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会被国债压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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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的朋友寄来《现代货币理论在中国》这本书，希望我写个书评推介一下。拿到书我翻了翻，颇感踌躇。这书评可怎么写呢？书中的主要观点，是我多年来一直反对和批判的。这些观点包括：经济停滞或危机时，政府应该增发货币（也就是印钱）刺激经济；增发货币，不见得就能引发通货膨胀；财政赤字不是坏事；失业率高时，政府应该动用财政资金人为增加工作岗位……
我的经济观念是：政府增发货币，必然引发通货膨胀，而通货膨胀有百害而无一利。在经济上，国和家的道理是一样的。我们家里过日子，一定要挣得比花得多，可以负债，但一定要在合理限度内，否则就会破产，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政府财政也应该坚持量入为出，务必保持收入大于支出，尽量避免财政赤字。为了刺激经济增长加印钞票，推高财政赤字，这很危险，是在制造通货膨胀，有可能引发经济危机甚至政治危机。
看，这不是针锋相对么。
不过，《现代货币理论在中国》的作者贾根良，我久闻大名。他的著作《国内大循环》写的很精彩，很有水平。一个很有水平的作者提出的理论，我得仔细看看，不可轻视。
于是，我把这本书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认真读了一遍，重点的地方，反复读了好几遍。这一下，我多年以来对货币的认识和理解，被彻底颠覆了！
核心之处在于：恰恰不能按照一般人家过日子那样去理解政府财政。一般人家过日子，当然要量入为出、勤俭持家。欠一屁股债还不上，那是败家之道。但是，这个道理只适用于个体和微观层面。
政府财政，最大的特征就是公共性和宏观性。适用于个体和微观的规律，并不适用于公共和宏观。政府财政和货币制度，另有一套专门的规律。
主流经济学理论，基本上就是把个体、微观的规律，放大到政府财政的层面来应用。也就是说，没有认识到个体和公共、围观和宏观之间的差异。这也是我多年来的认识误区和盲区。
有人可能会说，一本书就把你的观念给颠覆了，看来你的观念也不怎么牢固。说不定，再看另一本，又把你给颠覆回来了。
实，轻易被改变的观念，同样也可能很轻易地再次改变，或者原地返回。不过，关于货币制度，长期以来一直有一些让我很困惑不解的问题。在我原有的经济和货币观念中，这些问题往往被归入特殊、例外，或者有待进一步调查分析等等，被搁置起来。
对于一个理论来说，现实和理论不符合的时候，人们并不会立刻就去否定理论。理论进步不是那么容易的。毕竟，对现实的观察，也可能出错。但是，理论的发展，往往正来源于那些和现有理论不相符的现实。对原有的理论来说，那些不被重视的反例、无法解释的现象，如果越来越多，挥之不去，就可能成为新的、更好的理论产生的源头。
美国的国债问题，就是主流货币理论难以解释的一个现象。
太早的历史，就不说了。1980年，美国联邦债务总额是9千多亿美元。这比1970年几乎翻了一番。按照主流经济学的观点，美国作为世界上的头号强国，经济最发达，人民最富裕，本来不应该有什么债务的。欠下如此巨额债务，只能说明美国政府的经济政策出了问题——官员们太贪婪太浪费了。
果然，新上台的里根总统痛斥美国的巨额债务：“几十年来，我们为赤字堆积了赤字，为了现在的暂时便利，将我们的未来和我们的孩子的未来抵押了……”
不过，虽然痛斥，但里根任内，美国债务不但没有减少，反而继续增加，更快地增加。1980年至1990年，美国债务增加了两倍多。里根说一套做一套。
进入21世纪，美国国债加速增长。这些年，围绕着国债上限，美国国会两党激烈斗争了多次，但事后看，这些党争，形同儿戏。国会停摆等等，都是演给大家看的，其实没人当真。几次折腾下来，大家也看清了，最大的事实是：美国国债没有上限。突破了原来的上限，就签署法案提高上限；再突破，再提高。无非走个立法程序而已。
2009年，奥巴马签署法案，规定美国国债上限是12.4万亿美元。到2020年，美国国债突破24万亿美元。看，那法案就是废纸嘛。最新的数据是，美国国债已经突破32万亿美元。
从几千亿美元到几十万亿美元，这种债务的迅速膨胀，如果是一般人家过日子，早就破家败产甚至家破人亡了。很多经济学家也认为，“美帝”的这种疯狂负债不可持续，早晚会暴雷，引发经济危机甚至政治危机。
可美国国债就是一直没暴雷。
经济学家预言的美国债务危机，迟迟不见出现。2008年的金融危机虽然严重，但和美国国债关系不大。不但关系不大，那次金融危机中，为了帮助华尔街，美国财政部大笔一挥就掏出7千亿美元——这些钱其实就是印出来的。美国政府其实根本不在乎赤字和国债的增加。遇到难题，他们就印钞增发货币。
经济学家对这7千亿痛心疾首，说政府这是在饮鸩止渴，会遭报应的。不但不能解决经济危机，还会很快引发下一次更严重的经济危机。可事实呢？美国走出了2008年金融危机，经济恢复了增长。这都十多年了。更严重的经济危机没有出现。诚实的人应该承认，花那7千亿，看来是对的，至少不是错误的。
这怎么解释呢？
主流经济学理论强调财政平衡，也就是财政赤字不能太多，国家债务更不能无限制增长。否则，不但整体经济要被拖累，政府也会无钱可花。这很符合我们的历史记忆。我国历史上多次出现政府无钱可花，国家因此衰弱不堪的情况。美国看来也必然如此。
可事实是美国政府一直有钱可花。这两年的俄乌战争中，美国大笔花钱援助乌克兰，数以百亿级。美国国内也没听说过有公务员欠薪、军队欠饷等事。美国政府好像有花不完的钱。
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国家，怎么还有那么多钱可花呢？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主流经济学理论对通货膨胀都高度警惕。“右倾”的芝加哥学派和奥地利学派更是明确指出，通货膨胀的唯一原因就是政府不负责任地增加货币。只要政府减少货币发行，就能立竿见影地阻止通货膨胀。如果政府坚持增发货币，通货膨胀最终将摧毁整个经济，甚至酿成世界大战。
确实，历史上通货膨胀引发社会危机、动荡的例子，随手就可以举出好几个。从德国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两次摧毁性通胀，到中国国民党政府的金圆券危机，无不彰显通货膨胀在破坏社会方面的巨大威力。
但是，相反的情况也有。二战以后，一些经济发展快的国家和地区，比如日本、意大利、韩国、中国台湾等，币值都经历过“膨胀”。抗日战争时，日本人月工资也就几十日元。现在，一碗面条就要几百日元。
和日元的“膨胀”类似，意大利里拉、韩元、台币的面额都很高，动辄成千上万。这些货币最初发行时肯定不是这样的。在经济高速发展期，他们的货币都同步“膨胀”了。按说，这就是通货膨胀。但是，这些通货膨胀并没有阻止这些国家和地区经济的高速增长，只不过大家花钱的数量多了几个零。
难道说，增发货币、通货膨胀对经济发展没有影响吗？
类似问题，在主流货币理论和我原有的货币知识中，都没有很好的解释，是作为例外或“等着吧，早晚要完”来处理的。
《现代货币理论在中国》这本书的标题不太醒目，看上去似乎是一本关于货币理论的普通读物。其实，“现代货币理论”是个专有名词——Modern Monetary Theory，简称MMT。这是一种起源很早，但兴起于1990年代的货币理论。
MMT和传统的主流货币理论，包括凯恩斯学派，有很大区别，甚至针锋相对。重要的是，对美国国债等问题，现代货币理论都有很好的解释。这些解释，提供了一套全新的对货币的观念和认识。我因为读这本书而经受的头脑风暴，很震撼。
《现代货币理论在中国》是现代货币理论的一本入门书，对现代货币理论做了充分详实的介绍，并提出了针对中国的具体政策建议。
那么，现代货币理论是怎么解释“美国国债那么多，美国政府却总有花不完的钱”“通货膨胀并没有妨碍经济高速增长”等问题呢？
我大致归纳了一下，有几个主要的知识点：
人类学家观察到真实历史中的交易是什么样子的？
货币是怎么产生的？货币的性质是是什么？
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和主权货币的重要意义
国家的治理原则
政治上也有“看不见的手”
篇幅所限，这篇文章不可能展开解释这些知识点了。接下来的文章，我来逐一解释介绍吧。
贾根良等：《现代货币理论在中国》，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3年8月。
文中图片均来自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