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泰斗”周汝昌逝世10周年,他的散文也写得极好
2022年5月31日,是周汝昌先生逝世10周年。
提起周汝昌,大家的第一印象是,他是一位红学大家,研究《红楼梦》的泰山北斗。
“一介书生总性呆,也缘奇事见微怀。岂同春梦随云散,彩线金针绣得来。”又诗曰:“聪明灵秀切吾师,一卷《红楼》触百思。此是中华真命脉,神明文哲史兼诗。”周汝昌作的这两首诗,道出了他一生与《红楼梦》之缘。
大宗师是如何“练武”的?
周汝昌是红学大师、文化大家,其人其态其境,正似《倚天屠龙记》中之张三丰、《天龙八部》之扫地僧,国学修为已臻化境。事实上,周汝昌写起散文来,也是一顶一的高手,难逢敌手。
大宗师与一般选手的区别,往往于小处、细微处见真章、显真貌。那些抒怀叙事的随笔文章,不过区区千字文,却最考验作者的真水平。
周汝昌的散文有一大特点,即为名副其实的“信笔”——文章与文字是从他笔下“流出”的,写得很快,很自如,不苦思冥索,更不打磨造作,如行云流水,而无“八股”气,不精不细,好处就在一个“真”字上。
在散文集《岁华晴影》里,周汝昌写到了读书治学、自我观照、讲“红”说“梦”、追忆故交、前尘往事、文化反思等方面。这是一本“红迷”的优选书,更是一本适合每一个人的枕边书,从中既可看到阳春白雪的华丽,又可寻觅到下里巴人的悲喜,岁月的浮光掠影,年华的四季变换尽显其中……
《不悔——知愧》摘自《岁华晴影》一书。在曹雪芹诞辰270周年时,周汝昌写下此文。
不悔——知愧
我还是服膺曹子雪芹的话:“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八个字像是只不过一两层道理,其实却是千回百转,回肠荡气的人生感叹。不是不悔。若真的不悔,那愧又何来?其愧既又有余,则其悔之深可想而知矣,然而,悔到底是个“马后课”,比及知悔能悟,事情早已明日黄花,成了“历史”,故曰无益。俗话还常说“追悔莫及”。是以万人能悔,虽是好事,毕竟那万人已然做成了至少一万件错事坏事了。呜呼,岂不可悲,岂不可痛。
这么说,其实还是一层最浅的常理。倘若细究起来,雪芹是个大智慧者,他那话涵蕴的内情恐怕还深还厚得多。那“无益”,也许并不是顽固不化,执迷不悟,死不回头,而是这种悔者,本来丝毫没做什么错事,倒是做极高尚极善美的事——可结果呢?做错事坏事的万人都功成名就,位高禄厚,洋洋乎自得,而这个做好事的曹雪芹,却落得“万目睚眦,众口嘲谤”,一生忍辱负垢,受尽了欺侮贬抑,诬陷伤害。雪芹之知悔而又曰无益,盖深嗟人世之险恶,天道之不公,把他那无比沉痛的话看浅了,懂错了,则是更加可悲,更加可痛!
我常常为此而自己忧愤,世人待他太浅薄,太恶毒了。心里十分难过。
只因这么一点痴念,我自己也走上了一条可愧可悔的狭路。
我不幸之至——当上了“红学家”。
甲子(1984)那年,我作过一首《自咏》的自度曲,幸有存稿,其词曰:
为芹脂誓把奇冤雪,不期然,过了这许多时节。交了些高人巨眼,见了些魍魉蛇蝎;会了些高山流水,受了些明枪暗钺。天涯隔知己,海上生明月。凭着俺笔走龙,墨磨铁,绿意凉,红情热。但提起狗续貂,鱼混珠,总目眦裂!白面书生,怎比那绣弓豪杰——也自家,壮怀激烈。君不见,欧公词切。他解道:“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怎不教人称绝!除非是天柱折,地维阙;赤县颓,黄河竭;风流歇,斯文灭——那时节呵,也只待把石头一记,再镌上青埂碣。
您看这支曲子,可不算短,该说是个大曲。它说了那半日,到底说个甚么?那中心焦聚,正是个悔与不悔的问题。因为这实在合题对榫,我才引录于此,以见我这拙文,并非随时就题托寓,真是在自家胸中,思量已久了。
这支曲子,分明说的就是一个悔,一个不悔。说悔,那语气好像是受了那些魍魉蛇蝎的那么多的明枪暗钺,可谓遍体鳞伤,若不当“红学家”,何致如此?是则悔之之意存焉。说不悔,那语气也不为不强了,为了给雪芹脂砚洗雪奇冤,受了这等人的欺辱伤害又算得什么?倘若因此而悔,一切都不值一哂了,也把雪芹的价值给拖下不少。我怎么能改易初衷,向魍魍蛇蝎投降呢?
所以,始终不悔,永远不悔。
这一不悔,是永恒不变的。我将继续承当一切明枪暗钺的惠然垂顾。
欧公的那十四个字,见于他的小词《玉楼春》。我以为,把它摘取来移赠雪芹,最是贴切不过。雪芹是我中华最崇高最伟大的情痴,但他的小说(原著,不指一百二十回程高伪续本《红楼梦》)绝对不是为“风月”而作。他的情痴,已臻极处,应尊之为“情圣”才更对。但是,痴还是一个关键的字义。此痴,非本义“不慧”之谓,相反,那正是大慧若痴,如同大智若愚之理。痴方能执著,方能锲而不舍——方能无退,即不悔。
雪芹明示吾人: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其不悔之教,可谓至矣。
小说里的贾宝玉是谁?有人说就是雪芹自己的化身幻影,有人说与雪芹无关,是张三李四的“集中概括”。唯鲁迅先生明言不讳,一曰贾宝玉的模特儿是曹雪芹,再曰雪芹是“整个儿的进了小说”。我愿意听信鲁迅先生的话,他不开玩笑,也不背教条。那么,您看雪芹怎么写宝玉?他为了蒋玉菡的事,为了冯紫英的事,为了龄官的事,为了金钏的事(还有隐在字里行间的某些人的事),遭到了一场几乎致命的毒打,及至黛玉慰问他“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他却长叹一声,简断地回答:“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这声音,也就是雪芹的回答别人劝他逼他放弃写书的声音。
他又何尝悔,悔什么?因他自知并没有做坏事或做错了事。
“风月”是表面。“这些人”也绝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即一类同型之人。一部《石头记》原计划是写一百零八名女子英豪——如《水浒》之写一百零八条男子好汉。正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即是此义。
然而,他又悔个什么呢?
雪芹的诞辰是首夏芒种节四月二十六日,他在书中用明笔暗墨巧妙记明,但世人不悟。我有一首拙诗咏怀写道是:
今日芹生日,萧然举世蒙。
寿君谁设盏?写我自怜工。
万口齐嘲玉,千秋一悼红。
晴蕉犹冉冉,甄梦岂全空?
在万口嘲谤、千夫所指的压力下,他为了“悼红”,毅然不悔。他是位不世出之异士奇才,而无人正识,反遭诬谤。我们这些通常的大俗人,休言“望尘”二字,可人家为了那么崇伟的目标都能不悔,咱们又所悔何事?
无悔,不悔,难悔,也拒悔。
可是悔与愧常常相联,如有不解之缘;揆其原由,大抵因愧生悔,所悔即所愧,二者一也,本不可分。反过来,能推衍出一句不悔即无愧吗?这就是一个大问题,凡曰不悔者,必须想想自己内心,有无愧怀?然后再言悔与不悔。
扪心自问,我做了“红学家”,一面无愧,一面有愧。
无愧者,从四十年代一开始,我就是只知为了芹脂奇冤洗雪,不知有它。那时是个青年学生,写了第一篇“红学”文章,连“发表欲”都没有,就压置在纸堆中,自然更不懂发表了还有“稿酬”。至于凭借着这个冷门兼热门的“学问”竟也可以升官发财,当上什么“长”之类,还有公费旅游的条件,可以到处用假头衔去招摇撞骗……当然更不曾梦见。所以也没有排挤别人、打扮自己的意图。很纯洁,很天真。
在这一面,无愧。暗室无灯,也没怕过会有鬼来报仇问罪。而且直到今天,还是如此。
然而,另一面则抱愧实深,想起来时,觉汗颜内疚。这就是:我自知并没有充当红学家的真实的德才学识。如果在这一点上我不自揣量,那真是不知愧耻之尤了。
记得似乎是曹子建说过一番比喻:须有美人南威之色,方可以论姿容;须有宝剑龙渊之利,才堪以议断割。每诵其言,辄生愧心。又闻《文心雕龙》著者刘彦和大师曾说:“夫麟凤与麏雉悬绝,珠玉与砾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鉴其形;然鲁臣以麟为麏,楚人以雉为凤;魏民以夜光为怪石,宋客以燕砾为宝珠:形器易徵,谬乃若是;文情难鉴,谁曰易分?”雪芹是麟凤珠玉,是龙渊南威。——而我是个大俗人,大陋才,大卑识,大禄蠹——我会有资格来对雪芹说长道短吗?
岂非笑谈,岂非神话?
实实愧煞人也!
说到这一层,就须识得雪芹和他的书,具有几个层次的巨大的悲剧性。一是雪芹这个人的遭遇的悲剧性,怀才沦落,不为世容。二是他的书的悲剧性,那为了千红万艳同悲一哭的博大思想襟怀,却被伪续者篡改歪曲而成为一男一女、哥哥妹妹的“爱情不幸”“姻缘未遂”,才子佳人,被“小丑”拨乱破坏了的大俗套。三是此人此书的身后命运的悲剧性,第一流大学者、高人卓识,不屑不肯来为之研讨论著,却把“红学”的责任落到了像我这样不学无术之人的手中笔下,由白日青眸,而鲁臣宋客……呜呼,岂不愧哉,岂不悲哉!
知愧,知愧。这愧,是为了自励自勉,努力提高与充实自己。龙渊南威,这辈子是无望了,但还妄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所以这愧,并不由此而生悔。这道理是明白无误的。
知愧,不悔,无“矛盾”可言。知愧是为了鼓舞自己不断努力,使可愧者逐减,也为了与那处心积虑挤抑于我的比赛“本钱”。不悔,是为了增强勇气与体魄,以便抵挡那些与日俱增的明枪暗钺,承当伤害。两者都是积极的,友人说我“竞技状态”总是良好。
但近来,不时传来各地友好的关切的声音,有的说:“读过某刊,时有与您毫无干涉的事,也会贼贼咕咕地捅一刀”,表示慨叹。有的说:“请多珍重,一些不入耳的话,不必多往心里去。”我着实感动,感激他们的不敢明言多言而又不忍不言的苦心蜜意。我拿什么来报答这些善良的心田呢?
可怜,没有别的,还只是四个平常的字:知愧,不悔。
鲁迅先生当年也说过一段话,大意是:世界是大家的,不是谁一个独占独霸的,我也要来逛逛——“潇洒”一回,咱有这权利。
我们中华汉字奥妙无穷,悔是“每”加上“心”,“每”加“日”为“晦”,加“雨”为“霉”,这都让人不起快感好感。那么,悔的心情应是黯然低沉的了;但是,“每”加“文”为“敏”,加“?”为“毓”,却是吉祥繁茂的境界。“每”加“木”为“梅”,加“水”为“海”,那就更是不黯淡不低沉。我是决意不悔的,但万一有朝一日被逼得非写“悔书”不可时,那个“竖心”里也会隐藏着木和水,只觉寒香挺秀,浩荡汪洋,还是光明磊落。“红学”的本来境界,即是如此。是以悔与不悔,总归是如木长春,似水长流,不枯不涸,因为真红学是永恒的生命,无尽的时空。
甲戌深秋,写讫于燕都东皋。是年为“甲戌本”之二百四十周年,雪芹诞生之二百七十周年,逝世之二百三十周年。
大师也曾被绑票
说起周汝昌早年的经历,有一件事值得谈。那就是他少年时被绑票的故事。梁归智在《红楼风雨梦中人——红学泰斗周汝昌传》一书中对此有详尽的描述。这里摘录一些片段:
谁知乐极生悲,船刚行到四里外的沽河湾一带,一声枪响,小火轮被迫停船,上来几个持枪的土匪,把所有男乘客全赶下船劫作秧子,编成双行纵队,小快步慢跑“急行军”,往东南方向驱赶。
周汝昌是年轻的中学生,腿脚快捷轻便,跑起来不费力。那些年纪大的商人百姓,可就跑得气喘吁吁了。跑不了多久,听见背后一声枪响,原来是一个姓韩的医生,因为患有支气管炎跑不动,落到队伍后面,土匪以为他想逃脱报警,就把他给毙了。
跑到土匪的“安全地带”,匪徒停下来询问了解秧子的情况,那些没有油水可榨取的小商人等就被释放了。周汝昌乘机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周幼章之子,孙、李二人不过是同行,要他们无用,应该释放。土匪听说,以为这下子奇货可居,真把孙、李两人给放了。
周汝昌回忆说:“记得又到一荒凉处,再次休息,已经有某军警追赶剿捕之声,就在屋外经过。但我们被禁在黑室,大声不许出,紧张万分!可惜,追剿者没能发现此屋内大有‘文章’,过去了。匪人这才如释重负——但我心里抱着的希望(被发现救回),却破灭了……
唯我这个特殊的‘重点秧子’,继续南行,因为小队干的这笔‘生意’,总头目闻知大喜,就命令单把我送进大本营——卤亢(两字合为一字)子里去。我至今感谢他们赐我这个难得的‘旅游’机缘福分。与其说是押送,不如说是护送。一直往南,也不知走了多远,纵目皆是不毛之地,偶有小块浅水,满地盐卤白痕,光景奇特。最后,终于来到一片大‘湖’之边岸,这就是卤亢(两字合为一字)子了。
坐上小船,被‘推’送到里寨,那儿有带枪的等着。这里有绿树了,有房舍了,我不知忌讳地张目玩赏。他们领我进入一间最深层的秘室——进去一看,吓了一跳:咸水沽的人!他们蜷坐于一炕上,都是上回被‘杂牌’软禁驱赶‘裹’到这儿来的。他们忽见我至,又惊又‘喜’,因为家父刚刚从那儿出来,我就‘鬼使神差’地来‘填空’了?万万想不到!”
这些先被关押的人,周汝昌记忆所及,有振华纸板厂姓李的厂长,一个当铺的山西籍的高级职员,还有两个有钱的“财主”忘了姓名,其中一个是当时咸水沽地区的公安局长。过了不久,李厂长和那个财主被赎回去了,剩下公安局长和当铺的山西人。
周汝昌在匪窝中,先有一个中级头目前来“看望”,态度和霭,表现得好像是老朋友一样给予“照应”。周汝昌也天真地睁大眼睛正视,有点“无知所以无畏”的劲头。后来同被羁押的乡人告诫,以后千万不可再对视匪徒,只能低眉顺眼,因为对方忌讳被记住面容。大概因为年龄小,有来头,周汝昌开始被羁押时颇受优待,没有捆绑手,也没有蒙眼睛。
可是后来情况变化了。一天晚上,匪徒首领李大成的弟弟“二寨主”吃饱了饭来“查秧子”,知道周汝昌是周幼章的儿子,就勃然大怒,用木棒抽打周汝昌的腿,并责问看守的人为什么不蒙眼?原来匪帮所属的一只船在外面被军警发觉,蒙了损失,受了惊吓,匪徒怀疑是周幼章在外面“使坏”,所以就报复他儿子。周汝昌回忆说:“记得好像当时就有一个二级头目人劝解方罢。我从此像上磨的驴子一样,眼蒙得严严的。这时,方显那位山西同难者的仁心德意,他倾刻不离地照顾我,必须行动时,让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随他缓步而行。他从不讲话。”
隔了些时日,才被去掉眼罩单独关押。可能真应了“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的古话,这个单独看守周汝昌的人却一脸良民气色,对周汝昌很照顾关照,偶然有匪徒前来戏弄或找碴欺辱,他都出头保护,把来人赶走,夜里陪着周汝昌在一个单间炕上和衣而卧。
这个人在周汝昌的记忆里,是身材不高而壮实,穿一身蓝布裤褂,腰间一把“盒子枪”,面貌气质,淳朴实诚,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极少说话,但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周汝昌感觉到,这个人对自己的父亲有一种敬佩的感情。
正如周伦玲在《编后缀语》所讲,“有一位朋友曾诗言:过去之文是功力,近来之文是升华”。这,正是大师顿悟后的流连回转。
相信每一个人,都能在此书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岁华晴影。
《岁华晴影》周汝昌著 周伦玲整理
作家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55.00元
来源:作家出版社
初审:江玉婷
复审:张中江
终审:张维特
排版|童 尚
好书探,我们绝不放过一本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