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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弥撒

木心 木心的塔中之塔 2022-07-20

无论东方西方,美术中显形的神主、圣徒、高僧,头上必有圆光。无奈事情发生在西方的绘画雕塑不满足于正面,还要作侧面半侧面的造型,这一侧,圆光势必要随头部之转而转,转成了椭圆的铁环铜盘状,临空浮在头顶上,非常之不安——这还算什么神灵之光,委实滑稽,刺目的滑稽。


 我之所以一直还不能成为西方宗教的信徒,也许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个贻笑大方的破绽。万能的全能的主啊,这个破绽实在不体面,使无神论者更加振振有词了。我之所以一直还不能成为东方宗教的信徒,也许就是因为看到了法轮宝相的过分华丽,这样的精致豪奢,光彩夺目,叫人怎能静得下心来,低头瞑目也亦然眼花缭乱的。

——木心《爱默生家的恶客·圆光》


木心画作《等待拉比》



说来真不怕人见笑,中国清末民初之际,学西洋不是由表及里地学,却常常在名称上弄乖巧:上海叫东方巴黎,苏州叫东方威尼斯,杭州叫东方翡冷翠,哈尔滨叫东方莫斯科。后来抗日战争时期,昆明号称东方雅典。这样一路叫下去,外国的精华都为我所有,中国就像模像样了。幸亏粗人们不懂得这种高明玩意儿,不然也会把馒头叫做东方面包。


上海之西,有一地区名徐家汇,曾称为东方梵蒂冈,梵蒂冈怎会在巴黎,真是既无自尊心又无常识。


东方梵蒂冈,当然有很多教堂,教堂的外观和内景都十分迷人,我时常去瞻仰、徘徊;像读法国红衣主教列兹的篇章一样,即使其意义已属遥远,不尽认同,然而其文笔真是美妙,不由人不钦佩。


当我悦目赏心地走在介乎天主教堂和基督教堂之间的小径上,两边都有人近来劝我信仰、眅依;两种教义教规我都略知一二,那神甫般的人和那牧师般的人同时微笑地向我布道,我所能做出的表情也只是清一色的微笑。双腿不疾不徐地向前迈动,心里很不是滋味。几次遭遇之后,不敢再贸贸然走过这夹在华丽的天主教堂和朴素的基督教堂之间的狭长的“天路历程”了。


当人们好意向我开口之时,便是我不好意思对他们作答之时——在爱情上,财务上,宗教上。


希腊的宙斯,正常的形象是:中年以上,大胡子。当它有某种爱情上的必要时,会变作牛、变作鹅,自然是变得非常之逼真,否则那能使欧罗巴•丽达这种秀外慧中的女孩子上当。如果她愿意上当,装作上当的样子,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希腊神话,神话而已,始终没有成为宗教(希腊人真不是小聪明)宗教是严肃中之严肃,神有固定的形象。


耶和华上帝分明是年老的,元始天尊是更老了的,如来佛是看不出年龄的,一不具须髯,二不起皱纹,大概是三世如来者,乃过去、现在、未来的有点黑格尔味道的总观念,年龄委实无法确定,倒也情有可原。真主阿拉从不露面,这是最懂得策略的,因为其它的神主就是在形象上出了问题坏了事。


第一,既然是全知全能的神,怎会随便让人去画它。第二,画神的人,非比寻常,当然是受神的启示的,神显形给画家看,犹如模特儿然——那么,总该无论是谁,无论是两个人画神,两百个画神,神的形象必是一式一样的。第三,神应是不更换服装的,发型、髯型、体型,一成不变;神既没有年龄上的增加,也不追求时髦,这才叫做“永恒”。


单说上帝耶和华,如果一百个画家画他,都一个模式,区别只在於画家的风格。那就说得通,说得过去。可是我比较了十个画家所作的上帝耶和华像,分明是十种面貌十种装束。即使是同一个画家,例如米开朗基罗,他笔下的上帝,一忽儿留胡子,一忽儿光下巴,衣裤都不肯穿。这就使人想到上帝之所以随便让人画成什麽模样,并非出於宽容,也非至高无上者有“无可无不可”的气度,更不是广告上的“千面人”,而是——而是究竟有没有上帝。


好些皇帝不明白的事理,再说也还是不懂,当皇帝听不懂你说些什麽话的时候,他就宰了你。中国古代皇帝特别多,按比例,不明白事理的皇帝也就特别多。中国古代的辩士、政客、哲学家特别聪明,特别会说话,他们有个好法子,那就是把很容易理解的东西,忽然推向极端,使听者大吃一惊,而后扳回来,点破。听者几乎顿时恍然大悟了。此法甚险,弄不好,皇帝恼羞成怒,说客腰斩也是难免的。而历史记载的倒是成功的多,失败的少,故不妨一试:


请那一位画家把上帝画成老婆婆的模样儿。


此画公开问世,必起轩然大波,不论有信仰者、无神论者、女权主义者,都会反对:上帝怎会是这个样子的呢?


上帝是什麽样子的呢?成千上万图画中的上帝哪一个是真上帝?即使经过投票选举、电脑统计,确定其中之一为正牌,那许许多多落选的副牌、野牌、冒牌怎么处置呢?是否重设异端裁判庭(上帝自当先作“罪己诏”、自白书)?


我们怎能如此随心所欲地画上帝?这还不奇,奇的是上帝怎可以如此漫不经心地让人画它。


纽约的老式地下车的车厢内外,涂满了年轻人的怪签名怪符号。画家们肆无忌惮地画上帝,岂非与此辈年轻人差不多。天路历程在想象中似乎是步行的、向上的,最后是凌空的,然而我们却坐在纽约的老式的地下车中了,Downtown 也罢,Uptown 也罢,总不是天路,总是白白浪费时间的充满尿臭的历程。


宗教老矣,看到摩登的教堂建筑,新潮的圣殿神像,有老人簪花御时装之感,越发显得无可奈何地垂垂垂垂老矣。政治家是没有远见的。西方政治家所及者二年四年,东方政治家所及者三年五年。二十世纪所剩无几,即使推出大批振聋发聩的光风霁月的思想家,也解救不了本世纪的“无知之灾”。史学家的风凉话是:雅典学派一醒,文艺复兴又一醒,十七、八、九世纪也睁大过眼睛。其实醒了也没有几个人——醒即异端。那些“个人”,也是清一阵糊一阵,如马丁•路德等等……究竟有没有所谓螺旋形上升者这么一回事。


十九世纪自知无望,托孤给二十世纪(尤其像普希金传统的这批俄罗斯书生,虔信得很),他们寄望於我们的哪里是我们现在这种样子。现代的无知是可怕的,多少瑰意琦行的著作蒙尘僻角的阴影里。这一代人故意眇忽精神的遗产,自身呢,比十九世纪末的“多余的人”更不觉其多余。芸芸间,固有少数清新翘楚,却又独善得乾脆利落,视弥赛亚为大笨伯,对“不可天下人负我”也没兴趣。


原始人的无知是爽爽快快的无知,与其时代相配。现代人的无知是牵丝绊藤的无知,因为与这个凡事务必以智能为周旋出纳的时代不配。无论是物质文明起了多大洋洋洒洒的功效,以精神生活的襟怀情怀的广度深度密度而言,世界一篇荒芜,此荒芜之由来,也不是强要十九二十世纪任其咎,原本是一钱不值的东西才是文化,文化的可贵就在於其一钱不值。无奈轮到我们的时代却是值一钱者才使人看一眼。“无知”的可怕是:与“无知”不能相安无事。无知的世纪中最不堪的厄运是被强迫无知,装出完美的无知相。


下面一个世纪的惺忪的眼里不见欢喜的露液,只见惶惑的雾色,然而我们还得将我们没有达成的愿望如数交给它,不交给它又交给谁呢。

世上有两种宗教并存,就足够证明此两种宗教的神主皆非全知全能全善全爱——
道理自明。


世上有两种以上的宗教同时存在,而且冲突,辩难诋毁不足,诉之於政治谋害,诉之於大规模的长期的战争——这就凛然憬然证明著神只是人的制品,神是人的傀儡。


宗教的种类愈多,则宗教的意义愈少。至今还没有一种宗教,昭然宣称:“凡本A教信徒,必兼信B教,兼信C教D教任何教,阿门。”


宿命的誓不两立的宗教,却三立四立五立,人类能作的荒谬,无过於此。


有撒旦,有魔鬼,等於说上帝,神,不过是个相对的概念,权力有限,否则怎会容许撒旦魔鬼的始终存在。在能量的对比上,鬼计多端,往往使神一筹莫展,经上史上都这样可耻地记载著。如果说邪恶的存在为的是试炼激励人,是甄别好人怀人的方法手段——上帝用心何其刻薄残忍,我在各种宗教的历史故事中看够了,我想:即使是一个天生的选民,胎中即具慧根的人,这许许多多无辜的殉道者的惨案,足可使之看清何者为妄诞。


尼采只反上帝,对耶稣是有著绝妙的同情,悌抚如兄弟,而且尼采对其它宗教是纵容的——他不是反宗教,仅认定了跟上帝作对,这一心态偏激得奇怪,是某种幽秘的病征。是病理不是哲理。说十九世纪死了神,不能算是由尼采宣布的。如果十九世纪应例作信仰大崩溃的一百年,那么“上帝死了”是指各种神都死了。因为我若有信天主教基督教的可能,我也就有信佛教伊斯兰教的可能,这无非是有神论者的搬家、移民、涂改身份证。


从有神论到无神论(其间有泛神论作平安过渡),十九世纪上帝之死的同时,其他的神必然一时尽死——我看看,十九世纪在这一点上没有资格获此殊荣,该世纪末叶还在浪漫主义的回光中飘转,科学哲学的理性那里就成熟到了足以一举否定宗教。另一方面,宗教家才不在乎少数大异端的吆喝,任何一种宗教,信徒有的是。簇新全新的宗教也在东一处西一处地长出来呢。十九世纪死了上帝之说,是少数人图一时之痛快。乾杯,还是喝了自己掏钱买来的酒。


“神”是一个断又断不掉续又续不了的观念。爱因斯坦几次几次含糊其辞,不欲自欺不欲欺人,宁可说宇宙是无限而有限的,就不再说神是存在而不存在的。既成的“神”,已太粗糙太宏观。上帝、耶和华、如来佛、阿拉真主,等等,都是弄僵弄尴尬了的。泛神论行过之后,异化论又抽剥了一阵。二十世纪末兴起的是另一种至今犹未定命的神的观念,思考探索彼岸的、远超人的理性的、语言感官所不及的异能异量。“宿命”这个词的意义扩大到整个宇宙,要做弥撒必得是宇宙性的弥撒——做不了的,没有这回事的。


当我在七四七飞机上遇见批羊毛与呢绒交织的袈裟,足登小牛皮制品的芒鞋的和尚先生,当我在曼哈顿的教堂里听著以电吉他配器摇滚乐节奏的赞美诗合唱,总有一阵一阵的迷惘,时空概念无著落——算是什麽,进化退化进退两难……这个行将草草结束的世纪,科学家走得步子井然而快速。艺术家走得步子零乱而也不慢。宗教家原地不动。


某些新兴的教堂建筑的现代派款式,抽象主义的基督受难像,变形的十架,还有中国街的珠光宝气集工艺美术品之大成菩萨——作什麽啊,各教的教义还只是这几句话,因为是经典,不可增,不可减。也不问问何以神在古代说了这些话,后来怎么一句不说了?怎么从此一句也不肯说了?每个信徒都该在祈祷中提问。


教皇竟来宣布历史上受宗教裁判庭迫害的科学家为无罪,即所谓恢复名誉——这倒不再令人哭而是令人仰天大笑了,即便是教皇在哥白尼、布鲁诺等等的石像铜像下裎身长跪不起,触首流血,也毫无意思。


如果说哲学没有说明什麽,只表白了哲学家私人的愿望,那么宗教更没有说明什麽,越说越迷离,那“愿望”也糊成一片,像锅兜底烧焦了的粥,焦味的热气,算是上升的祥云——就说有天堂,乐园、长生不死、神与人同在,这样的永远失眠,永远无所事事,永远的不著边际,是好受的麼。


宗教事小,信仰事大。宗教之虚妄,不言而喻,至多是片言而喻。那言不了的喻不了的信仰对於哲学家只落得成对的愿望,不如数交给二十世纪又交给谁呢。


身心健康的古希腊人就知道,宗教是和文学一样,是说著说著玩玩的事。凡事一当真,便假。因为引来了假情假意的人,假情假意的人群起而做真事——可想而知,可不想而知。


一杯咖啡喝完了,这场弥撒告终。不是玫瑰弥撒不是黑弥撒,相当于介乎玫瑰色黑色之间的咖啡色弥撒,说来真不怕人见笑。(完)



《散文一集》本文选自木心台版《散文一集》洪范书店出版大陆出版文集中未载入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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