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光影像笔记㊲ | 罗兵《罗家屋:我和任定其》| 一个80后对记忆老人的走近
(“饥饿”剧场舞台上的罗兵)
吴文光影像笔记㊲
罗兵《罗家屋:我和任定其》| 一个80后对记忆老人的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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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任定其,湖南茶陵县一个叫罗家屋村子的村里人,以回忆录方式记录自己的一生(1930年代至1980年代),90年代中期开始写,其年60岁,10年后完成,取名《天地无情回忆录》。手稿藏在家里某个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
因为民间记忆计划,2010年夏天罗兵回村,发现这个邻居老人“写回忆录”行为,但不被信任,“回忆录”只是听说。
下一个冬天,再次返回村子采访拍摄的罗兵,看到任老人回忆录手稿,30万字,密密麻麻写在8本“学生练习本”上,从“出生”讲起,一个“小地主”之家,人生变故从“1949”开始,一路下滑,文革跌至谷底。
罗兵获得“回忆老人”任定其信任,进入罗兵的镜头,讲述“从前的事”,并走在罗兵摄像机镜头前,一路引领认识采访拍摄村里更多的老人。
“回忆录老人”如何成为罗兵第一部影片的主角?影片的叙述线如何铺成?钥匙是,如何认识任定其这个“回忆录老人”。
此文写于2011年5月,民间记忆计划第二年。这一年有6部影片完成,罗兵的《罗家屋:我和任定其》是其中一部。
【罗家屋,2012年冬,任定其(左)和罗兵(右)】
4月,草场地工作站初剪工作坊,轮到罗兵出场了。这是他的第一部片子,去年夏天和今年冬天两次回村采访拍摄,前后在村里待了差不多四个月,现在看到他拿出手的片子“第一剪”是什么样子。
任定其,影片的主角,一个看似平常的村里老人,居然写了自己一生的回忆录,他被罗兵去年回村采访发现的,但老人只对罗兵说他写了回忆录,并宣称是“内部资料”,不拿给罗兵看。到冬天罗兵再回村,继续拍摄这个任定其老人。终于,在罗兵即将离开村子之前,老人把回忆录给罗兵看了。
这是罗兵这个片子的大概背景,任定其是这个片子核心人物。看了罗兵的初剪版本,片子是努力想讲这个写回忆录老人的故事,堆了很多素材,但感觉平淡,难听点说,偏乏味。
问题出在哪儿呢?我一直在想。肯定,使用表达手段存在问题。任定其这个人物是罗兵在回村后,碰到的一个自己动手写自己回忆录的农村老人,是一个强烈需要“见证”的人,即不愿意自己从前过的“苦日子”白过。这么一个人物真的去作为“人物题材”去找,用“大海捞针”形容艰难都不为过,但却被罗兵撞上了,用个比喻形容,如果说他回村采访老人“三年饥饿”一路碰到各种疑问担心恐惧拒绝烂泥潭,那这个任定其老人就如一座山峰立在眼前。他作为影片焦点人物可以说是老天赠给罗兵的礼物,但问题是,罗兵的创作不应该仅仅是记录一个人物和他的回忆,虽然我们拍的是所谓纪录片,但仅仅“记录”是不足够的,得寻找到“表现手段”。话说白了,就是要做一部“表现主义”的影像作品,而非通常的“客观描写”记录。
仅仅是琢磨、讨论如何把“表现手段”找到,我觉得还不是问题关键。所谓“表现手段”不就是想招,想出奇制胜的形式嘛,但如果方向不清晰,或者具体说对任定其这个人物理解不深刻不透彻,我觉得那种想招就是头痛医头的庸医行为,解决不了致命症结。也许可以动点小脑子,玩出点小招数,侥幸让这部片子做得还说得过去,但下一部呢?以后罗兵再次回村的方向何在呢?我们在民间记忆计划中谈纪录片的创作,应该从一些基本的关键问题入手。比如说这个写回忆录的村子老人任定其,就不应该随便打量下就绕过去。
所以我想和大家一起讨论下这个任定其,他写回忆录这个行为本身,不仅对罗兵的这部片子至关重要,对他之后的继续创作、包括我们大家是否可以从中汲取非常宝贵的养料来启发激励我们,都是一次天赐良机。
我想从罗兵这个初剪版本中一句作者旁白“我现在不知道是否认识了这个任定其”说起。这句话问得好!是疑问,是追问,是拷问,或者还包含各种各样的“问”。
事实上,任定其这个默默无闻居住湘东一个山洼洼里的普通农民,那些和他长期生活一起的罗家屋的村民,包括他的妻子、子女和后代都不认识他,就是不认识他的另外一张“脸”,不认识蕴藏在他保持温和、弥勒佛笑脸后的内心是什么。
(2010年夏天,罗兵采访任定其)
2010年夏天,因为民间记忆计划罗兵回到村子,接着是下一个冬天,任定其老人生活的这个罗家屋终于有一个后代人开始走近他了,听他讲述往事,并被他引路走近其他老人和回忆。和任定其待了一个夏天和一个冬天的罗兵,回到草场地开始剪辑片子,期间在工作坊讨论中,我们知道任定其这个人和他的故事,无数次讨论这个人以及他存在的价值意义。但我还是感觉,我自己、罗兵或草场地年轻作者,还没有真正认识任定其,只是在刚刚看到这个人的模糊影子。
我记得,罗兵2010年夏天第一次回村采访拍摄回来后,第一次说到任定其这个人和他的回忆录。那时罗兵还没有看到回忆录,只是看到目录标题。其中有“数万雄师造水库,日以继夜做苦力”“‘一打三反’遭审查,远赴他乡去相亲”,我眼睛发亮,感觉这个普通农民的回忆录是一种“不得不写”的东西,有痛苦经历之人千千万万,但变成一个“写”的动作,尤其是一介村民,真的让我惊讶。
当时我和罗兵之间开始一个“在中国像任定其这种农民,写如此回忆录的有多少人”猜测。我先让罗兵说一个他的估计,他明显吃不准,犹疑考虑,最后他给出的数字是:五万。
我说出我的估计是:不会超过一百。
“五万”和“一百”,都是没有任何事实和调查的猜想,但代表着两种对当下环境的推测,前者偏乐观(罗兵后来解释说,中国农民好几亿,说个“五万”不嫌多),后者偏悲观。我的理由是,如果说中国农民有5万人在写这种“作见证”的回忆录,这个国家早就不是现在这种样子了。
“五万”和“一百”的数字讨论发生在2010年夏天,罗兵第一次返回村子回来,之后下一个冬天再次返回,有了与任定其老人的更多相处相知,也包括对村子现实的认识变化,片子完成后的罗兵,可能不会再认可这个数字,这个“不认可”就可能包含着罗兵本人在这个过程中的变化。
但我还是感觉,我们“认识任定其”还有距离,且距离不短。继续展开“认识任定其”这个话题,就从一个简单的事实来说,任定其写他的回忆录是60岁以后,时间是九十年代中。这个时间我理解是任觉得“该写了”,时间到了,局势差不多了,基本安全了,不会有大麻烦了。我想象着这个老人为此内心酝酿了多久,燃烧了多久,也挣扎了多久。
还有一个事实,任说到他看儿子、还有孙女的中学历史教科书,白纸黑字,依然一派胡言,掩饰,模糊,一笔带过,可以猜想他因为和他亲身经历事实完全颠倒而愤懑,无奈。这些都可能是他“必须要写下来”的动因之一。
想象一下这个任定其写回忆录可能存在的场景和心情,一个年过60的农民,干活之余,猫在黑暗屋里,一笔一笔开始记录自己经历过的60年人生。完全可以想象他依然还会心有余悸,还会胆战心惊,还会竖起耳朵听屋外动静,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在写别人认为的“变天帐”(记得第一次说到这个“变天帐”时,罗兵头次听说,不知道“变天账”什么意思。简单解释就是,“变天账”是形容那些1949年后被剥夺田地家产、被批斗、被列入“罪人”、“坏人”的地主富农及子女,为日后时代改变做的记录,如被没收田产家财之类。)形象地形容,任定其写回忆录这个行为当时就有种“偷偷摸摸干坏事”味道。
如此设想,罗兵以“侦探”方式进入任定琪这个人物内心世界,就是深刻理解了这个人物行为后的一种探测进入。任定其写回忆录如黑暗屋子中的隐藏行为,罗兵镜头探进是对他的内心探究,也是对从前历史的追问,包括对依然麻木的现实是一种叛逆,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动作过程。
“我现在不知道是否认识了这个任定琪”这句话刺激着我,我感觉,可以说这就是一句点题之语,罗兵完全可以把这句话当作影片旁白开始的第一句话,由此延续、展开,交织着猜想、疑问、想象、追问等等心理活动,成为影片的一种独特的“内心独白叙述”。
影片的叙述线索是,任老人写回忆录是过去时行为,罗兵只是“听说”者,并没有看到,原因老人说是“内部资料”,也许是老人依然担心畏惧,不敢把自己记录的历史示人;也许也有他不太信得过罗兵这个邻居后生原因,犹疑着是否值得拿出来。这一过程就是罗兵在逐渐靠近任定其,一个青年走近一个老人,走近一段历史,也是跋涉在现实中正在走过的一条路,或者也寓意着作者对自己这个之前从未认真打量和思考的村子(也包括这个社会)的认识旅程。如此旅程中,任定其这个人,逐渐显影,一棵树一样,清晰定格在罗家屋这个村子。
罗兵的初剪版本,可能更多出于“背景交待”“人物介绍”等功能做影片旁白的,再有追求朴实和客观口气,却透着一种无所谓味道。
为什么不把“影片旁白”做成“心理独白”呢?这是一种极端方式来凸现需要达到的叙述效果,把这个“内心独白”方式强化再强化,拧成影片的一条坚实存在的主线,胶水一样贯穿链接推进并影片叙事。这样干的话,也许初剪版本存在的多种内容混杂、互相打架问题就自然扔开了。
说了这么些,刺激着我的是,那个只是在罗兵影像中认识的任定其老人,真的想和他见面!
(写于2011年5月)
(备注:任定其回忆录《天地无情》,2012年回忆录作者把手稿交给罗兵复印,再由罗兵及民间记忆计划志愿者共同打字为电子文本。回忆录共30万余字。
任定其于2014年因病去世,终年79岁。)
(任定其回忆录封面,划红线处:1,文本名:天地无情回忆录;2,作者名:任定其;3,写作时间:1998)
(回忆录手稿第21回截图,划红线处:1,章回名:“人民公社 争先恐后 大锅饭菜”;2,引言:“欲知人民公社发展的部分及威力如何?请听下文见闻。”)
(2013,罗兵和手持回忆录的任定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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