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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 | 李敬泽:何为长篇小说,长篇小说何为?

李敬泽 文艺批评 2022-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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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按


人类为什么需要长篇小说?当下,长篇小说有何意义?相对于其他文体,人们常对长篇小说寄以更高的责任期待——无论是历史层面,还是文化层面。作家怎样从正在经历的宏大历史变化中去把握世界、认识自己?10月27日,广东重大现实与历史题材扶持项目签约仪式暨全省长篇小说创作推进会在广州举行,李敬泽老师在会上讲话,他认为对支离破碎的现代生活,长篇小说或许能为我们提供一种完满和稳定的可能性,并且有可能让处在未知的世界中的我们重新回到历史中。中国正在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心,我们的文学艺术也应该调整我们的眼光,而长篇小说为我们提供了认识世界和想象未来的意义图示。所有这些,让长篇小说在现代文化中变得特别重要,作为我们这个民族的新史诗,长篇小说承担着巨大的、重要的历史责任、文化责任。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文学报”,原题为《长篇小说承担着历史责任、文化责任》,特此感谢!


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李敬泽



何为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何为?



01



长篇小说是在复杂、分裂、零散的现代生活里,为我们提供关于人类生活、生活着的世界一个完整性的叙事、讲述和表达。


何为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不仅是规模问题、字数问题,而是一个特定的艺术方法、思想方式、感受方式,它是在人类的文化和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并且获得了它的必要性的一种方式。


十五、十六世纪,无论是在欧洲,还是在中国,长篇小说开始萌发。原因自然有很多,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乃至于文化传播方式变化共同促成了它的产生。究其原因在于,伴随着资本主义兴起,科学技术、现代性因素开始在人类生活中发挥直接有力的作用,人们失去了对于世界完整全面的把握。


根据哲学家卢卡契的观点,在没有长篇小说的古典时代,人们处于史诗时代——即使是一个农夫,也能完全掌握他的世界。于他而言,他的生活和世界就如同天上的星空一样清晰可辨。天地、四时是怎么运行的,它们及这个世界的所有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能透彻地把握,生活的所有要素在他的脑子里是非常清晰的,包括他是从哪儿来的,将要到哪儿去,最后的归宿是什么,概莫如此。这是古典时期的特点,中国也是这样。


《卢卡契文学论文集》/ (匈牙利)卢卡奇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 1980-07


进入现代以后,人类面临越来越多的问题,失去全面把握我们自己和世界的能力,整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未知。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长篇小说诞生了。卢卡契将其称为资产阶级个人的史诗,或者换一种说法,它是现代的个人的史诗。古典时代的史诗大多没有特定作者,在民族的口头和生活中流传,而长篇小说这种“个人的史诗”,一定具有一个特定的作者。


为何长篇小说一定有一个特定的作者?因为在越来越复杂、人们的经验和生活高度割裂的现代,人类需要出现一种叫做小说家的人,在复杂、分裂、零散的现代生活里,为我们提供关于人类生活、关于生活着的世界一个完整的叙事、讲述和表达。这个完整性不是《荷马史诗》那样天然具有完整性,而是需要作家依靠自己对人类经验的掌握和思想力量来塑造的。作家需要对我们生活中大量的、看似不相关的东西做出选择,站在其中想象,然后建立起关系。


在这个意义来说,对一个长篇小说的写作者来说,长篇小说是什么、为什么要有长篇小说、人们为什么要读长篇小说等等问题,偶尔也不妨好好想一想,回到本源去思考我们应该做什么。


02



中国正在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心,这涉及到我们的文学艺术如何调整我们的眼光,这个调整现在还没有完成。


现代长篇小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伟大的意义图示——我们生活世界的来龙去脉是怎样的,这个世界的意义何在,我们又想要让它怎样向前。所有这些,让长篇小说在现代文化中变得特别重要。


这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问题,而是确实寄托着一个文化或者一个文明中诸多关于我们世界的想象。它的讲述,帮助我们现代人认识世界、认识自己,确认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确认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正因为此,长篇小说有着非常重要的文化价值和文化意义。


人类的文明是什么?人类的文明起于故事,人类开始讲故事的时候,文明就产生了。长篇小说在文明和文化中,作为关于我们对自己、对生活、对世界的一种庞大叙事,也就具有了意义。所以每个作家所承担的,不仅仅是文学创作,更是对人类这个族群来讲至关重要的责任——提供关于我、我们、我们时代的叙事途径。作家们真正面对长篇小说的问题时,就会发现有一些东西是躲不开的,即一个长篇小说必须要面对的包括历史、时代这样的大词,以及这些大词中所蕴藏的东西。即使是在写一个家庭里的事情,也都有一个内在的大视野在暗自运行着。


红楼梦·元妃省亲 / 清·孙温 绘


历史,时代,不可回避。我们正身处于怎样的历史进程中,我们正经历着怎样的时代,和我们的小说有根本的、内在的关系。正是在对于历史和时代的深入思考中,我们会获得这个时代长篇小说的新的视野、新的方法、新的着眼点,也会获得至关重要的方法——讲述故事的方法,认识世界、想象世界的方法。


当前中国处于近代以来最好的发展时期,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一方面是世界在变,另一方面是中国在变,中国正在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心。这意味着,十五、十六世纪以来我们在人家的规则里挣扎求生存、奋斗求发展,在历史进程的发展后,整个世界面临着一个大变——中国也要参加规则的制定、参与全球的治理。这是根本的变化。它就在我们眼前发生,这个变化跟我们不是没关系,它涉及到中国人如何看待世界、如何看待自己,涉及到如何调整我们的眼光,这个调整现在还没有完成。


这些年来一直强调中国故事、中国精神、中国道路等等,为什么要强调中国?因为时代、历史发展到现在,我们需要重新在这个新的世界图景下去认识中国,进而认识自己。这由此也提供了一个新的方法——以中国为方法。你会发现,过去很多作品未必是以中国为方法的,现在在新的历史前景下,什么是以中国为方法,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


03



作家们在为世界提供图景时,要寻求到巨大历史变化中的心灵,寻求到我们的价值世界、意义世界。


我们身处历史变化中,我们应该有伟大的小说。伟大的小说一定产生于看世界、看自己的方法发生巨大变化的时代,因为历史的巨变在那里,你的方法、你的眼光也要变。伟大的小说一定承担着,或者说敏感于我们正在经历的伟大的、浩大的历史变化,以及这种变化给世界、给自我的认识所带来的图景的变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家们的写作面临着非常多的挑战、困难、机会。一切都在飞速发展,经验在快速折旧,小说家如何应对?人们生活在层层叠叠的、各种各样的空间内,甚至是虚拟的空间里,人们如何在这个空间生活?空间对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这都是作家们需要深入思考的。


城市作为一个空间具有着非常特定的社会的、历史的命运,甚至它的忧伤,它的活力,它的快乐,它的性格,它的怪癖,让它成为一个会呼吸的,正在时间、历史中延续着生命力的空间。能否将人在这个空间中的命运,人如何塑造这个空间、又如何被这个空间所塑造的故事讲述好,将它作为一种方法、眼光,而不是对象,这些目前都还没有展开。


王安忆:《长恨歌》

金宇澄:《繁花》

双雪涛:《飞行家》


长篇小说解决的是人的问题。一个现代人面对各种各样的矛盾冲突,我们的欲望,我们的梦想,我们的信念,我们的脆弱,这是活生生的人。当下长篇小说人物塑造的一个问题,“把人简化”。我们现在写现实、写生活,不面对矛盾,没有矛盾写什么小说?现实的矛盾是客观的,我们正处在一个巨大的、飞速发展的伟大历史进程中,怎么可能没有矛盾?小说重大的文化功能,是在提供关于时代、关于世界、关于我们自己的一些认识的图景时,深入思考这些矛盾中人的处境、人性的变化,也要包含在这些矛盾中的总体性关切。


中国正处在巨大的历史进程中,每一个中国作家担负着作为中国人的文化责任。作家们在为世界提供图景时,要寻求到巨大历史变化中的心灵,寻求到我们的价值世界、意义世界,努力探索这个路径和可能性。作家要在复杂的社会中,依然对人抱着公正之心和善意,对为之认同的族群、对身在其中的伟大历史进程和历史命运抱着一份善意、一份希望,对中华民族和这个文明的未来也抱着一份善意和一份希望。这是起码的要求。


伟大的长篇小说,我们这个民族的新史诗,承担着巨大的、重要的历史责任、文化责任。


本文为李敬泽老师在“广东重大现实与历史题材扶持项目签约仪式暨全省长篇小说创作推进会”上关于长篇小说创作的专题讲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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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 陶令篱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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