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光影像笔记㉟ | 邹雪平《吃饱的村子》| 撞击村子现实高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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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雪平《吃饱的村子》| 撞击村子现实高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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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影片
《吃饱的村子》
作者:邹雪平
片长:83分钟
制作:2011年
作者的话:
我的上一部片子《饥饿的村子》完成后,我回到村子首先给我的家人放映,马上遭致一场激烈的家庭反对,几乎全体家人——我的五十年代出生的父母、七十年代出生的哥哥和“90版”的上高中的弟弟都担心我采访村里五十年前的“饥饿历史”很危险,会犯错误,并且认为我大学毕业后不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去采访老人和拍纪录片是不务正业。
家庭的激烈反对让我几乎崩溃,我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产生怀疑和动摇,同时也在重新审视和寻找自己。这是我从出生到现在、25年来第一次和父母、和家人对抗,也是我叛逆的开始。幸运的是,在家庭反对的“高墙”中,我的身边站出一个坚定的支持者——我的九岁的侄女,她成了我的“小天使”。还有我采访过的那些村子里的老人,他们依然坚定而朴实地支持我,即使有的老人看完片子后,担心这个“暴露饥饿历史”的片子去国外放映会被外国人耻笑中国,也有一个叫西陵的老人站出来劝说他们支持我。
这是我跟随“民间记忆计划”返回我的村子拍摄的“我的村子”系列纪录片的第二部片子,记录了我因为寻找记忆所遭遇的现实。我最大的疑问是,这个村子经历过惨绝人寰的饥饿灾难,五十年后的现在,肚子是能吃饱了,日子也比以前好过多了,但这个村子的精神是否依然还在饥饿中?
编注
文章摘录——
【对作者回村拍摄“饥饿记忆”引起的“家庭反对”,是影片的第一个水花,继而带出一圈圈波纹。
上一部片子《饥饿的村子》在村子放映,老人和孩子都有惊人相似的观点:反对片子给外国人看,因为“丢中国的脸”。
一个50年前“饥饿的村子”,如今的“故事续篇”,一个“吃饱的村子”现状。“肚皮饥饿”问题转向了“精神饥饿”】
这篇文字写于2011年10月,即邹雪平的“村子系列”第二部《吃饱的村子》二剪完成、在草场地工作站10月“交叉”放映之后。
这部片子于邹雪平的重要在于,她第二年回村的拍摄创作,在上一部《饥饿的村子》之后有了新的跟进,是她之后“村子系列”构成的关键“第二步”(邹的“村子系列”以后共有四部影片构成);于民间记忆计划方式下的创作而言,这部片子也是一个重要贡献,提供的创作实践案例是,一个作者在某个地方的拍摄,可以不是“一次性”,可以不是“打猎完毕就撤”的“典型纪录片人道路”重复,一个可能的契机(或挑战)可以是,在一个拍摄地的“重复返回”中寻找到新的转机(思考的,创作的,重生的)。
这篇文字写在这部片子二剪之后、定稿之前,属“创作进行时”所想,“开放式”状态,非“影片定论”,文字发在当时草场地工作站邮件组,没什么回响动静。
那几年我在草场地工作站邮件组写了不少作者创作评述,基本上都没什么反馈回响(甚至包括被写的作者反馈),我是有一种“白写”的感觉。好在,那些文字以后还是成了我的“影像笔记”中一部分。
差不多过了8年,再把这些文字公号发出。就算是一种档案保存。
吴文光
2019.4
邹雪平的片子《吃饱的村子》修改版本工作坊放了,长度90分钟。看完,讨论了两个半小时,将近四个小时过去。觉得明显比五月的版本清楚多了,片子的核心内容紧靠“家庭反对”。如果把作者上一部片子比喻为扔进湖面一个石头,那这个“家庭反对”就是激起的第一个水花,继而再带出一圈圈波纹。
邹雪平碰到的“家庭反对”是我们身处这个环境里的正常事,一个大家都熟知的事实。一部作品的特质之一是揭示日常生活中常见但被忽视被掩盖被习以为常的事实,这些习以为常中就是潜在的人生危机。但这一特质的表现在于“怎么说出来”。
具体到邹雪平的作品,如果朝“作家方式影像”方式来谈的话,作者是不是应该从“我”的位置来描述,“家庭反对”这个事实,是自己在返回那个“饥饿的村子”过程中发生的事,而重点是“我经历的事”。
这么想下去,这个作品的构造可以是很开放的,“家庭反对”这个事只是作者返回村子后经历的无数事之一,还有其它。比如我们都看过的作者拍到一些素材,作者走进一个耳背老人家里,试图询问他“那三年饿过没有”时的一连串答非所问的对话;还有,作者给那些被访老人放了《饥饿的村子》片子,之后产生的不同反应,也包括他们对片子是否可以放给更多人看的意见等等。
如此叙述展开,一个“饥饿的村子”的“故事续篇”就此构成。其特质就是,一个50年前曾经“饿殍遍野”而如今“吃饱了”的村子现状如何,不是习惯的那种“高高在上”的“俯视和观察”方式,而是通过作者置身于这个村子现场所经历的主观视觉叙述。
记得邹雪平的片子《饥饿的村子》在草场地放映时,有观众问道:片子里为什么不问这些老人当初他们怎么不反抗?当时觉得这个问题提得很滑天下之大稽,等于用法语和小平村子里老人对话。现在想,这个问题往广阔处思考很有必要。是的,也许问老人为什么不反抗很荒唐,但这个问题应该留给我们这些后来人来问自己,该问的是:我们这些村子的后代,这些现在吃饱了的人,对身处现实是否需要去反抗的?如果有的话,我们反抗了吗?
“肚皮饥饿”问题转向了“精神饥饿”,这就是邹雪平正在剪辑的片子的价值。作者遭遇到的“家庭反对”,是这个村子现实隧道被撬开的口子,钻进去,隧道纵深处埋伏着的各种“反对”逐一跳出来。片子放映现场是一个有力场景,那些片子里出现的“回忆饥饿”老人返回到镜头中,他们就《饥饿的村子》片子值不值得拍摄,应不应该去外面(包括国外)放的问题开始讨论。焦点集中在“片子是否应该到国外放”,有支持的,有反对的,反对的声音占了上风,因为理由太强大了,“片子在国外放回给中国丢脸”。
明显的一个事实是,“精神饥饿”问题就不只是局限在作者的家庭内部,是蔓延村子的雾霭,不是家庭问题,是整个村子的问题,当然也是社会的问题。影片告诉我们的一个事实是,“不反抗”是历史和现在的一种因袭相承。
还想提到一点,这些内容不是作者“有运气抓拍到的”,是邹雪平投入村子现实后自然展开的。通常纪录片不会碰到此类问题的,即纪录片作者一般不会去询问被拍摄者“是否可以放映”这个问题,片子完成,放映是作者的当然权利,没有几个作者会那没事找事地跑回拍摄现场去问那些被拍摄人。
邹雪平呢,她的拍摄地是她自己的村子,她也有再次返回村子动作,自然会再次和那些被拍摄者遇到,也因为尊重那些被拍摄老人,想放给他们看。放完后问到老人对片子的意见,老人对自己的记忆故事被放到片子里似乎也很满足。
焦点问题是在接下来发生的(我猜测邹雪平自己也没想到会引发老人间一场争论),在邹雪平先告诉老人,这个片子已经在北京、深圳的大学放了,问老人们有什么意见。老人都说,说的这些都是自己经历的事,让别人知道是好事。邹雪平再问:那到国外放呢?开始有几个声音说没事,应该的。但一个老人提出:国外放不好。另一个老人问:为什么不好?回答:对中国不好。“中国”这个词出现,掷地有声效果,老人们沉默了,接着之前一个说“没问题”的老人改口说:对的,会给中国人丢脸。
片子放映和讨论场景停在这儿,但后续故事还有,当时看片的一个老人单独来邹雪平家找她,他不同意这个片子不能去国外放映意见,他还告诉邹雪平,他要去找那几个有反对意见的老人,劝说他们放弃反对。接着就是邹雪平带着摄像机跟着这个老人去找其他老人,记录下他们讨论并争论现场。
片子继续下去,是放映给村里一群8岁至15岁的孩子看,之后发生那个讨论场面非常精彩,也完全不在我们的意料之中。焦点问题还是“片子应不应该到国外放”,一个反对的孩子所持意见竟然和老人惊人地相似,即“会给中国人丢脸”,甚至还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有的那种担忧:“政府会不会拿拍摄人治罪?”
片子结尾在这儿。最后的结束画面是,这群看片的孩子站在一个雪人旁,一起喊:欢迎来到饥饿的村子。然后画面跳到一个村外大雪覆盖的荒地,作者进入画面,在雪地里写下一行字:吃饱的村子。这五个字也就是这部片子的片名。
我想这是作者摆拍的一个场景,作者是不是想告诉我们观众,这个村子她还会继续返回,她要和“饥饿”继续纠缠下去?有一句话还想重述,就是作者是主动撞向村子现实墙壁,片子由此而生。
这部片子的结构调整中还想说一个例子,修改版本中加进两段“闯入沙奶奶家”镜头。出现在片子里的沙奶奶,是一个90岁老太太,小脚,耳聋,和40多岁的智障儿子相依为命。
第一段加入的画面是村子路上,老人挎着拾来烧火的一筐树叶迎面朝镜头走来,作者叫“沙奶奶”,连叫几声,没有反应。以后我们知道老人耳聋,再后来知道这个90岁老人大概很多年没出过村子,除了村子年岁大点的人她认识外,其他人都不知道,更不认识面前这个穿着打扮像城里人的年轻姑娘邹雪平和她面前的摄像机。这个沙奶奶,就是一个被世界关闭在外面的活化石。她走近作者的镜头时,脸上显出惊恐,盯着,即使作者走近她,凑近她耳朵大声喊“沙奶奶”,再说自己是谁,但老人依然是惊恐表情。她害怕这个不认识的年轻人?或者害怕那个怪物一样的摄像机?或者两个东西都害怕?或者还有另外的原因?这真是一个谜。反正老人离开,逃跑一样进了自己院子。
第二段沙奶奶段落,是在片子后半段出现,镜头进入沙奶奶院子,破旧,但干净。作者对沙奶奶报出自己父亲的名字,“铁柱”被老人听懂了,脸上舒展开一些,让作者进屋。屋里,昏黑,毫无装饰,老人和她的智障儿子坐在炕上,面对镜头,老人脸上没有原先的惊恐,但依然带着费解,那个智障儿子则相反,开心快乐样子。猜想,这个90岁老人和40多岁傻儿子住的屋子,可能从来没外人进去过。感觉作者镜头闯入一个尘封多年的密室。
两个有关沙奶奶段落,一个“撞见”,一个“进入”,没有更多细节,素材里属于众多“废镜头”之一,放到片子里,是场景,与片子叙述主线似乎无关紧要,类似写作中的“闲笔”,但在暗中烘托着贯穿片子的“家庭反对”,一种密布村子雾气的最佳背景。我特别喜欢这两段,这是作者剪辑时灵感飞扬表现,让片子“活起来”了。
相比五月的初剪版本,片子的几处地方做了重大修改,或者是正确使用了“减法”。比如,小侄女的内容被大大压缩了,但“角色”作用还在,似乎还是想让她来在片中“穿针引线”。而且新增加的一个段落有了一个启示,就是小侄女和小平去找小孩子来看片途中,小侄女耍脾气,不愿干了,站在村子街道。邹雪平努力劝说,无效,也发起脾气,气急败坏样子。这个段落以前没有,估计是小平觉得“有损小天使形象”没用,现在用上了,效果大好,一个是小孩子的真实,还有就是作者的真实。类似这个场景的使用,也是删除初剪版本中作“者自拍内心倾诉”段落的理由。
现在的修改版本,小侄女已经基本还原其“孩子本来面目”,没有“过分使用”,实际她只是一个“现实中的陪伴者”,有此就相当难得和珍贵。片子再由小侄女引出村里更多其他孩子,他们来看片,讨论很热烈,最后在雪地里搭的雪人旁边集体站着,一起喊“欢迎来到饥饿的村子”。片子以此结束,暂时摆脱凝重和压抑,可以呼出一口气,变得轻快起来。不敢说这些小孩子是村子的“希望”,但可以理解为某种“未来”。
小侄女的话题没完,再说点多余的话,也就是片子中出现的那些村里小孩子,我忍不住想,他们的故事也许可以在下一次邹雪平回村拍摄中继续下去。比如以后回村,可以把这个片子给这些小孩子看,而且不仅仅于此,还可以带他们也去访问自己的爷爷奶奶,“听老人讲故事”,看看其中会发生什么……
我这么举例,当然不是为了片子拍摄去做这个事,是真的去做这个事,再自然随机记录下来。也许这就是邹雪平下一部片子的可能,涉及到村子里的后代是什么样。顺着再想下去,感觉这是邹雪平在村里的“个人故事”是一个不断延续的“永远未完成式”,包括和家人的关系变化,继续反对或者无奈,不理睬,或者开始理解,还有村子里更多人的态度和反应。
由此想,邹雪平不断重复回到村子里的作用,逐渐由一个“记录者”,再加上一个“行动者”身份……哦,这是一个长长的话题,慢慢再说吧。
(写于201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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