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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光影像笔记㊱ | 贾楠楠《贾福奎的冬天》| 贾楠楠拍爷爷以及安卡的故事

草场地工作站 草场地工作B站 2022-07-15

(右一,贾楠楠,“饥饿剧场”排练中)


吴文光影像笔记㊱


贾楠楠《贾福奎的冬天》|  贾楠楠拍爷爷以及安卡的故事)


 

编注

这篇文字有两部分,第一部分写于2011年11月,是在贾楠楠完成他的第一部片子《贾福奎的冬天》之后所写,记叙一个“混完初中”的河北衡水“90后”,如何跟随在草场地民间记忆计划到第二年完成自己的第一部片子。


文章第二部分是次年初写,由贾楠楠的片子引出一个叫安卡的瑞士导演,她和草场地作者的故事。


2014年底草场地关门,贾楠楠做舞台技术,后与人合开一家舞台技术公司,这几年见面很少,去年秦家屯工作坊时他来过一次,带两条“软云”烟送我,我说我抽了40年的烟已经“戒减”至很少,不需要了。


这篇文字写于7年前,我不能肯定被写的贾楠楠是否还记得这篇文字。在这个公号发出来,算是对也许一生就做一部片子的贾楠楠的纪念,对那个住在遥远瑞士苏黎世的安卡的纪念,对“过去的一个时间”的纪念。


吴文光

2019.4


(和贾楠楠合影


贾楠楠拍爷爷

 

贾楠楠拍摄爷爷


说贾楠楠的片子之前,忍不住先说说这个草场地最年轻的人,1991年出生,16岁来草场地,朋友的朋友介绍,说他初中毕业,不想继续读书,父母怕他待在社会上“学坏”,送到草场地先待着,可以学点东西。

 

贾楠楠到草场地就是从干杂活开始,看大门,扫地,剧场排练演出时打下手,之后学剧场技术和灯光。贾楠楠是一个勤学肯吃苦的年轻人,而且心灵手巧,三年后成了草场地剧场技术和灯光“一把手”,所有演出作品都由他掌控舞台技术和灯光,包括到外地和国外演出。在德国、荷兰、法国、奥地利、波兰、捷克、日本的那些戏剧节和剧场中,他可以用英语关键词和对方技术人沟通,完成舞台和灯光装置。演出完,再和当地技术伙伴痛喝啤酒,叽里呱啦胡聊。

 

一段话简介下这个贾楠楠,这里主要说的不是贾楠楠的舞台人生,想说他的纪录片。2010年夏天,民间记忆计划以各人返回自己村子采访开始,贾楠楠也有自己的村子,在河北深州市一个叫杨家村的地方,是他出生和小时玩大的村子。草场地人都各自回村后,贾楠楠也回村了,但他对采访没多大兴趣,胡乱拍了点老人说话,带回来的素材一看,明显是没上心拍的。

 

变化是在回到草场地后参加《回忆:饥饿》剧场的排练。这个时候的贾楠楠,不仅要管舞台技术和灯光,也和所有回村年轻人一样,都上舞台排练,身体滚打。这以后再次回到村子的贾楠楠,即2011初回村拍摄的采访和素材就大不一样了。现在就有了他的第一部片子初剪出世。


贾楠楠的片子放映讨论

 

贾楠楠的片子初剪,片名叫《贾夫奎的冬天》。“贾夫奎”就是作者贾楠楠的爷爷,片子30分钟(也是这次工作坊中唯一一部短片),从头到尾就是一个人物,就是贾楠楠河北老家村子里80多岁的爷爷,没有第二个人出现画面中。没想到,贾楠楠这个“混完初中”的人,出手第一部片子就如此“剑走偏锋”。

 

片子的极端处理例子还有,第一个镜头就是,全景,清晨,贾爷爷在床上,镜头一动不动,持续3分钟,是3分钟老人的咳嗽,痰卡在喉咙,欲罢不休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咳,咳得看片的人也撕心裂肺。贾楠楠说,3分钟咳嗽是他爷爷每天早上必须的功课。

 

片子继续下去,这个80岁之人,一个孤独活在河北某个村子的老人,开始穿衣,起床倒尿盆,烧火,做饭,一个人吃,晒被子,弄水管,补裤子,抽烟,打瞌睡,发呆,自言自语,说些老人的那种说给自己听的话,说话中带着气喘……

 

贾夫奎,这个名字听着有些意味,想到民国,想到水浒,但这是在2011年1月某一天,河北一个叫杨家村的村里,一个老人,寒冷,孤寂,没人光顾没人打扰。

 

影片进行中,偶尔有另外一个声音加入,就是拍摄者,就是拍摄者,老人的孙子贾晓楠。我们知道,画面结束,这个孙子会离开,剩下的还是这个老人,继续咳嗽,继续发呆,继续自言自语……

 

片子临近结束,一个长镜头画面,3分多钟,画面里还是贾老人一人,坐在床上,但声音多了,嘈杂了,男男女女、七嘴八舌的那种,叽里呱啦,呜噜呗唻……仔细听,是一个家庭讨论,有5个儿子和若干儿媳及孙子。这些始终是画外音的声音是和画面中这个老人有关,就是讨论怎么能帮助老人一个人过日子。

 

这个画面结束,最后两个画面,老人院子里发呆,床上睡觉,还是一个人。联想到片子开始的第一个3分多钟的长镜头,老人早晨起床前的持续咳嗽吐痰,一头一尾,似乎这是作者要说的意思,一个老人的冬天,他人进不去的寒冷。

 

(《贾福奎的冬天》剧照


初剪版放映时,贾楠楠一旁翻译着片中人物对话,是河北衡水一带方言。片中老人苍老、带着气喘的说话,和电视屏幕旁边贾楠楠20岁的声音交叠一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个老人有了个替身,或者像一个人转世。

 

看完贾楠楠这个片子初剪,简洁,极致,30分钟,意犹未尽。这部片子初剪也是所有“初剪版本工作坊”放映片子中,唯一一部可以说属于“完成版本”,除了个别剪辑点可以考虑再处理下外,几乎是无可挑剔。当然还有一个声音的技术问题,片子里有几处地方带着电流嗡嗡声,太影响效果了。我知道,贾楠楠只是用一个家用小DV机拍摄,没有专用话筒,但正常拍也不至于这样啊。问了,知道DV机拍摄时出了问题。

 

虽然很遗憾声音问题破坏了影片,但还是憋不住高兴,为这个还未满20的贾楠楠完成了人生第一个纪录片,而且从拍摄到剪辑,独自自己一手完成。我是看着贾楠楠怎么在草场地从一个16岁的半大小伙子变成20岁的青年。看他的第一个纪录片,我感慨的更多是片子外,当他开始端起DV,开始回到村子,开始和老人、和记忆发生关系时,一种什么样的巨变发发生在这个貌似平常的河北小年轻身上。

 

(写于2011年11月)


(2011年5月,草场地,安卡主持纪录片工作坊


安卡的故事


由贾楠楠的片子《贾福奎的冬天》引出安卡的故事。

 

安卡是瑞士导演,年轻时(80年代初)在柏林电影学院学电影。那应该是一个很著名的电影学校,出过不少著名电影人物,据我知也是欧洲很多年轻人慕名向往去深造电影的一个地方。

 

安卡是2011年10月来草场地开设纪录片工作坊,她是草场地和瑞士电影协会2008年开始的合作项目中来草场地做工作坊的第六个瑞士导演,也放映了她的作品专辑。之前每个瑞士导演来,他们的影片和工作坊方式都给我们留下很多难忘故事。

 

这个安卡也一样,工作极度认真,人热情,还非常感性,人到中年,魅力逼人。工作坊结束她离开北京去外地转,途中给我发个邮件,说她很快回北京飞回瑞士,在北京有一天时间,想在草场地给纪录片作者讲点她这些天的感受,算是给她的工作坊一个“补充讲座”。

 

后来安卡回到草场地那个晚上,给我们讲的是,她这些天在中国旅行碰到的一些人和事,让她想到一个纪录片作者在中国的工作,还有对现实的承担与责任。她觉得在草场地的这种纪录片创作和工作方式非常好,当她离开草场地在中国别的城市旅行途中,回想到过去一周在草场地工作坊期间度过,更体会到这是一个灌注着情感与理性的工作坊,充满能量和积极进取。

 

说到这里安卡说了一段让我们倍受感动和激励的一段话,她说:她有一个16岁的儿子,并不喜欢电影,可能因为他的爸爸和妈妈都是拍电影缘故吧,不过如果他以后真想学电影,她不会送他去柏林电影学院那种地方,想送他来草场地。

 

我为安卡这番话感动是从被鼓励去理解的。说安卡,主要想说她还留下一个很让我们感动的故事,就是帮助把贾楠楠的片子《贾夫奎的冬天》声音修复好。

 

贾楠楠的这部片子参加了安卡的工作坊,安卡特别喜欢这部片子,当然也有贾楠楠这个初中毕业就来草场地的小伙子以这种方式开始纪录片。但在工作坊时她非常遗憾这部片子的声音有严重问题,她说这太影响片子的效果了。工作坊结束后,安卡离开草场地回国时,找我说,她想把贾楠楠的片子声音文件带回瑞士,让一个和她一直工作的音响师试试能否帮忙修理下。我当然说很好,感谢。但知道这种影像声音修复很贵,不是一般的贵。我自己的片子碰到声音问题,我连国内的音响师都不敢找,更不要说国外的。

 

安卡离开一个多月过去,我差不多都忘了这事。但有天安卡来邮件了,说片子声音修好了,音响师会把修好的声音文件通过网络传输过来。当天我收到了音响师网络传来文件,下载,交给贾楠楠,他铺到片子声音轨上,覆盖了原片中有严重电波噪音的声轨。

 

我们一起看了片子,完全不一样的片子了!不仅原来的电波噪音消除得可以忽略不计,而且现场声,比如对话、咳嗽声、脚步声都凸显得“有滋有味”,甚至贾楠楠爷爷缝裤子拉线的声音也都清晰可见。真是神奇!一个老人在一个空荡荡的、未完工的院子里度过冬天的生活现场,就因为现场声被修复得尽可能还原到真实现场,片子更显其内在能量。一边看着片子,贾晓楠一边啧啧有声赞叹:太牛逼了!

 

我都忍不住心生妒忌,对贾楠楠说:兄弟,我干纪录片过20年,从来还没有这样的专业音响师为我工作,即便片子声音有明显硬伤,都是忍着看过去。太贵了,请不起!


贾楠楠和安卡

 

因为一个专业音响师的后期工作,贾楠楠的处女作更显其优质。这个音响师来自瑞士,和老家河北农村、16岁在草场地打杂、20岁做了片子的贾楠楠八杆子打不着边,因为安卡,他们结缘。

 

安卡给我的邮件中说,这个瑞士音响师的名字叫克里斯蒂安,是个自由职业者,他是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他一直在和心脏和身体的疾病作战。原以为贾楠楠的片子声音修理费时不多,就算义务帮忙,但后来看克里斯蒂安为此工作不短,她不忍心了,给了他一点钱。我回复邮件感谢安卡,也让她告诉花了多少钱,这钱不应该由她出。安卡邮件回复说,没有多少钱,就算是她对贾楠楠这部难得作品表示的荣幸。

 

我忍不住想,克里斯蒂安是靠声音工作吃饭,为贾楠楠的片子声音修复他工作了多少个小时?8个小时?12个小时?或更多?国外这类专业声音人都是以工作小时计费的,花时过多,安卡就不好意思让人家跟着和自己一样“义务帮忙”了,是象征性的付费,那是多少呢?50欧元肯定拿不出手,是100欧元?150欧元?或200欧元?我对这个钱数斤斤计较地猜测,是想着安卡是铁了心要把贾楠楠片子的声音修复事情一定搞定(尽管她在草场地没有用肯定的语气,只是说:I’ll try… maybe…)。

 

我给安卡和克里斯蒂安写邮件致谢,也转达贾楠楠的感谢,并说我和贾楠楠商量了,想在片尾字幕把安卡加在“致谢”名单,克里斯蒂安是“音响剪辑”。安卡回信,说:这是我感觉荣幸的。

 

克里斯蒂安的回复邮件说:我很高兴为这个非常好的片子做点贡献。总之我喜欢中国,那里有很多人,我几年前两次去那里旅行。我妻子是个迷恋中国的人,她学了6年中文,练习太极拳,她一年两次旅行到中国,参加太极拳比赛,还曾经拿过冠军。其实我并没有真正为这个片子做“声音剪辑”,只是做了些基本的声音修复,我没有资格挂名“声音剪辑”,只需把我的名字放到“致谢”名单中就足以欣慰了。

 

不厌其烦地说这个故事的尾声,是想说当贾楠楠、包括我们这些草场地人在用自己特殊方式做纪录片时,会有像安卡或克里斯蒂安这样的人走近我们,尽他们的可能撑住我们的后腰。


后续:贾楠楠的片子《贾福奎的冬天》入选2012年芬兰坦佩雷国际电影节“国际竞赛单”元。

 

(草场地,安卡与工作坊参与者合影


(写于201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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