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论|赵可馨:古埃及爱情咒语初探
古埃及爱情咒语初探
摘要:法老时代的古埃及爱情咒语现存只有一例,而在罗马时期的“希腊魔法纸草”中却发现有大量同类咒语。发现于埃及境内的希腊魔法纸草,其中的咒语在形式与内容上都有着古埃及的影子,甚至法老时代爱情咒语的孤例也可以在其中找到“直系后裔”。在文本内容分析的基础上,以咒语中唤起的神祇、语言中运用的动物类比手法与为确保效果而对神祇进行的威胁三点为线索,可以找出魔法纸草中与法老时代爱情咒语关系最为紧密的例子,继而梳理出古埃及爱情咒语在法老时代之后的变化。可以看到,古埃及爱情咒语在后期明显受到了希腊方面的影响。爱情咒语植根于古埃及多样的魔法文化,历史悠久,法老时代资料的稀缺或许可以归因于咒语的日常性。
关键词:古埃及爱情魔法 古埃及爱情咒语 希腊魔法纸草 麦地那工匠村
一
古埃及法老时代爱情咒语的资料十分罕见,早在1941年学者保罗·史密瑟(1913—1943)在为他所翻译的一条科普特语爱情咒语寻找古埃及时期的先例时便注意到了这点—因为仅有发现于麦地那、年代为第20王朝(约公元前1189—公元前1077)的一例存在,即陶片ODeM 1057。1978年埃及学家乔里斯·F. 伯格豪斯(1939—2018年)在编译《古埃及魔法文本》时收录了这条写于陶片之上的僧侣体咒语,并形容其为“罕见的”。有关爱情咒语最多的资料来自于“希腊魔法纸草”(Papyri Graecae Magicae,简称“PGM”)。“希腊魔法纸草”并不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文献名称,只是为现代学者所用以统称一系列记录咒语、仪式、赞美诗等“魔法”内容的纸草。这些纸草的出土地点虽不尽相同但都在埃及境内,时间集中在公元1至4世纪。就内容而言,爱情咒语占有不小的比重。据学者统计,以《古埃及魔法文本》中的咒语类型构成比例为参照,“希腊魔法纸草”中爱情咒语的比重至少是前者中的20倍。鉴于法老时代资料的稀少,对“希腊魔法纸草”的解读本应成为研究古埃及爱情咒语的关键。然而关于文本性质的争论却使得学者们不得不先论证“魔法纸草”中的爱情咒语是否属于古埃及(文化)。
“希腊魔法纸草”中的文献大部分由希腊语写成,但是鉴于希腊语是当时的通用语且文献中存在埃及世俗体以及古科普特语的文本,语言本身并不能成为判断文本来源的唯一依据。阿纳斯塔斯的收集中有四篇世俗体文本(PDM XII/PGM XII, PDM XIV/PGM XIV, PDM LXI/PGM LXI, PLouvreE3229),除PLouvre E3229外的三篇主体均为希腊、埃及(世俗体)双语,如在PDM XII/PGM XII总共19栏的魔法文本中,最开始的两栏是世俗体,之后的13栏是希腊语(虽然包含两个世俗体标题),接下来的两栏依然是世俗体,而最后两栏为引用希腊语的世俗体文本。从语言比重的角度而言,有观点倾向于埃及语文本译自希腊语,然而文本内容反映出的宗教/文化背景却显示出古埃及的特点。“即使有理由相信世俗体的文本是希腊语的翻译,但是至少与魔法相关的原材料可能是埃及的。”同时,从双语应用的熟练程度来看,魔法纸草的抄写者受到过埃及传统的(祭司)书吏训练,而纸草的使用者也同时掌握两种语言。在罗马时期的埃及,这样的人更可能是(文化上的)“埃及人”而非“希腊人”。然而,语言之外,魔法纸草中明显的希腊元素亦是不能忽视的。“希腊魔法纸草”的多文化特征无疑是古代晚期地中海世界文化交流融合的体现(本文第二部分将通过爱情咒语展示这一点)。但是有关魔法纸草中文本的文化源头的争论一直存在,如针对PGM IV中记载的爱情泥偶的制作方法与仪式,埃及学家罗伯特·K. 瑞特纳强调了其中的埃及文化本质,认为其代表的爱情魔法源自古埃及用于镇压囚犯、敌人的仪式,是“国家/王室魔法”转变为“私人魔法”的结果,即体现了“国家诅咒仪式的政治强制力与神庙仪式中恶灵的宇宙强制力向私人领域关切的一种转化”。而古典学家克里斯托弗·A. 法朗则认为爱情泥偶的形象“可被理解为是本土希腊传统的发展”。他虽然不主张魔法纸草中任何“完全、主要的希腊的”影响,但是坚持认为魔法纸草中的爱情咒语是希腊传统爱情魔法的延续。在此基础上写成的《古希腊爱情魔法》是目前将“希腊魔法纸草”中的爱情咒语作为研究主体的唯一著作。而古埃及角度的爱情魔法/咒语研究却少之又少,尚无独立著作。从零星的相关研究中可知,整体而言,除去前文提到的法老时代资料稀有的特征之外,在内容上,古埃及爱情咒语的一大特点是语言中动物类比的使用。
二
在对单条爱情咒语的内容进行分析之前,有必要首先把握作为整体的爱情咒语。然而由于数量的悬殊,这种概括只能围绕魔法纸草即罗马时期的爱情咒语展开。在魔法纸草中,爱情咒语在类型上与其他咒语无异,主要有两种,第一种是所谓的史诗套话型(epic formulae)。史诗套话型咒语多以神话故事(即historiola,“小故事”)为背景,将咒语的作用对象代入神话中的角色。这种咒语古已有之,如法老时代的一些治疗蝎毒的咒语会讲述伊西斯治愈为蝎子所伤的小荷鲁斯的故事,并将伤者代入小荷鲁斯的角色,以求获得同样的治愈效果,较为典型的例子就是梅特涅希石碑(Metternich Stela)上的咒语。“伊西斯将鼻子探入荷鲁斯的口中,以辨别他体内的气味。她检查了这位神圣继承者的伤痛,发现他中毒了……‘荷鲁斯被咬伤了!哦拉,你的子嗣被咬伤了!’”伊西斯的哭喊声传至众神处,图特闻声前来,在吟诵一系列咒文之后,图特保证说:“荷鲁斯为他的母亲而活—伤者也会为自己的母亲而活……荷鲁斯已被赐予了生命—所有为毒液所折磨的人和动物也会活下去。”在希腊魔法纸草中也有同一类型的治愈魔咒,如一则治疗发烧的咒语在描述了荷鲁斯正为高热所折磨之后写道:“将高热从伊西斯之子的头中移走,从某某、即某某之子的头中移走……”爱情咒语中的PGM IV. 94—153看似属于这一类型,咒语以讲述伊西斯向其父图特哭诉自己为奥塞里斯与奈芙缇丝所背叛为始:“盛夏的正午,伊西斯从山中走来,灰头土脸;她的眼中满含泪水,心中尽是悲叹。她的父亲大神图特上前询问:‘哦我的女儿,灰头土脸的,为什么你的眼中满含泪水,心中尽是悲叹……擦干眼泪!’伊西斯回答道:‘他没有和我在一起,哦父亲……我被自己的女伴背叛了。我发现了秘密:是的,奈芙缇丝正在与奥塞里斯交欢……’”但是这并不是一则以挽回(丈夫)情感为目的的咒语,也没有任何施术对象被带入神祇的角色。在接下来的咒语中,图特似乎让伊西斯取回了某种神秘的烈焰(容器),而男性施术者想要利用的正是这种炙热带来的痛苦,以此折磨女性施术对象直到她来到施术者的居所并与之交合。“你在焰炉中制造的所有火焰、所有烧煮、所有高温、所有蒸汽、所有热汗都会在某某、即某某之女的心中、脏腑、肚脐、腹中燃起,直到我将她带到某某、即某某之子的住处,直到她将手中之物交于我手、口中之物于我口、腹中之物于我腹之上、私处之物于我私处之上,急急如律令。”
史诗套话型的爱情咒语极少,大部分爱情咒语属于第二种咒语类型,即包含仪式道具的制作、使用方法以及咒文等内容的操作指南。咒文中常会提及神名,但是没有角色代入,对于神话故事的背景也不做描述,如PGM VII.358—89:“一则杯子妙咒:对着一个杯子重复以下内容七次:‘KANŌPI[TI] PROIE RŌDOCH…PH KALYPSAS EREIUN POTHĒXAS ERATEUN MORPHYS CHARIS I’HAPHIETI EISI Ō BOUBASTI POTHŌPI,恳 请 您,西普利斯(Cypris,阿芙洛狄特的别名,即“塞浦路斯之女”)之圣名,如果您潜入了某某、即某某之女的内心深处,激发她的爱。’”又如PGM VII.973—80:“碰触吸引咒:取一只圣甲虫,在上好的药膏中熬煮,取出甲虫将其与野豌豆(vetch)一同碾碎,然后放入玻璃杯中,重复以下咒语两次:‘THŌBARKABAU MICHAĒL MICHAĒL OSIRIS PHOR PHORBA ABRIĒL SESEGGENBARPHARAGGĒS IAŌ SABAŌTH ADŌNAIE LAILAM,迫使她,某某、即某某之女追随我,如果我碰了她。’”此类咒语的篇幅长短不一,视道具制作、咒文等内容的复杂程度而定,如PDM XIV. 355—55这则爱情咒语就在需要吟唱的咒文前以大段文字详细描述了道具的制作和使用方式,而PGM XXXVI. 134—60则是咒文构成了大部分内容。
在格式上,魔法纸草中的咒语一般遵从“标题—道具制作、使用指南—所需咒文”的分段结构,但是也有不少例外。比如,有些咒语并不需要书写或吟唱咒文:“令一个女人热爱她丈夫的[处方]:金合欢树,果实。与蜂蜜一起捣碎,涂抹于阴茎,与这个女人同眠。”一些则是单纯的咒文而不需要道具仪式的配合,如前文中的史诗套话型PGM IV. 94—153,此外比较典型的还有PGM XV. 1—21与PGM XVI. 1—75。另外也有咒文写于道具仪式说明之前的例子,如PDM XIV. 395—427的请神仪式以及PGM VIII. 163的“阿斯特拉普苏克斯爱情咒”。而最后这种也是法老时代魔法咒语中比较常见的结构。由此可见,无论是在类型还是结构上,魔法纸草中的(爱情)咒语都有着法老时代的影子。反观陶片ODeM 1057:
万岁,拉— 荷拉赫提(Re-Horakhty),众神之父!万岁,七哈托尔(seven Hathors),为红衣所饰!万岁,众神,天空与大地之主—让某某、即某某之女紧随我,像牛追草,像仆人跟着自己的孩子,像赶集人追赶他的畜群!如果你们没能让她来追随我,我将放(火)焚烧布西里斯并烧掉(奥塞里斯)。
这则第20王朝的爱情咒语在结构上并非魔法纸草中典型的分段式,就形式而言,这则法老时代唯一的爱情咒语与之后罗马时期的同类咒语看似没有特别明显的直接联系。那么这是否意味着ODeM 1057仅仅是一个孤例,与之后的时代无甚联系?甚至进而可以推测,希腊罗马时期的爱情咒语源头或许并不在古埃及?若要回答这些问题,在形式之外,还需要对咒语内容进行分析。
就内容而言,首先,咒语中明确提及的神灵只有两位(组):拉—荷拉赫提与七哈托尔。拉—荷拉赫提是拉神与荷鲁斯的结合体,名称的字面意思为“拉神是地平线的荷鲁斯”。第18王朝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或曾在塞德节上将自己神化为拉—荷拉赫提(或阿吞)。拉—荷拉赫提也出现在早期阿吞神的头衔之中(“活跃于地平线的拉—荷拉赫提”)。在文学作品中,拉—荷拉赫提往往如主神一般存在,掌握生死予夺的权力(如《两兄弟》《赛特与荷鲁斯之争》);在神学层面之外,作为太阳神的拉—荷拉赫提与拉神、阿图姆并无区别。太阳神与太阳崇拜在古埃及社会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魔法文献中出现的太阳神并没有任何特定的内涵,仅仅是请愿者/施术者请求至高力量的表现。作为“爱之女神”的哈托尔出现在爱情咒语中看似十分合理,然而,虽然希腊罗马时期的“七哈托尔”即是哈托尔本尊的延伸,但在新王国时期二者间还是存在着本质区别。在文学作品《两兄弟》《被诅咒的王子》中,七哈托尔以近乎命运女神的姿态出现,预言角色未来横死的结局;在魔法咒语中,则多呈现出保护神的姿态,出现在抵御/治疗动物带来的伤害的咒语中。对于第20王朝爱情咒语中的七哈托尔,学者们多结合文中牛的意象(哈托尔的动物形象即母牛),从动物相关的角度做出解释,而七哈托尔在此处的作用则被认为是激发一种“动物性欲望”(animalistic desire)。但是具体而言,“牛追草”的类比并不具备排他性,在对拉—荷拉赫提的祈祷文中也出现过,而爱情咒语中也明确提到了拉—荷拉赫提,所以该类比本身不一定与(七)哈托尔相关。与其说是一种“动物性欲望”,动物类比在此或许更偏向于是一种修辞手法,用以表现“紧随、跟随”的抽象概念。否则无法解释下文中“仆人(一说或可译为母亲 )与孩子”“赶集人与畜群”的组合。
哈托尔女神有多重身份,她既是爱之女神也是女性之神,被认为能够协助、保护女性怀孕与分娩。然而在现有的咒语资料中,新王国时期的哈托尔女神并没有以“爱神”的姿态出现,如第19王朝纸草PLeiden I 348中记录了三则与哈托尔相关的助产咒语。在“希腊魔法纸草”中亦有哈托尔的身影。其中,七哈托尔可能作为“七处女”出现在了一篇希腊语祈祷文中,“欢迎,噢七天国之命运女神(seven Fates of heaven),噢高贵善良的处女们,噢MINIMIRROPHOR的神圣伙伴,噢四柱的神圣守卫!”此处七处女(哈托尔)的身份是命运女神,与爱神无关。另有一则科普特语的情爱咒语提及了七处女,但是主要内容是荷鲁斯与伊西斯的对话,七处女仅被提到而没有作为咒语请愿的主体。在希腊罗马时期,古希腊神祇与古埃及神祇间的融合/混淆十分常见,在一则爱情咒语中,哈托尔以与阿芙洛狄忒等同的身份出现。有咒语称“NEPHERIEKI”(即古埃及语“Nfr-iry.t”,意为“美丽之眼”,一个十分适合哈托尔的别称)是阿芙洛狄忒不为人知的名字,“如果你想赢得一位美丽女子(的芳心),净身三天,供奉乳香,并对着它呼唤这个名字。接近这个女子,注视她的时候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七次,如此便会成功。但记得要这样做七天”。而阿芙洛狄忒也作为爱神独立出现于爱情咒语中。一篇名为“达耳达诺斯(Dardanos)之剑”的魔法文献中记录了用磁石制作爱情护符的方法:“刻阿芙洛狄忒跨坐于普赛克(Psyche),左手抓着她的束成卷的头发……在阿芙洛狄忒和普赛克之下刻爱罗斯(Eros)站于天穹之上,手举火炬燃烧普赛克”。但是后续的咒语中并没有提及阿芙洛狄忒。此外还有供奉“阿芙洛狄忒之星”(即金星)的爱情仪式。性交行为也被称为“阿芙洛狄忒的神秘仪式”。在“希腊魔法纸草”中,作为爱神的哈托尔与爱情咒语的联系并不是必然的,这一点也同样体现在阿芙洛狄忒之上,阿芙洛狄忒也会以爱神以外的身份出现于各种魔法之中,如一般的请神(神启)仪式。“以获得友谊、偏爱、成功和朋友”为目的制作的魔法物件则名为“阿芙洛狄忒之碑”。此外具有明确爱神身份且出现于爱情咒语的希腊神祇还有上文提及的爱罗斯。一则以“引发失眠”为目的的爱情咒语直言“召唤爱罗斯”。但是同样,爱罗斯也被当作一般神明为请愿者所召唤。
回到作为爱神的哈托尔。她与爱情咒语最为直接的一次联系出现在一则公元3世纪的世俗体爱情咒语中。
……在我心中的是哈托尔的丰腴(at n Ht-hrt, the fat of Hathor),爱之宠儿(Swmr, worthy of love)。我的心渴望、爱着一种热望,像母猫对公猫的渴望一样、像母狼对公狼的渴望一样、像母狗对公狗的渴望一样……让她(笔者注:施咒对象)感受到一种渴望、一种爱、一种疯狂……她到处追寻他。
在形式上,这则咒语采用的是法老时代就已出现的格式,在大篇幅的咒文之后写有道具的制作与使用说明:“鳄鱼粪,驴胎盘,大蒜芥,七欧佩(oipe)羚羊粪,雄性山羊的胆汁,初油果(fifirst fruits of oil)。与亚麻杆一起加热;对此念咒七次连续七天;涂抹到阴茎上;与女人同眠;还需涂抹在女人的胸上。”在内容上,从咒语中涉及的神灵(哈托尔)以及动物类比的应用这两点考虑,这则爱情咒语是魔法纸草中与第20王朝孤例最为相似的,可被视作法老时代古埃及爱情咒语在罗马时期的体现。
然而二者间也存在决定性不同。第20王朝的文本对于咒语失效的威胁是“放(火)焚烧布西里斯并烧掉(奥塞里斯)”。对于神明的威吓在法老时代的埃及魔法中十分常见,如一则关于吓退敌人的咒语也“威胁”了奥塞里斯:“我将不让他顺流而下行至布西里斯,我将不让他逆流而上行至阿拜多斯。我将根除他的巴,我将毁灭他的尸体,我将放火焚烧他的坟墓。”此外还有威胁宇宙秩序混乱的例子,如一条针对水中鳄鱼的咒语写道:“如果水中之物(笔者注 :鳄鱼)张开它的嘴,如果它的肢体移动,我将令大地为洪水所入侵,南北颠倒,大地翻转!”与第20王朝爱情咒语出处(麦地那)相同的蝎毒咒语则很好地展现了以上两种威胁的结合 :“我将令阳光不再照耀大地,我将令泛滥季的洪水不再冲击堤岸,我将放火焚烧布西里斯并烧掉奥塞里斯。”但是世俗体咒语中更多体现的是对于施术目标的“折磨”。“让你们(笔者注:埃及神灵)的手中充满烈焰!使用它!将它投射至某某、即某某之女的心中!使她虚弱,噢灵魂!令她失眠,噢西方之人!”这一点也体现在了同一纸草上的另一则世俗体爱情咒语之中。“……我派你至某某、即某某之女的心里;在她身体中纵火,在她的肠道中纵火……在夜晚带走她的睡眠!在白天给予她悲哀与焦虑!不要让她进食!不要让她饮水!不要让她躺下!”对于施术目标的“折磨”是古希腊引导(agōgē)爱情咒语的一大特点。折磨通常以失眠、虚弱、迷茫、绝食等多种方式表现出来。令施术目标“烈火焚身”则是另一要点。这种对于施术目标的折磨是埃及爱情咒语中所没有的。
这种虐待性最为直观地体现在了一具罗马时期的埃及泥偶(Louvre inv. E27145)身上(见图1)。泥偶为女性,呈跪姿,双手被束于身后,身上总共插有13个钉子,整体形象与PGM IV(296—466)中描述的爱情人偶一致:
取陶轮之蜡[或泥],制作两个人偶,一男一女……女偶双臂背后并且跪于膝盖之上……取13根铜针,刺一针于脑部……刺两针于耳部、眼部,一针于口,两针于上腹部,一针于手,两针于阴部,两针于足底,同时每次说出“我在刺穿某某的某部,所以她于我,某某,只此一人,之外不会再记住任何人”。
对于施术对象的“折磨”是第20王朝爱情咒语中所没有的,而这一点在以引导(agōgē)咒为代表的古希腊爱情魔法中却表现得较为普遍。从公元3世纪的世俗体爱情咒语中可以看到第20王朝爱情咒语的影子,但是咒语本身却因为包含对施术对象的折磨而具有鲜明的希腊文化特点。法老时代的古埃及爱情咒语发展至此,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希腊文化的影响。古埃及爱情咒语的特点在科普特魔法文献中依然清晰可见,传统的动物类比、对宇宙秩序颠倒的威胁等元素鲜明地展现出了古埃及魔法传统。而一则公元11世纪的咒语则将埃及与希腊的传统糅合—在折磨施术对象的同时还威胁了请愿对象:
她无法进食或饮水,小憩或入睡,因为她的衣袍在烧灼她的身体,天之闪电令她烈火焚身,她脚下的大地在熊熊燃烧……像一头母驴紧系于公驴……像一条母狗于公狗……若你不能实现我的愿望,噢加百列,不能遵循我的命令,我将永远蔑视你,将你与我割裂开,诅咒你,辱骂你,厌恶你。圣父不会给予你天堂中的容身之所;圣子不会给予你天堂之位;圣灵不会传颂你的赞美诗。
经过了两千余年,科普特爱情咒语依然保留有古埃及咒语的痕迹,可以被视为法老时代古埃及爱情咒语的延续。然而毕竟时过境迁,宗教/文化背景的颠覆性变化使得爱神哈托尔最终隐于天使加百列之后了。
三
从爱情咒语中可以窥见古埃及文化的许多方面,而对于爱情咒语的考察也不能局限于此类咒语本身。与其他类型的咒语进行比较,分析爱情咒语产生的背景,更有助于理解爱情咒语的内涵与本质。首先,“爱情咒语/魔法”这一分类是现代学者提出的概念。“希腊魔法纸草”中许多被现代学者译为“爱情吸引咒”(love spell of attraction)的咒语的希腊语原标题其实是“agōgē”即“引导”,指将施术对象“引至”施术者处,而这一术语的使用并不局限于爱情咒语。或者说爱情咒语这一分类只有在关注咒语内容与目的的时候才有意义。许多咒语是多功能的,如一则世俗体咒语既可以用于将女人带给男人,也可以用于托梦:
你应当将它(笔者注:一串神秘符号,此处省略)写在一片芦苇叶上,在睡觉时放在头下。它使你做梦并托梦。如果你是为了托梦,你应当将它置于一具木乃伊的嘴上。它还可以带来女人。你应当用……戴胜鸟的血将名字写于芦苇叶;你应当将女人的头发放在这片芦苇叶上;你应当将它置于一具木乃伊的嘴上;你应当将名字写于地上,“将某某、即某某之女,带至住所,带至某某、即某某之子的栖身之所!”现在这条咒语也是寻回咒(fetching charm)了。
希腊语咒语中也有类似的例子。“取金鱼草并在入睡时含在舌下。早起,在你对任何人开口说话之前背诵这些名字(笔者注:一些魔法名,此处省略),然后你将隐形于其他人。但是若你对着水杯背诵这些名字并将杯子给予一个女人,她将爱你,因为这则咒语于万物是万能的……”咒语的原理是相通的,但是可以达到不同的目的。托梦、隐形与爱欲涉及的领域相去甚远,然而也存在在目的上与爱情咒语十分接近的类型—魅力咒(charitesion),即以获得受益性喜爱(favor)为目的的咒语。
这种喜爱通常与社会性认可相关,比如“给予我偏爱(favor),口才,对世间男女的吸引力”。“带着它(笔者注:护身符),你将成为世人的宠儿,收获友谊,人见人爱”。但是在很多情况下,这种社会性偏爱与私人爱慕间的界限并不清晰。如一则咒语写道:“在今天在[某某、即某某之子之前]给予我赞美与爱,故而他可以给予我世间好物,故而他给予我食物与供养,故而他做所有我[所愿]之事……给予我赞美,爱[以及尊重]于某某(笔者注:阴性)、国王与他的臣民……”根据上下文,前文中的某某之子或许是地位高于祈愿者的某人(如上司或国王),这是魅力咒中比较经典的祈求对象。而下文中的女性某某则可能代表祈愿者的爱恋对象,由此可见魅力咒与爱情咒语的融合。希腊语文献中也有类似例子:“万岁,赫利俄斯;万岁,赫利俄斯,天堂之神,你的名字是全能的!从第七天堂在所有男人与女人面前[给予]我稳定的偏爱,特别是在她、某某的面前。”根据奎克的观点,“希腊魔法纸草”中魅力咒的原型早在古埃及古王国时期就已经出现,与仪式相关,而魅力咒(尤其在希腊罗马时期)也被应用于爱情魔法,其自身的历史体现了一种“仪式—魔法”的变迁。从这个角度而言,古埃及爱情咒语的历史或许可以追溯至古王国时期。同样的思路也可应用于交媾魔法。中王国《棺椁铭文》咒语CT 576是一则有关死者在冥界交媾的咒语:“我的眼睛是狮子,我的性器是巴比,我是被驱逐之人,精液在我的口中,我的头在天上,我的头在地上。我是心中拥有力量之人……我以各种身份射出精液……”咒语的结尾处写道:“至于任何知道这则咒语的男人,他将在这片大地上日夜交媾,无论何时他身下的女人都将欲望高昂。对着一颗红玉髓或紫水晶的珠子背诵咒语,然后将珠子放在死者的右臂之上。”爱情咒语的最终目的往往就是性结合,而若将爱情咒语视作古埃及情色文化的一部分,那么爱情咒语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古埃及中王国时期。
溯源古埃及爱情咒语的同时,现存案例的背景分析也不容忽视。第20王朝的陶片出土于麦地那,而麦地那工匠村是研究古埃及人日常生活的重要资料来源,其所展现的古埃及人生活细节是其他遗迹无法相比的。情感生活无疑也是古埃及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故爱情咒语发现于此并不令人感到意外。虽然爱情咒语仅有一例存在,但是仍有其他可能与爱情魔法相关的发现。比如一具女性小雕像的背面装有人类指甲碎片、头发、皮肤或布料的残留物,可能用于巫术活动,或与爱情魔法相关。根据“希腊魔法纸草”中的记载,将施术对象身体的一部分(如头发)用作魔法仪式中的重要素材确实见于爱情魔法。与爱情咒语可能相关的还有情诗/歌—“传统的魔法咒语也潜藏在一些早期诗歌文本的形式之后”。已知的古埃及情歌全部发现于麦地那,在时间上属于拉美西斯时代,与爱情咒语相同。情歌与爱情咒语在语言结构上有着相似之处(比如介词m-sA,即“跟着”一词的使用),情歌的部分内容甚至可以直接作为咒语使用(虽然是作为开门咒),甚至在情歌中“爱情”自身就是一种保护咒,充满魔力。魔法文本可以是情歌的灵感来源之一。
在麦地那出土的文献/文物中,爱情咒语并不是唯一孤例的存在。此外作为孤例的还有绘有男女交合画面的“都灵情色纸草”(PTurin 55001)。罕见的情爱类资料均发现于麦地那并非巧合,这些在使用目的上极具日常性的文本并不会出现在墓葬或是神庙等“高级”设施之中,就保存下来的遗址遗迹而言,相对于数量众多的“高级”设施,能够保留并展现古埃及人日常生活内容的几乎只有麦地那工匠村,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法老时代爱情咒语的案例如此之少。罗马时期爱情咒语案例的丰富源于“希腊魔法纸草”的发现。而记录大量日常咒语的魔法纸草的出现,却与当时埃及本土的“精英”祭司阶层的推动有关。虽然就目的而言,相对于复杂的神庙仪式,爱情咒语可以归属于日常魔法,但是它的内容来源并不是民间。如同古埃及情诗的前身是第18王朝底比斯墓葬中的节日颂歌(festival song),与“精英文化”相连一样,爱情咒语的源头也在于神庙/祭司阶层所代表的上层文化。“希腊魔法纸草”中的爱情咒语原本属于神庙仪式文本:“埃及闻名于罗马时期的、记录于大量‘魔法’纸草的民间巫术,仅仅是官方神职人员所掌握的传统仪式知识。”在罗马时期,随着传统神庙体系的崩坏,埃及祭司们不得不谋求新的出路,“一些人将服务场所由衰退的神庙转向城镇或乡村;其他人将他们的仪式训练与祭司关系带至神庙辖区以外,成为流动的仪式专家、‘魔法师’,成为古代晚期埃及流浪诗人、‘表演者’及知识分子网络的一部分,对于特定的神庙或地方仅有边缘性的或不必要的身份认同”。为了增加收入,祭司们“将他们的仪式专业知识提供给一个以城市与世界性为主的客户群”,在“魔法师”的外衣之下,传统祭司们成为可以“掌控命运与满足个体最自私欲望的专家”。罗马时期的爱情咒语来源于古埃及神庙中的仪式文本,其大量出现是当时神庙体系衰落、神职人员流散所引发的知识大面积散播导致的。神庙的生命之屋中藏有的“神秘知识”经复制、改编之后,以手册、合集的形式被出走神庙的祭司们携带至民间,就像当时的埃及祭司一样,这些知识也不再限于神庙之内,并且更加与祭司个人相关。一位罗马时期埃及祭司的“知识手册”或由于陪葬墓中而被保存了下来,并在千年之后为阿纳斯塔斯所获。这样的“手册”成为后世人眼中的“魔法纸草”并保留了有关古埃及爱情咒语的最多证据。
|本文刊于《世界历史评论》2022年秋季号,作者赵可馨,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世界古代中世纪史研究室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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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周淼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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