了一个很安静的地方,豹子眼睛不见了,她感觉自己是闭着眼睛在跑,却在眼皮里面感到了光,心里的怕和绝望就一丝丝消了,她试着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69页)妻子眼皮里面的光,不正是刘树立心里的光?在如此艰难的尘世,有这样难得的光,不就是一个写作者能够给出的最好的东西之一?


 三 


跟袁凌小说的渊渟岳峙相比,舒飞廉的作品看起来衣袂飘飘,叙述中明显带有轻微的狂欢感,调子也从容舒展,文字顶针续芒般一个赶着一个,流利得 像春日里的轻雷。小说里出现的各样物什,舒飞廉都写得足够耐心,举凡村庄的节气时令,草木虫鱼,手艺匠作,玩物吃食,家长里短,都能品咂出一番味道。人,便在这时序变化和俗世烟火里存身,村庄里的种种,也就与荒蛮中的飞潜动植不同,有着人的气息温度,算得上草木有思,因人赋形。即便人悄悄 来到前景,因为早知道万物有其情实,人便不是置身在布景里,急匆匆在情节里起伏,而必然是在万事万物里行住坐卧,一行一动,便也带动着叶摇犬吠, 水起涟漪,有着不疾不徐的内在节奏。小说的情节呢,进进退退,曲曲折折,似乎并没有要奔向固定的目标,遇到什么人间景致、俗世奇观,就牵丝攀藤地写出去,看着随时要停下来,却又不断绵延过去,“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它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它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14] 。


《盗锅黑》刊发于《上海文学》2018年第8期


你看,这是《盗锅黑》里的金安想到自己的死,看不到明确的悲伤,只见一路流水一路歌,脱轨列车样迤逦歪斜下去,却有一种古怪的妥帖:“将棺材盖支楞着,弄一个像老鼠夹子一样的机关?有一天,动不得了,不要活了,心 灰意冷,带十几个杨二嫂的包子馒头,趁天黑,一个人,将新油漆味与沙树板子松香混合着的棺材,背到小澴河堤边提前挖好的墓地里,六尺深,三尺宽, 六尺长,头朝东,脚朝西,仰面躺进棺材里,枕着新荞麦枕头,盖着新棉被, 一边吃包子,一边由支起来的板缝里看一线蓝天里早晚光线变换,日月星辰隐 现,听堤上草木间蛐蛐叫,吱吱嘘嘘,稀里稀里,它们的二泉映月,听小澴河 隔着堤在泥岸下石头上流淌,水牛蹭背似的,听村里传来的哗哗的麻将声。妈说馒头要慢慢嚼才好吃,才甜,他将这句话也告诉过儿子。吃完馒头,最后下决心,将引绳一拉,啪的一声,棺材盖带着泥土盖下来,堆在四围的泥沙也瀑布般倒入,将他盖进黑暗里,最后的黑,没有一丝光,也不要魏家河的八个男 将黑衣黑裤抬棺,也不要汪梁冈的三个和尚念经,也不要黑龙潭的两个道士作法,也不要匡埠的五人乐队打锣吹唢呐,也不要凤英领着三个女子哭,也不要儿子顶着白麻布,腰里捆着草绳子,在小强旁边抽烟,也不要公安干警儿媳妇在儿子身侧玩手机,也不要小宝向培优班告假说爷爷死了,老师点头同意,又布置作业说回来要写一篇作文《我的爷爷》。”[15]


舒飞廉笔下,那个特殊的“地之灵”似乎一直都在,天地人安安稳稳地生长在一起,天干地支,子丑寅卯,日月星辰,阴阳昏晓,都跟人无隔,就是眼前的事事物物,“金安早上五点就醒了。窗外一团漆黑,繁星在银河里,白霜在田野上,微光荧荧,大概都奈何不了冬月寅时的黑”。世界不经意间豁朗朗打开,却仍然不离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出村口,上小澴河堤的时候,晨色初萌,天也就是蒙蒙亮。他自己种的三亩稻田、菜地一条一条,伸展在澴河堤下面”。父母的坟地在这里,还没有在岁月的催逼下湮没于荒草,“清明节,金安给娘老子的坟拔草、砍去拇指粗细的构树棵,又每人的坟头上培了唐僧帽一般的新土块”,“过年过节,还给他们烧纸,酌酒,跟他们喃喃自语地讲话”。偶尔有时候,还不知怎么就进入了如幻如梦的情境:“可惜这十个字刚刚沉到桥下面,被桥洞里的喜头鱼跟鳜鱼吃了,被缠着桥墩的荇菜吃了。这些鱼跟水草,马上又迎来了涂丽丽说出来的字:‘金神庙的好菩萨,你保佑我将哥哥的孩子平安生下来!’比起宝渝的洋腔洋调,鱼跟水草会喜欢逐吃涂丽丽的话,又温和又婉转,像放了糖,放了桂花碎的糊米酒。”


这个“地之灵”所在的地域,作者清楚地知道,或许写作本身就是有意的选择:“在玫瑰红的黎明里,可以远眺东边大别山的列列青山,在光芒如箭的夕阳里,也可以西望云梦泽故地上蒸腾起来的烟水,我身边的这些村落,就在 群山与平原的交界上。”这“地之灵”的确富有当地特殊的神采,高远的天和切近的地、季节的轮换和岁月的更替、生人和逝者的世界,细密地绾合起来,带给人特殊的力量:“四季轮转,日月星辰交替,犯霜惊露地向前跑,朝晖夕阴里,惊起一群群喜鹊与斑鸠,空荡荡的原野,遇到人不多,踢到鬼没有,经过我们村的坟,别人村的坟,墓碑高高地立成林,新坟上花圈环绕,我也不怕了,汗由头顶往下流,辣眼睛,与身体上的汗水汇合,滴到水泥路与堤面上, 好像自己的感官、情绪、漫无边际的思考也在与乡土交织在一起。这是一种特别的体验,好像你是在星星的凝视下,亡灵的凝视下,童年穿开裆裤的我的凝视下跑步,大地回馈我一些珍贵的领悟。”[16] 


不只是“地球表面不同的地点放射出不同的生命力、不同的振幅、不同的化学气体,与不同的恒星结成特殊的关系”,“地之灵”还需要“人从属于一个充满生机的、有机的、有信仰的共同体”。在舒飞廉写的这块土地上,精神上的共同体并非某种信仰,也跟法律和制度规范的那些并不相同,而是民间弹性十足的道德和伦理,茅茨不剪,藏污纳垢,却也谑而不虐,富有生机: “(瞎子)树堂没娶到媳妇,手也没闲着,这附近村子里的小寡妇老娘们,谁的奶子屁股没被他摸过?……树堂摸她们的时候,她们笑他打他骂他,像被洋辣子蜇到屁股,等旁边没人,又会心虚地悄悄问树堂:‘瞎子我的奶子是不是显小了……’春上早谷发蘖,春雨潇潇,细密如同牛毛,一群人前前后后田间薅苗,树堂点着竹竿在路上走,多少次被她们一拥而上,将他的裤子扯得精光,将泥巴塞了一裤裆,他又打又笑又骂又哭,捂着下身蹦得像个猴子。‘树堂长的是驴子鸡巴’,她们都晓得的。这也是性骚扰?”一老一少两个人,在这样的乡间,那身体上的安慰,竟似也不涉肮脏,“涂丽丽腾出右手,曲到背后解开胸衣的背扣,回来撩起毛衣,让两只饱满的乳房跳脱出来,一边将上身俯到金安头上”。便是两个老人,也在混沌里把日子过成了小阳春:“晚上他们两个在一楼客房里早早洗睡,外面是滴水成冰的雪夜,房内却是打阳春的花朝……杨二嫂有时候叫得像杀猪似的,金安想去捂她的嘴,她不让……这辈子,恐怕就这一回了,所以听到鸡叫起床前,杨二嫂摸到金安不屈不挠的‘烧火棍’,又缠着他要了一回。”


有时候你会奇怪,想象中愚昧落后、保守禁锢的乡村,居然不管不顾地容纳了很多现代人心目中的荡检逾闲和色胆包天,还用不到鼓起余勇喊什么 “礼法岂为我辈所设”。不管是严格的法律还是严苛的道德,其“适用范围不包括俗世,因此俗世得以有宽松变通的余地,常保生机”,这或许就是“礼不下庶人”的那点儿意思,庶人“不必有礼的‘堂堂正正’,俗世间本来是有自己的风光的”[17],这才是乡野间“无观的自在”,你“以为它要完了,它又元气回复,以为它万般景象,它又恹恹的,令人忧喜参半,哭笑不得”[18]。不只是伦理,就是面对鬼神,乡村人除了敬畏谦让,也把多年的神灵活成了邻人: “成精就成精,我这个年纪了,怕个什么,兵来将挡,妖精来了吃一棒。它活过来,只怕比小宝还乖些。”或许这就是王瞎子道家一样哲理:“曲成万物而不遗。人是曲的,事是曲的,路是曲的,理是曲的。直?直是最小曲嘛。”或 许这就是王瞎子徒弟魏瞎子的曲:“他坐在那里拉二泉映月,黑暗里好像有千千万万条曲线由弓弦上发出来,都是女人的屁股线与奶子线,又让人悲伤,又让人欢喜,又有神,又有鬼,又有观音菩萨,又有婊子妓女,又高又低,又 粗又细,又左又右,又丑又美,又善又恶,又冷又热,又干又湿,又麻又痒,冷暖循环,四季轮换,在天上地下绕,在阴间阳间绕,在黑与亮中绕,有时候比娘纺的线还要齐整,有时候比沤在一起的苎麻堆还要缠绕。”


舒飞廉

王昭阳


然而,无论怎样欢喜自如的存在,都不可能完全封闭,半主动半被动的交流,是人们要面对的必然——这未必是什么坏事:“中国文化的最深部分,在上层统治阶级和下层民间文化中有一个循环。上层没有了,却转移到最低层,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又从最低层返回最高层,有一个圈子。”[19]现今形势下,这个循环恐怕在被迫中断之后,要再一次循环起来。这一次,乡村里的人们已经“不得不”跟城市,甚至是各种世界因素一起循环,即使一个小小的稻草人,也能见出这土洋间的不断的交融:“明节的上午,金安放下镰刀与锹,在坟头与地头之间扎了一个稻草人。俄罗斯娃娃万卡是现成的,将破碎的背带裤用稻草密密麻麻地裹起来,戴上他的新草帽,将它绑在十字形的柳架上,两只手合在一起,一上一下,交错握着一条剥皮白柳木棍子,棍子前面,系着一条小宝用旧的红领巾,风一吹,就呼呼啦啦响,好像有一束火苗在绿萌萌的秧苗上飘。”与此相应,城市也无法自我封闭,“不得不”纳入各种乡村的元素: “(流觞曲水)就在沙湖公园的旁边,装修得像宫殿似的,有假山,绕着假山有假的瀑布,由自来水管子里放出来的假河水,河水也九弯八绕,在房间外面哗哗流,河水里有假的荷叶,假的竹子,假的芦苇,假的石头,插的假花,有一些石头里放了音箱,播着他们由农村录来的青蛙叫、蛐蛐叫、黄莺叫。”


如此剧烈的变化,当然无法期望在其中迁徙流转的人不受影响,那个让王昭阳身心无法安顿的东西,也在暗暗操弄着此地的人们。比如涂丽丽刚进流觞曲水做事,就“天天晚上做噩梦”;比如她口中的哥哥,“是有抑郁症的,没 有人知道”;比如那个替人消灾解难的瞎子树堂,“咚的一声,跳到铺满流霞的小澴河里去”;比如负气归乡的金安,也难免“成天摆个二胡杀鸡阵,脸皱得像一碟凉拌苦瓜”。只是,他们得学着让自己不停留在这些折磨人的地方, 慢慢宽解自己,安慰逝者,把这剧烈变化带来的一切,一点一点地化解在自己的日常里——比如涂丽丽发现,“人就是这样,好中有坏,坏中有好,洗完澡,干干净净,一出门,又会变脏,人人其实都是不干不净的”。比如树堂,就得了人最真挚的怀念,“这么好的瞎子,武汉的宝通寺门口,有吗?归元寺门口,有吗?古德寺门口,有吗?”比如对那个患抑郁症的哥哥,老金安就有话要说:“活着谁没几条伤口,要么在身上,要么在骨头里,要么在心上,有了伤,就有了黑,又有几个爬得出来?你可以推开书房的门,走到花花绿绿的世界上去,去找一点热,一点火。”就连金安自己,也会在杨二嫂半嗔半责的话里,听到些什么吧:“老强徒,做人要开心唉!”


没错,我不否认,如此几乎称得上是完满的结局,如此堪堪要落在开心快意的尾声,很难在现实中寻觅出来用为典型。但在舒飞廉的虚构里,这个自在的生活世界就那么活灵活现地存在着了,给看到这一幕的人带来了切实的安慰不是吗?在精神的日常里有了这么一个世界,人是不是会稍微减轻一点对变幻和不幸的执着,试着在思想的流动中走出精神的某些困境呢?如果真的可以这样,这不正是虚构能对世界起到的作用之一?也正是在这里,虚构的生活世界参与了现实生活世界的循环,成为社会自净行为的一个组成部分,祛除了其中的不祥,就像这方土地上的澴河,“你们一条条脏水流进澴河里,它还不是清亮清亮的?它在流,能自己干净自己”。


 四 


似乎有意避免太过具体的起始,肖江虹《傩面》的开头,像一个绵延不绝的隐喻,一下子把时空拉到了遥远荒僻之地:“蛊镇往西二十里是条古驿道,明朝奢香夫人所建,是由黔入渝的必经之道。只是岁月更迭,驿道早已废 弃,只有扒开那些密密麻麻的蒿草,透过布满苔藓的青石,才能窥见些依稀的过往。”[20]驿道穿过半山,再往山里走一阵,便能看到傩村周围的环境,“既无绕山岨流的清溪,也无繁茂翠绿的密林。黄土裸露,怪石嶙峋,低矮的山尖上稀稀拉拉蹲伏着一些灌木,仿佛患上癣疾的枯脸。傩村有半年在雾中。浓稠的雾气,从一月弥漫到五月,只有夏秋之交为数不多的日子,阳光才会朗照” (89页)。是这样没错,不管一个人准备走得多远,总归要有一块栖居之地, 无论繁华还是冷落,丰厚还是贫薄。 


在这遥远荒僻之地,傩村人建立了属于这块土地的、来路正大的安稳,过着自己畅心舒怀的日子,仿佛无怀葛天之民:“午饭在院子里吃,拉一条长桌,上头都是常见货,腊肉、豆花、凉拌鱼腥草。饭食的香味在空气中流淌。 一直卧在墙角打盹的黄狗也抖掉困乏,循着香味在饭桌下穿来穿去。”这样一群无忧无虑的人,一路走来,“贫穷、疾病、天灾人祸、生离死别似乎都抹不去他们没心没肺的烂德行。多少有点好事,就乐得忘乎所以”(127页),光是“爬过百岁这坎儿的就有六七个”(89页)。对了,还有傩,那个几乎承载着他们生荣死哀以及所有人世牵系的精神寄托:“阳光温暖,很快倦意就上来了,七八颗花白的脑袋低垂着,口水牵着线长淌。孙子曾孙子们摸出手帕慌乱地擦。口水擦净,儿孙们掏出傩戏面具,龙王、虾匠、判官、土地、灵童,如此种种,往老癫东们面壳上一套,天地立时澄明。”他们“老眼猛地一睁,刚才还混沌的眼神瞬间清澈透亮”(90~91页)。


肖江虹《傩面》

安徽文艺出版社(2018-03)


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说,傩村的人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地之灵”,完满到足以构成一个“伟大的现实”?不等有结论,怀疑已经先来了——如此安宁平顺的日子,是不是一个臆想的桃花源,作者只虚张声势地把幻想的美好强加上去,不管不顾地挡住了时代的风雷?显然,肖江虹没有如此草率地把行动缓慢却气力壮大的“现代”排斥在乡村之外,那个看起来本该属于远方的怪兽,跟随着一个年轻女人的步伐回到了傩村:“高跟鞋在傩村铺满枫叶的石板路上,敲打出压抑的闷响。一袭红裙在傩村漫无边际的黄色里像一朵妖艳的蘑菇”(100页)。这个 从城里来的女人,在回到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时,显然有些衰败,有点仓皇,她 “走得很慢,虽然化了妆,还是没能掩盖住脸上的颓败。旅行包上上下下,在肩和手之间慌张地转换。脚步也显得格外凌乱,到底是昂首大步,还是俯身慢走,女人还没有拿定主意”(100页)。


这个叫颜素容的女子,怀抱的应该是乡村年轻男女共同的梦想,“把钱挣足后,就在那个能吹海风的城市过完一生”(101页)。她/他们大部分跟老傩师秦安顺的孩子们一样,“一天麦子没扬过,扛着行李进城去了”(136页), 于是乡村里只剩下了老病的。没办法推测,那些离开乡村进入城市的人,是不是有着跟颜素容同样的心事,用尽力气也换不来一夜安眠:“早先一闭眼,能见到无数斑斓的光圈,大小不一的彩色圈儿在一个硕大的空间里飘来荡去。天光泛白时,连眼都不敢闭上了,合了眼只有一个黑洞,见不到底,身体呼啦啦往下落,落啊落啊,落了好久都不见底。”(107页)能知道的只是,他们早已不喜欢老一辈心爱的傩戏,因为“从书本上晓得了这个世界是物质构成的,才发现这玩意儿的无聊。一个人穿身袍服,戴个面具煞有介事地跳来跳去,好好笑”(114页)。何止是年轻人,即便是傩师秦安顺,在这个传统里几乎快要过完一生,问他城里好还是乡下好,也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城里好了,要不你们咋个脚跟脚的往城里跑咯”(171页)?


可能跟沈从文相似,肖江虹把自己的作品安放在这样一个乡村,要表达的不只是城乡的“对比”和“对立”,“要说的是城和乡之间的紧密关联”,是傩村这个荒僻遥远之地和“大都市和整个中国的紧密关联”。他对现代的关注,也“并不与对地方性、乡土性问题的倾心关注相对立,相反,他企望能够在矛盾纠结中清理出内在的一致性”[21]。这个一致性,或许就结结实实地生长在颜素容走进城市之后的记忆里:“傩村总是人来人往。树木、花草、石头、远处的枯山和近处的瘦溪,是最近几年才成了记忆的主体。刚进城那些年,闲暇时想起傩村,全是熟悉的脸。爹妈的脸,姐妹的脸,姑爹姑妈的脸,甚至平素那些老旧皱皮的脸。甚至还在睡梦中见过傩神的脸:山王、判官、灵童、度关王母、减灾和尚。这些面孔,只在睡梦里才会活过来,在山间跳,坝子里跳,堂屋里跳。最玄乎一次,她看见好多傩面在她的额头上跳。剧目是‘延寿傩’,黑白无常和一群小鬼,踩得她眼皮生疼”(101页)。


虽然颜素容对此有些不屑,“傩村人算啥?我吃过,穿过,玩过,横比竖比也比你们窝在这里一辈子强”(101页),但不可否认,她记忆中的一切,正是傩村拥有自为生机的原因,把任何意外或外来的东西,都在一个深厚的系 统里化解。不止如此,记忆里的这一切,也恰恰是傩村复杂的精神构成。说精神构成大概并不准确,显得太过抽象,傩村人用来抵挡尘世艰辛的那种东西,在《史记》称为“谣俗”:“就是风俗,跟古希腊的nomos相近。Nomos可以解释为长久以来的民俗,又可以解释为法律,又可以解释为歌谣……老百姓一代代这样过来,谣俗就是风土人情……关系到那里土地的出产,关系到那里人的性情,关系到那里人的自然想法。”[22]在《傩面》里,那些山石溪流、花草树木、劣质烟草、糟辣椒炒腊肉,那些慢悠悠立在斜坡的黄牛……那些黑下来的脸、上了霜的脸、咬牙切齿的脸、衰朽老迈的脸,那些以责骂表达的疼爱…… 都有着谣俗老成持重的样子,落地生根,勤力生长,与时荣枯,即使在怎样的艰辛忙迫里,也有着人世间的自在裕如。


肖江虹


这谣俗或谣俗中难得的自在裕如,起码在肖江虹这篇小说里,来自那个生活中几乎无处不在的傩。因为傩,人懂得敬,“动刀之前有个仪式,得念上一段怕惧咒……毁了面具是小事,神灵散去了就是大不敬了。所以下刀之前得有个说明,傩面师管这个叫礼多神不怪”(94~95页)。因为傩,人变得谨慎, “现在好了,师傅早就去了,就算耳鼻颠倒也不会挨打了。不过秦安顺反而变 得谨慎了,每次刻面,到了紧要处总要彷徨一阵,次次都想改,最后成型的还是老式样”(122~123页)。因为傩,人能事事节制,“药锄一番起落,就从泥地里翻出了一大堆(何首乌——引者注)。把那些瘦弱的重新埋回去,秦安顺顺着山脊梭回了地面”(130页)。因为傩,人可以从容面对逝者,“寨人都安慰秦安顺,秦安顺却拍着老太婆棺材笑呵呵说:走得干干净净,啥苦没受, 不晓得她前世修了啥子大德,我羡妒她啊”。因为傩,人也能够安然面对自己的生死,“晃晃脑袋,秦安顺说不管还剩多少日子,我都好好等着”(145 页)。


敬、谨慎、节制、从容、安然……这不几乎是从经典中一路传承下来的美 德?也果然就跟经典密切相关,你看那谷神傩的唱词——


一镇东方甲乙木,麒麟献寿; 


二镇南方丙丁火,双凤朝阳; 


三镇东方庚辛金,魁星占斗; 


四镇北方壬癸水,挂印封侯; 


五镇中央戊己土,紫微高照; 


老的勤来少的勤,种片庄稼好喜人; 


懒人田地生青草,勤人田地草不生; 


懒人收成三五担,勤人仓满笑吟吟; 


到春来,肯起早,绫罗绸缎穿上身;


 数九寒天不受冷,不受饥来不受贫。(125~126页)


方位、干支、节令、五行、瑞兽,正是传统中的经典搭配,接下来责懒赞勤,也不正是自古相传的“无逸”传统?在这个傩的世界里,传承下来的美 德没有在现代失去其活生生的扎根能力,而是在一个叫做傩村的地方好端端长养着,从而在此地形成了完整的生活形态。这完整的形态,甚至跟鬼神的世界也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傩村人以为,人死了会去另一个地方,可毕竟路径不熟,需要个引路的,这样傩戏里头就有了引路灵童,灵童唯一的活计就是带故 去的人找到那个新的地方”(109页)。人呢,却也早就消去了鬼神携带的巫魇,用人世清明的理性洗濯一过,因而另一个世界也就得以加入日常。如《盗锅黑》中一样,傩村的鬼神也邻人一般,判官“抬抬手,示意秦安顺起身,前几次,秦安顺死活不动,想着来者不善,哪能说走就走”(96页);鬼神对人不够尊重,人也会使性子:“不说个子丑寅卯我就不走了,我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饶你鬼神我也不怕”(98页)。不只是鬼神,戴上傩面,秦安顺甚至看 到了自己父母年轻的时候,把自己已有或没有的记忆,重新在傩的世界里走过一遍,确认此世的可堪留恋。


这个虚构的傩的世界,传统与现在,鬼神与活人,想象与现实,奉生和送死,完完整整结合在一起,扩大了由单向的现代和活人构成的越来越趋于单薄的社会,重建起一个更为完整的生活世界:“生活的完整性是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建立起来的,保持和维护生活的完整性是人类生活的基本意识和行为,就是在因此而生的一些仪式、礼俗、风尚当中,也自有一份与久远历史相联、与现实生活相关的庄严。”[23]那些看起来是迷信或是幻想的一切,并非毫无价值,一旦这丰厚的生活世界被删削,“他们生活的完整性就必然遭到严重破坏,他们的情感、信仰和生命状态就会变得‘枯燥’,从而引发种种问题”[24]。好在,从城市回来的颜素容还能体味到这丰厚的荒凉残照,或许不久于人世的她终归会明白,她刻意对父母做出的恶言恶语,并不能消除父母的念想,“娃啊!你想错了,你不念着别人,也不要别人念着你,也是一种念着”(155页),从而有可能在离去之前获得一缕人世难得的温情。或许,终于挣扎着透出的这缕温情,也是一篇在虚构中重建复杂生活世界的小说,所能传达的最大善意。


 五 


有一回,我在一个法国人写的随笔里看到一段话:“‘脱去自然(sauvagerie),远离禽兽,回归自然(nature)!’这句乍看自相矛盾的话出现在松尾芭蕉一部诗集的卷首。在日本人眼里,这样的表述再正常不过,因为在他们的眼中,‘自然’不是荒郊乱石,不是一团乱麻,而是一片精心营造的空间,其间亦可生活,亦可沉思。”[25]如果是这样,人从事的所有精神活动,就不只是一种标示优越的思维练习,而是通过对人类卓越技艺(art)的认知,与喜怒无常的自然(nature)保持审慎的距离。这或许可以澄清我们长期以来的一个误解,即经典中称述的自然,应该合理地看成人鬼斧神工的造物,并非真正狰狞的原始状态。回到我们面对的三个作品,是不是可以说,即便是荒凉破败的地方,一旦人用自己的虚构重建了生活世界,“地之灵”就会在其中冉冉升起,那个几乎要失去栖居可能的土地,也就此变得丰盈起来?


《简单的思想》

【法】热拉尔•马瑟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3年9月


或者,再把话说得清楚一点,即便时代是由破败的废墟构成的,一个有志的写作者,仍然可以试着在这片废墟上重建一个相对健全的生活世界,人可以稍微自如地安放自己的身心,抵挡第一部分所说的各种各样精神灾害的袭来?就像《我的安东妮亚》中,女主角一直记得凯利长老的话:“每个人来到世间都有所为,我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对一个写作者来说,这个“应该做些什么”,或许就是要记住:“德国人用‘Dichtung’指‘诗’,诗人是 ‘Dichter’,而作诗就是‘dichten’。这个动词除了具有古希腊的‘制作’、 ‘技艺’的意义之外,在日耳曼语系里还保留了更古朴的形象意义,即‘笼 罩’、‘覆盖’。这意味着:诗人的使命是用言辞编织一张网,来呵护世人不受自然风雨的吹打。”[26]那么,《世界》用意志和细心、《盗锅黑》用自在和裕如、《傩面》用习俗和丰厚重建的生活世界,是不是恰好提供了这样一种必要的精神呵护,并由此标示出了小说作者对此世的认真和郑重?


本文原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8年第12期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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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美]薇拉·凯瑟:《啊,拓荒者!》《我的安东妮亚》,资中筠、周微林译,外国 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35、371页。 

2 3 王昭阳:《与故土一拍两散》,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第170、52页。 

4 5 [美]D.H.劳伦斯:《论经典美国文学》,纽约维京出版社1961年版,转引自陆建德《思想背后的利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0、249页。 

6 [美]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徐大建、张 辑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2~13页。 

7[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严锋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347~348、359、371页。 

8 [英]培根:《论古人的智慧》,李春长译,华夏出版社2006年4月第1版,第10页。 

9 参看万维钢《万万没想到——用理工科思维理解世界》,电子工业出版社2014年版,第129~131页。

10 Leo Strauss, C i t y a n d M a n , Chicago, 1959, p.60.转引自林国华《诗歌与历史:政治哲学的古典风格》,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页。 

11 收入袁凌《世界》,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6页。以下凡出此书的引文,不另注,随文标页码。

12 《伊利亚特·奥德赛》,陈中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697页。 

13 [捷]雅诺施记录:《卡夫卡口述》,赵登荣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40页。 

14 周作人:《〈莫须有先生传〉序》,见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6),广西师 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 

15 载《上海文学》2018年第8期。此下引文出于本篇者,均自此,不另注。 

16 舒飞廉:《云梦出草记》后记,黄山书社,即出。 

17 18 阿城:《闲话闲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68、77页。 

19 张文江记述《潘雨廷先生谈话录》,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33页。 

20 收入肖江虹《傩面》,安徽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89页。以下凡出此书的引文,不另注,随文标页码。 

21 23 24 张新颖:《沈从文精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0、124、124页。 

22 张文江:《古典学术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62页。 

25 [法]热拉尔·马瑟:《简单的思想》,黄蓓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 201页。 

26 林国华:《诗歌与历史:政治哲学的古典风格》,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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