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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宜川|漫谈民国时期的成都青楼

特别约稿 南湖雅集 2023-11-18


说起古代青楼,原本指豪华精致的雅舍,有时亦作为豪门大户的代称,如《晋书·麹允传》中:“南开朱门,北望青楼。”晚唐诗人邵谒的《塞女行》中也有:“青楼富家女,才生便有主”的诗句。青楼的两种意义仍参杂错出,甚至有一人之作而两意兼用的例子。如唐朝名诗人韦庄的《贵公子》的“大道青楼御苑东,玉栏仙杏压枝红”,与大道和高门相关,而与艳游和酒色无涉;而他的《捣练篇》中“月华吐艳明烛烛,青楼妇唱衣曲”的青楼,则指的是妓院。


民国年间,在成都的老东门外,靠近城墙边,有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叫“柿子园”,那里每天聚集着数百名精壮的穷苦汉子,三伏天赤裸着上身,专门负责清运全城的人畜粪便出城,其中的运输工具多为架架车,鸡公车,也有类似于重庆朝天门码头的“棒棒军”,肩挑两个大木桶,从天麻麻亮开始,就开始汇聚,吆喝起来,彼时人声鼎沸,沿着乡间小路,“送货”下乡。那年月,田坝头的庄稼以人畜粪便为唯一的肥料,每季收成如何,全仰仗这上天造物的惠泽。

 

由于供需关系使然,当时在柿子园路两旁上,盖起了很多棚户。每当中午和黄昏时候,各家棚户门边,都站着一个穿花布短衣的女人,脸上涂了一层不均匀的白粉,用红纸涂红了两颊和嘴唇,不断地向粪夫打招呼:“进来歇歇脚嘛!”每间棚户内有一个小屋,没有床,只有一个小土台子,有点像北方的小“炕”,放有被盖枕垫,棚里一角还放有小炉灶和碗筷等杂物,俨然是一个多功能的生活空间。

 

那里就是粪夫们常去“歇脚”之处。粪夫会很熟稔地撂下粪车,放下粪担子,钻进棚户,粗鲁地把花布短衣女人抱上“炕”,大约经过十多分钟时间,便下“炕”来,从腰间摸出一串小铜钱,当时一种铜制的货币,也叫“小钱”,交给花衣女人说:“老规矩,一共三十二文,点一下哈。” 花衣女人一边扎裤带,一边接钱清点,有时挑出一两个说:“这是毛钱,请调一下哦。”粪夫完成各种节目之后,走出茅屋,女人在门边照例说:“明天又来哈!”粪夫一边不置可否地应和着,一边抄起粪车,挑上粪担,飞奔而去。

 

当年,北门北较场、武担山一带,即今日成都军区所在地,也有一两百家贫困的风尘女子聚集在一起,简陋的房舍形成了街市,略比“柿子园”好一点。 成都地方史料记载,除了柿子园和武担山外,散布在天涯石街、藩库街、五世同堂街、笔帖市街、沙河堡、大田坎、花牌坊、驷马桥等地从业的风尘女子有近两万人之多。

清朝末年,成都有个主办警政的大员叫周孝怀,人称周秃子。那时还没有市政府的设置。一切应兴应革的事,都归“劝业道”总管。周孝怀面对这个越来越复杂的娼妓问题,大伤脑筋,后来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先对全城的娼妓进行调查登记,把公开的“台基”和“私窝子”订为“监视户口”,并在其户门上订一个“监视户”的小木牌,接受保甲良民的监视。

 

那年月,成都府上还有不少流莺,逐渐被统一集中,居住在天涯石街,把天涯石街改称“新化街”,在街口修建一座岗楼,钉了一块横匾,上书“觉我良民”四个字,并设置岗哨,维持秩序。周孝怀这一招,对挂牌的妓院来说,不受其影响,门前车水马龙,嫖客都是达官显贵。唯受嘲弄的是“私窝子”,门口钉上了“监视户”的木牌,不仅颜面尽失,有头脸的熟客也只好望而却步。被困在“新化街”的流莺大多资色平平,只能守株待兔,生意清淡。周孝怀这种讨好舆论的办法,结果是弄巧成拙。时过不久,有人在周孝怀公馆大门上,为他钉了一个“总监视户”的大木牌子,一时全城传为笑柄。

 

上世纪30年代,四川军阀内战,硝烟四起,成都驻军混杂。城外打仗,城内繁华,风尘女子应运而生。根据当时的成都《新新新闻》报记者调查记载:省警局卫生科发给妓女的所谓“乐女证”,就是政府允许卖淫的营业执照,共是1——13565号,说明成都有登记的妓女有一万三千多人,需持证上岗。私娼的数字,经成都妇女会对各大旅舍的采访和调查,也在一万人以上;还有所谓“私窝子”,根据成都市档案馆的文献,帕庄医院、四能医院、博济医院等各处能了解的数字统计起来,成都有妓女三万余名。

 

老成都的风尘女子多为“个体户”,少数依靠鸨母为生。她们负有鸨母的“卖身债”,因此一切都由鸨母主宰,收入的三分之二交鸨母,自己仅得三分之一,还包括化妆、医药、服装、用具等开支。如果在旅馆接客,茶房还要抽三成。如果还清了卖身账,收入自然要多些,但这个账几乎是永远也难以还清的。


在当时的成都,出名的大“台基”,有大田坎的“易裁缝”,江南馆的“吴胖子”,镋扒街的“李老八”,冻青树的“彭胖婆”,上升街的“薛二娘”,御河沿街的“大周二”,青龙街的“小周二”等等,在她们的名下,各自拥有多位姿色不差的女子,令那些达官显贵趋之若鹜。那年月,还有一个很奇葩的人物,叫何之言,有着“成都妇女协会会长”的名头,出入于交际场合,非常活跃,他雇佣了几个“女秘书”,经常与一些衙门官吏打得火热,她们算是老成都的高等“台基”。所谓“台基”,原指清末年间在江浙和天津卫等地戏班子演戏租借的舞台,后来坊间延伸为风尘女子和其团队,或专供男女幽会的“小客寓”,又称“花客栈”、“转子房”,起源于上海英法租界,后逐渐传入内地诸省,这一行业的兴旺,反映了当时社会需求的盛行不衰,是近代中国前所未有的现象。

四川军阀刘湘的地盘原在重庆、万县一带,1932年,刘湘移防成都。抗战时期,兵荒马乱,京沪和扬州一带的妓女大量迁入四川。史料记载,在刘湘移防成都后,原来住在重庆、万县、宜昌等地的扬州基台老板,青帮头子李松寿、赵长富、毛德周等,带上了六十余家有扬州姑娘的基台来到成都开辟新天地。  

 

成都府上的川籍妓女恪守旧规,在青楼接客,不兴“出条子”,也就是“不出堂”。他们大多不会吹拉弹唱。而扬州女来成都后,能歌善舞,卖笑行业的风气随之“与时俱进”。扬州女不仅在青楼接客,还乐意“出条子”,当时成都的烟馆、赌场、茶厅、剧院、餐馆都可以叫扬州姑娘来相陪应酬,实在是“青楼无处不飞花”。自此以后,四川台基也学会了这一套,在各种公众场合招摇过市,逐渐形成了老成都风月场所的新模式。


扬州妓女初来乍到,多住在成都的各家旅馆,穿着华丽时髦,出没于闹市,在当时被视为奇装异服,引起一些本地人看不顺眼,加上保守的地域观念,对她们开始嫉恨和厌恶。于是,有成都士绅建议:“驱逐出境”。成都当时的治安机关,还真就发出了驱逐扬州妓女出境的命令。成都市警察局在一个晚上,突然将一百多个扬州妓女抓到警察局扣押,勒索了贿赂之后,严令成都大小旅馆不准招留她们。于是,她们就干脆自己租房子住下来,以半开门的暗台身份营业,其中有些还到了本地恩客,袍哥,舵爷的帮助,警察局也逐渐开始按川妓的等级发给营业执照,征收妓捐。于是她们逐渐得以合法住下,成为一种正式行业。

 

1934年,那个曾经帮助过她们的袍哥舵把子尘俊珊因病过世。由于此人江湖义气,平时好济困扶危,助人为乐,得到广泛的赞扬。他出殡那天,送丧的不下五六万人,36个抬灵的人,都是成都各袍哥码头的舵把子,一律素衣孝帽,整齐肃穆。在灵柩后面紧跟着一百多个面带悲切的素衣女郎。令观众惊奇莫名,还以为是死者有那么多亲属,可是咋个又同样的打扮,个个都是青春少妇呢?后来才听说是全成都的扬州姑娘,她们出于感激之情,主动组织起送丧队伍,随丧步行到离城十里的“五显庙”,就是今天的万年场墓地,不少风尘女子哭得泪水湿透了几张手巾。

 

1937年抗战爆发后,下江人到成都的人逐渐日盛,更多的江浙风尘女子也涌到成都,身着旗袍,争奇斗艳,成为大后方的一道风景。当时城内的槐树街、惜字宫南街、燕鲁公所、新玉沙街、藩署街、如是庵街、书院南街、西御西街、回春里是扬州妓女比较集中的住所,全城计有一百五十多家。为了适应一些“跑警报”的阔人的需要,扬州台基还在猛追湾,水碾河开设了几家“疏散区”的临时台基,生意居然相当的兴旺。


1938年以后,由于国内的战局紧张,长江一带和上海的青帮组织,不断向四川发展;蒋介石派来的宪兵团官兵多是青帮的人,宪兵团长阎春郊、郭大任都是青帮头子。由于青帮的势力和宪兵团的庇护,扬州妓女在成都就不再受气了,生意业务自然也有了新的发展。

 

为了配合生意的需要以及扬州的家属和同乡,这些扬州台基老板又集资开办了一些商号和店铺,如云裳理发店,开的大光明理发店、南京理发店、新新浴室、温泉浴室、三星浴室、三益宫浴室,四五六酒家、大陆商行、亚洲参茸庄等等。由此,扬州人在成都扎下根来,并获得了优厚的收入。

 

那年月,成都的扬州台基分为五个等级。头等只有资格最老的“三姨妈”一家,她是最早来成都的,住在槐树街十一号,经常都是坐汽车的客人上门,交往宽,排场大,颜值颇高。二等的有四五家,如燕鲁公所的朱美云这些,往来客人都是坐黄包车的阔老阔少。三等的人家较多,西御西街回春里的十几家人,以及一些单家独户的台基都属于这一等级。他们主要是卖唱,也出夜条子,“做花头”的代价低,一个花头五十元,只要做一个花头,就可以与女子过夜。平常这些人家赌客多,等于是变相的赌场和烟馆,那些下级官兵和袍哥大爷是她们的常客。

 

四等台基居住的不是单家独户的院落房子,而是一人一间的集体棚户,如是庵街的几十家都属于这一等。难得有人上门去叫条子、打茶围,更没有人给姑娘做花头,顾客只要稍稍多出一点钱,当天就在那里过夜。去的大多是小商小贩、小职员和店员之类,流氓经常在这里骚扰。五等台基就是常住书院南街那几十家人,因为那儿曾开过几家豆浆店,所以在民国时期被称为“豆浆店”街。五等台基不但是集体户,而且每户只有一间很简陋的房子,自动到这里来过夜的人很少,全靠联络旅馆茶房,替客人来叫“夜条子”。但夜条子的生意不稳定,这些风尘女子只好到春熙路、总府街、东大街等这些热闹的区域,站在墙边路角“拉客”。 

 

这五个等级的台基,除一二等的以条子、茶围、花头为日常收入外,三、四、五等台基皆以廉价出卖肉体为生。这就是那个年代成都风月场所的故事,尤其是抗战时期,成都不仅是文化和教育的大后方,汇聚了国内的大批人文俊杰,也包容了南来北往的三教九流人等,其中的风尘女子犹如多棱万花筒,映射出了那个时代的另类光影。

 

 

2018年6月修订于加拿大温哥华枫林谷


题图、插图: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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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宜川 ——

加拿大华裔学者、加拿大枫叶出版社社长。原四川师范大学外语系七七级毕业,曾在四川大学外语学院任教多年,后赴澳大利亚留学。移民加拿大后,以治学为主,研究兴趣广泛,著述颇丰,现为加拿大多家华文报刊专栏作家。近年来与国内数所大学开展学术交流,常应邀回国讲课,并受聘为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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