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否应该反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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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美国国会召开了一次听证会。会上,国会议员向经济学家施蒂格勒(George Stigler)询问了一些关于反垄断的问题。当时,美国众议院正在调查美国钢铁行业的垄断。
当时,国家应该出手反垄断,用行政力量拆解那些大企业,已经成了美国社会的共识。施蒂格勒作为经济学家,非常支持政府的反垄断,所以,他被召去参加国会的这次听证会。
议员们询问施蒂格勒,为了维护自由竞争,是否应该把大型钢铁公司拆解?拆解是否可行?如果拆解了,是否能解决垄断问题?施蒂格勒明确地回答说:行业集中度太高,必然危害市场竞争。拆解大企业,不但是应该的,而且实施没问题,完全可以做到。
多年以后,施蒂格勒在回忆录中回顾自己在这次国会听证会上的发言时,感想是“震惊不已”。他震惊于自己的狂妄无知。其实,他对钢铁行业并不了解,无论是断言大钢企危害市场竞争,还是认为拆解他们很容易,都是信口开河。当时他信奉的反垄断经济学理论,后来,他几乎全都放弃了。
你可别以为这位施蒂格勒经济学水平很低。他可是大经济学家。施蒂格勒是198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他是美国芝加哥学派的大将之一,和米尔顿·弗里德曼齐名,是自由市场经济观念的坚定支持者。
这样一位“右派”经济学家,当初却曾经大力支持政府直接干预市场的反垄断法。由此也可见当时美国社会对反垄断的高度共识。
南北战争到一战这几十年,被称为美国的“镀金时代”。这是美国工业高速发展的几十年,也是美国奠定国家基业的几十年。经过“镀金时代”,美国成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工业国家,也从此进入了垄断经济时代。
一般来说,在经济发展早期、中期,垄断问题不突出。这时候,大家都是白手起家,规模不大。经济发展呈现“百舸争流、千帆竞技”之态。经济高速发展一段时间以后,企业的规模,必然出现分化,有大有小,有强有弱。这时,大企业凭借资金优势和市场地位,开始加速扩张,主要是并购同行。很多行业的集中度渐渐提高。垄断问题开始出现。
垄断现象在美国表现得最为典型。这一方面是因为美国远离欧洲大陆,避免了欧洲大陆的种种政治纠纷,南北战争以后国内保持了整体和平,革命、战争等等的影响很小,经济发展比较“纯粹”,垄断也就“自然生长”了。另一方面,美国经济体量大,美国的大企业,往往都是世界级的。资金实力和行动能力都很强,所以,美国的垄断,来势尤为凶猛。
对于经济的垄断,美国社会很快有了反应。经济学的反垄断理论应用而生。经济学家和公众都相信,垄断必然破坏市场竞争。大家都呼吁政府“该出手时就出手”,阻止经济的垄断趋势,维持市场自由竞争。
二战结束以后,不打大仗了,大家的关注力重新转向国内问题。战前已经成为公众关注热点的垄断问题,更是成了关注热点。前文所述的听证会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召开的。当时,美国政府已经决定大力开展反垄断。国会的调查和听证就是行动计划的一部分——请经济学家来帮助论证反垄断的正确性。
施蒂格勒等经济学家对政府的反垄断政策非常支持。他们坚信,行业的高集中度和自由竞争是不相容的。要想保持市场的自由竞争,就必须拆解那些垄断的大企业。在这方面,美国经济学家们有强烈共识。也因此,反垄断法的地位被抬得很高,被称为“市场经济的宪法”。
但是,1950年代以来美国反垄断的司法实践,却并不顺利。反垄断案件往往旷日持久、耗资巨大。这是因为,在案件的调查和审判的过程中,法学家和经济学家发现了很多反垄断指控的自相矛盾之处。换句话说,反垄断司法,很难找到能够自圆其说的逻辑链条。
首先,说某行业垄断,当然要明确那个行业指的是什么,也就是市场范围是什么。但这个“明确”可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
比如,微软的Windows操作系统,在PC的操作系统中占有率很高,看上去是垄断。但在整个软件市场中,Windows的占有率很低,只有百分之几。总不能把百分之几说成是垄断吧。那么,到底把界限划在哪里呢?似乎怎么划都有道理。法官判案,当然要有明确的依据。连垄断的市场范围都难以划定,这案子怎么判啊。
实际上,被大家批评的“垄断者”,往往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市场占有率过高,而是因为他们太成功、赚钱太多,大家嫉妒眼红而已。还以微软的Windows为例。当初PC兴盛的时候,大家嫉妒微软的日进斗金,所以对他们抡起反垄断大棒。可到了今天,PC早已被手机挤到一边。虽然Windows在PC操作系统上的占有率仍然很高,但Who cares?微软?微软是干嘛的?他们卖菜折扣高么?
其次,经济学家大量的研究揭示出,很多被指责为垄断者操纵市场的行为,包括纵向联合、串谋定价、低价倾销等等,实际上是市场竞争的正常现象。所谓的垄断优势,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有一位经济学家讽刺说:价格高了,就是垄断定价;价格低了,就是低价倾销。价格不变,则是瓜分市场。总之,说你垄断,你就垄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越来越多的经济学家转向反对反垄断。施蒂格勒就是其中一位。最终,这种改变促成了经济学的一场革命——法与经济学运动。以芝加哥学派为核心,美国的经济学家证明,反垄断法在法律、经济上站不住脚,实际上就是政府对市场、对经济的粗暴干预,不但不能维护市场竞争,反而是在破坏市场竞争。
施蒂格勒、弗里德曼都是法与经济学运动中的大将。而且,他们的行动能力很强,对美国司法界的影响很大。弗里德曼也是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在瑞典出席了颁奖仪式以后,他匆匆赶回美国。之所以如此匆忙,是因为他要去给一批美国法官讲课,讲课内容就是反垄断法为什么是错误的。当时,芝加哥学派有一个培训计划,一批批地给美国法官上经济学课。弗里德曼是主要讲课人之一。
法官们听了弗里德曼们的课以后,也改变了对反垄断法的态度。这直接导致了美国反垄断官司的大量减少。反垄断法这个“市场经济的宪法”在美国的声誉大不如前了。
作为经济学爱好者之一,美国这场“法与经济学”的革命,对我个人影响也很大。看了相关经济学家的著作以后,我也相信,垄断问题并不存在,市场竞争自己就能解决和克制垄断。反垄断法其实就是政府对市场的干预。
1990年代,中国也引进了反垄断法。基于上述认识,我认为中国的反垄断立法是不必要的,是从美国学来的“歪经”。况且,美国那边已经“革命”了。中国却把人家不要“旧货”捡回来了。
可是,进入21世纪以后,尤其是2010年以后,中国和美国的经济发展现实,却越来越强有力地证明,反垄断法是有用的,是很有必要的。芝加哥学派对反垄断的批评,很片面。美国社会之前对垄断的警惕和反对,虽然理论上说不过经济学家,其实反而是正确的。
芝加哥学派的问题出在他们“经济-政治”泾渭分明的分析方法上。
人这种自私的动物,有一种不可避免的倾向,那就是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如果没有制约因素,一定会发展到滥用。
芝加哥学派对那些大企业行为的分析,都基于一种假设:他们只是市场中的经济力量。如果事情果然如此,那确实没必要为市场垄断担心。
但是,巨额的资金、庞大的员工队伍、集中起来的大量优秀精英、非常重要的资源和技术、压倒性的市场占有率等等优势,从来都不会局限在经济领域,而是必然扩展到政治、文化、社会心理等各个方面。
那些手握巨大资源的私人及其集团,为了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会使出所能使用的各种办法——包括但不限于政治。因此,仅仅从经济规律的角度分析他们的行为,太片面了。
一个几亿规模的企业,即使有一些“操作市场”“操纵价格”的动作,也不会有多大危害。市场竞争有很多办法限制和反制他。在这个层面,芝加哥学派的分析的是正确的。但是,如果企业规模达到千亿万亿,情况可就完全不同了。
对于万亿级别的企业来说,拿出几百上千亿的资金影响政治、影响立法,打造有利于他们不利于其他人的制度环境,非常划算。只要行得通,企业的股东和投资人都会乐于支持类似计划。毕竟,市场竞争太辛苦了。与其辛辛苦苦讨好消费者打败竞争对手,不如讨好收买立法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策嘛。
而世界上有几个国家的政府官员——包括他们的总统,能禁受得起百亿千亿级别的“考验”呢?
可见,那些规模巨大的企业,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优势,插手法律、政治,甚至直接在政府中扶植代理人。放任这些大企业的“自由竞争”,其实就是放任国家政治任人腐蚀、随意败坏。
这一点在很多发展中国家表现得非常明显。跨国企业、当地的大资本,可以毫不费力地控制政府,需要用钱可以用钱,需要用枪也可以用枪。总之,掌握优势资源的人,总有办法把他们的优势变成权力优势,挖好护城河,然后就可以世世代代“躺着赚钱”了。
实际上,即使国家力量强大、法治基础雄厚的美国,现在回头去看,因为事实上放弃了反垄断,1980年代以后,资本也以各种方式深深渗入了政治。从军工集团对国家外交、军事政策的控制,到金融集团推动国家放松管制,20世纪初美国人担心不已的垄断企业的危害,很大程度上已经变成了现实。美国国家也因此明显进入了“下行道”。
因此,对市场中的大型企业,对那些掌握了巨额资源的资本集团,实施包括反垄断法在内的种种管制,确实是市场经济“宪法”级别的制度设置。没有这些管制,市场经济很快就会变质、败坏。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
中国的经验进一步表明,对市场垄断势力的管制,恰恰不能依赖司法途径。因为,这实际上是政治问题。政治问题只能政治解决。政治问题指望司法解决,是行不通的。司法解决必然被动和滞后。而对市场条件的快速变化,必须实施及时、前置的政治解决。
曾经,很多人担心或者预言,中国必将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现在,继续说这一套的人已经不多了。中国之所以能避免很多国家深陷其中的“中等收入陷阱”,主要原因就在中国政府坚持了对市场的管制,坚持政治问题政治解决。有些个案,虽然不符合司法的原则,但的确解决了问题,预防了危机。
这其中的理论,还有待归纳和总结。总之,继反垄断、反反垄断以后,现在世界好像在更高的层面上重新回到了反垄断。据说,美国经济学界也有类似的思潮。相关著作我还没看到,接下来找找看。
世界出现类似的思潮,并不奇怪。因为大家遇到了类似的问题。曾经,大家以为,“不管”“放手”就能打造出好的市场经济。现在,人们渐渐认识到,好国家、好社会、好市场,都必然是积极有为的产物。消极无为,无所作为,好东西是不会自动降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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