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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与匡文兵的对话 | 要做诗人,平常穿衣、说话都要像诗,诗意洋溢
这篇谈话录是我根据自己两次拜访木心先生后所做的笔记整理而成。两次笔记都是在拜访先生之后的当晚飞速追记下来的。由于我自己提的很多问题都没有作记录,而今也早已忘却,所以这篇谈话录只展示了部分对话和小故事。
2010年秋,我前往乌镇拜访木心先生。到了晚晴小筑(即木心花园)门前,却无法进入。用力敲门,希望里面有人出来,结果只听到我自己拍打铁皮门的声音。后来才知道,晚晴小筑的居室与大门之间隔着一座不小的花园,若有人敲门,居室里的人是听不到的。
正在茫然踟蹰时,路过的一位大爷看到了我,他聆悉我的来意后,说:“我来教你。”于是用手掌猛烈拍击铁皮门,仿佛出了大事,一边拍一边说:“来!像我这样做。”这是非常不礼貌的,我羞于造次。
可是夏末秋初,灼照逼人,我竟忘了羞怯,转为无礼的勇敢了。一对老少的合力拍打,终于惊动了花园里正在作业的工人。他们开了一扇门,问明来意后立刻叫出先生的厨师。我恭敬地递上两本书和一封早已拟好的信件,请厨师务必转交先生。
回到宾馆,我屏息等待,屏息、换气、再屏息……不一会儿,接到侍护先生的青年打来的电话,告诉问:“下午两点你过来,先生见你。”正当我感念那位带我鲁莽行事的乌镇大爷的同时,却早已被“先生见你”这四个字震坍……
匡文兵
第一次:2010年8月30日下午2点至晚上7点
饭桌上众人无语,静静食饭。我突然冒出一个问题:“先生,您小的时候吃饭,家里是不是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先生说:“小时候吃饭,我总喜欢边吃边讲话,大姐姐就批评我,说圣人说过,食不言,寝不语。”
这时先生略挺身子,眼睛一亮,做起即兴表演来。他把碗筷一放。我马上说,“姐姐!现代科学证明,边吃饭边说话,有助于消化!”说罢先生侧身对我笑着:“我就喜欢和她捣乱。”
谈到现代诗
文兵:兰波曾经讲过,渊博、通灵、文字的炼金术,是成为诗人必不可少的三个条件。“通灵”一词作何解?木心:窗外的鸟叫了,嘿!我觉得很好听,这就是通灵。
文兵:现代诗到底该怎么把握,毕竟它不同于古代的格律诗。木心:诗是很口语化的。陶渊明“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就很好啊。以前在台湾的时候写过一句“我呼唤寂静的乳名”,寂静是什么?是神。作现代诗,第一,要修养全面,底子厚。读书要多,少了不行。刘军(童明)他读到“梦里见到你,哪有你这样你”,一边读,一边有节奏地踏起脚来(先生边念边踏脚,一副快乐的样子)。
文兵:鲁迅先生在那篇著名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对魏晋风度颇有微词,您怎么看?木心:魏晋风度,鲁迅本来是想赞扬的,说着说着就说错了。魏晋人及其文学的格调在世界上也是最高的。他们的个人主义也贯彻得很彻底。我就是受这影响。(先生想了一会儿说)谢安隐了,每日莺歌燕舞。人家说,他不是真隐,还会出来的。后来淝水之战,请他出来。他出来了,布好阵,派儿子们在前面打,自己在家里下棋。快马来报!他看了战报,没说什么。人家问前线战况如何,他只说一句:“孩子们打赢了。”然后去厨房弄点东西吃。结果一紧张,鞋底的屐齿碰断了!我在美国办大型画展,请丹青的妻子出去看反应,我坐在家里。很快,叮铃铃,电话响了,报说:“先生!大获成功啊!”这时候我也去厨房弄点吃的,可是我的鞋底没有碰坏。我在墓园散步,真的看到一个生丁在墓碑上。翻了一下,突然来了一个关于爱情的灵感:众多个化成一个。就是泛爱化成爱一个。抓住了这一点,我回去就写起来。这在之前绝没有人写过的。
文兵:2008年,我在北京大学和几个朋友聚谈,有一位朋友冒出一句:“你们都爱那么多个,我只愿爱多个化成的一个。”他这句话与您说的近似。木心:你看,中国其实有人才,就是体制压着出不来。我写的很多地方,并没有去过的。去了,反倒写不出。不去,查资料,某某街,就可以写了。在印度生活过多年的人问我写印度为什么那么深刻?在那里生活了多少年?我其实没去过。我在美国的时候,没想到还有你们这代读者。你们之后恐怕就没有了。他们请我出去演讲,我是不会被理解的。年青的时候觉得会的,现在觉得不会。你看懂了,就是你的了,作者会感到荣幸。我看歌德的书,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嘛,我也有嘛,只是他先表达出来了。胸怀要大。
第二次拜访:2010年12月29日下午至12月30日
先生从洗手间回会客厅,我半路去搀扶他,他说:
不要急于形成风格,风格是和人格一起成长的,它就是人格。我们那时幸好没有急于去形成风格。除专业的文学知识外,动物学、植物学、建筑、绘画、历史、各国风俗,都要学。没去过欧洲,要好像梦游一样去过了。
文兵:先生,您在我这样的年龄的时候,正在做什么呢?木心:你今年多大?
文兵:二十四岁。木心: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正在上海郊区教书,五六年间就把西欧的作品都读完了,有的已经是重温了。
文兵:鲁迅对西方的文学和绘画了解得不太透,也就是对西方的文化理解得不太透彻。木心:鲁迅是有边界的,有限的。对西方也不透。你不要说“不太透”,要么是透,要么是不透,“不太透”是什么意思呢?我能不能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呢?你看我的书里有没有这样说话。诗人要穿得好,很文静。负责照看莎翁故居的老太太对我说:“我不会把你装在口袋里带进去的。”去伦敦开文学讨论会,被英国人拦在门口,问:“您写了什么书?”我拿出自己的书给他看,这英国人抱在怀里说(先生做抱书的动作):“哦!要是我写的就好啦!”英国人很俏皮,只是有些花哨。
文兵:梵乐希,也就是瓦雷里,还有艾略特,您怎么看他们?木心:梵乐希,最高诗人的冠冕也不应放在他头上的,他太理性了。艾略特更次之。那时要反浪漫主义,所以需要艾略特。梵乐希、叶芝,还是写爱呀什么什么的。希腊有个地段,交通很乱,让一个俊美的青年站在高处指挥,马上恢复畅通。美指挥一切,只有欧洲人做得出来。
文兵:鲁迅先生的古文很好,年轻时候写的《摩罗诗力说》等文章就非常好。木心:严格说来,鲁迅先生的古文也并不那么好。我小时候也曾苦练过古文。要萃取古文精锐。福楼拜是把艺术当做宗教信仰的。哲学思想不过是哲学家性格的一览表。同是一个词,在不同哲学家那里有不同的意思。青年时期我曾为此害苦。
文兵:那么大一套哲学体系,实际上只有几句话啊?木心:是啊。气球很大,用针一刺,不也变小了吗?
文兵:达·芬奇提出了著名的关于天才的三个特征:好奇心、审美力、求知欲。您怎么看?木心:我比他还多一点。
文兵:是什么呢?木心:多情。
注:本文节选自《温故》特辑《木心逝世两周年纪念专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由鹤无粮整理编辑,仅供交流学习所用,不作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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