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菲 | 木心的姿态和木心的沮丧
木心读者北京追思会现场
2011年12月24日乌镇昭明书院木心追思会上,本想说木心的姿态和木心的沮丧。未曾料到,悲从中来,失控失态,失语失声,词不达意。
痛定思痛,再续前题,今天北京木心追思会上,要说的,还是木心的姿态和木心的沮丧。
一、木心的姿态
木心深知:“欧罗巴是凭个人主义来与各种灾祸作周旋抗衡的,媚俗的潮流使个人主义惨遭灭顶,其他的主义死了,会有哀乐挽歌,惟个人主义之死一片沉寂。”
欧洲的个人主义已经惨遭灭顶,中国的个人主义则向来只有“穷则独善其身”的隐逸和“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逃逸。还有,就是逃逸的极端形式——以死殉道。
木心说:“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
不隐逸、不逃逸又如何?
木心树立了典范。
在没有个人主义生态的中国大陆,木心以其传奇,摆出了个人主义、消极自由主义的优雅姿态。
木心说:“你们要我毁灭,我不!”
声言“我不”的木心,以其文章,而不是文学,一个字、一个字地拯救了自己。
木心辞世,陇菲撰联敬挽:
赋体诗心究极天人木舌频振金铎烈;
华声汉韵通变古今危柱独弹玉筝清。
《论语》有言:“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此所谓木铎,金体,木舌。此金铎之心,是枯槁的木心。
于一片沉寂之中,以枯槁之木为其木舌的木心金铎,发出了个人主义、消极自由主义的烈烈雷鸣:“素履之往,独行愿也。”
木心的素履之往,是个人主义、消极自由主义的天马行空。
木心的姿态如鹰,“实在不习惯于地上走”。
木心如鹰的姿态,很容易使人联想司汤达《红与黑》中于连的感慨。为宗教组织担任秘密信使的于连,在途中:
“看见一只鹰从头顶上那些大块的山岩中飞出,静静地盘旋,不时画出一个个巨大的圆圈。于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这只猛禽。这只猛禽的动作安详宁静,浑厚有力,深深地打动了他,他羡慕这种力量,他羡慕这种孤独。这曾经是拿破仑的命运,有一天这也将是他的命运吗?”
矫情的人们嚷嚷:“这太不平易近人了!”
木心反问:“平易近人,近什么人,如果所近非人。”
木心并不讳言:“除了极少数人中的个别者,其余的,我是当做景物看的。景物一直欠佳,看只是呆看。”
木心对“景物一直欠佳”之世人的“呆看”,是招惹非议的特立独行。
无休无止否定个人自尊的教化,使我们久违了特立独行。
无休无止摧毁历史文脉的运动,使我们久违了天下之士、选学余孽式的优雅姿态。(“天下之士”,是胡兰成的说词;“选学余孽”、“桐城谬种”,是钱玄同的说词。)
秉承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纲领的天下之士,宗奉《昭明文选》的选学余孽,与西方哲学家、政治家不同,与中国仕途官宦、文人艺人不同,也与方苞、姚鼐旗下桐城谬种不同。他们于天人之际、古今之变的感悟、通识,成就了章太炎所谓“词必己出”且具绚烂华彩之文章。
准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先秦诸子中,道家“虚无为本”,冥合大道,而暗于人世,惟精于南面之术、隐逸之途;儒家“博而寡要”,明于人事,而昧于天理,不言怪力乱神,知生而不知死;法家“严而少恩”,“一断于法”,而“不可长用”,商鞅自制网罗,最后作法自毙;名家“控名责实”,抽形抽象,逻辑清晰,指者非指,白马非马,“专决于名而失人情”。
箕子《洪范·九畴》、《孟子》、《荀子》,乃至秦汉之际的《吕氏春秋》、《淮南鸿烈》,乃至隋唐之际的《文中子》,乃至明清之际的王夫之,乃至民国初年的孙中山,与上述各家不同,是所谓百虑一致,殊途同归,“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天下之士,是木心所谓文章自成一体的“文体家”。此所谓“文体家”,论其文字彪炳华彩,论其明于世故,不失人情,则与选学余孽同类。
木心所谓“文体家”,是对中国天下之士的最高评语。
非天下之士的文人,做不成箕子、孟子、荀子、莎士比亚一类文体家,才会退而求其次去做所谓哲学家。
周辅成先生弟子赵越胜在《辅成先生》文中曾说:“在莎士比亚的传奇剧中,先生最爱《暴风雨》。在先生的文章《莎士比亚的人格》中,先生极推崇普罗斯彼罗深厚的宽容精神。以为自此,莎翁的人生哲学原理、行为的最高规范便是‘直接诉之于人’。”
周辅成先生曾说:“莎士比亚的戏全谈人生哲学,比哲学家高明得多。”先生又说:
“一等的天才搞文学,把哲学也讲透了,像莎士比亚、歌德、席勒。二等的天才直接搞哲学,像康德、黑格尔,年轻时也做诗,做不成只得回到概念里。三等的天才只写小说了,像福楼拜。”
哲学家的周辅成先生因此要学莎士比亚的“哭”和“笑”,尽管他始终未能学成。
(感谢赵越胜!是他的文章,让我们认识了辅成先生及其人格思想。)
朱天文《愿未央》则说:“仁是淹然。是啊,淹然——有人虽遇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却像丝绵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更近的新语,仁是速溶颗粒,当场溶入对方,溶于情境。《史记》写汉高祖刘邦仁而爱人,那种速溶颗粒的体质,他既是溶于市井走卒之间,又不可思议能立即溶入张良者流。胡式煽动语是‘上与星辰近,下与庶人亲’。”
这“上与星辰近”,是“究天人之际”,而直达天道;这“下与庶人亲”,是“通古今之变”,且不失人情。
木心则直言:“何必计较宗教家、哲学家、艺术家。归根到底,是一颗心。”
《周易》有言:“修辞立其诚”,“翫辞得其实”。木心如此修辞、翫辞,一个字、一个字地救赎自己。木心自尊其人格,把玩其文辞,真正“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真正“词必己出”,真正脱离了“话说人”的黑洞,而成就“人说话”的绝对,而成就彪炳华彩的文章。
曹丕《典论·论文》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文章和一般所说的文学不同。文章有其“修辞立其诚”之一以贯之的纲领,文章有其“翫辞得其实”之绚烂彪炳的华彩。
木心曾说:“没有纲领,无法生活。”木心以其传奇一生,木心以其华彩文章,彰显个人主义、消极自由主义的纲领。
以赛亚·伯林怀疑种种弥赛亚式的普世观念,以赛亚·伯林特别批判了对自由的背叛,以赛亚·伯林特别申张“消极自由主义”。
固然,人是群居的社会生物。固然,个人不能脱离群体。固然,在一定的群体中生活,个人必须遵守一定的契约、法律、规章、制度。
尽管如此,以赛亚·伯林《自由及其背叛》依然意味深长地发问:“为什么任何人都要服从别人?”
集体的律令,并不一定就是人类的福音,无论其如何冠冕堂皇。
任何一种“弥赛亚”式的普世观念,都无权诱使或者强迫人们服从。
服从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意味着个人自由的丧失,都意味着其他机会的不复存在,都意味着其他选择的强制剥夺。
这种服从,在以往的资产阶级革命中,还不具有特别的道义内涵。
而在无产阶级革命中,服从对于知识分子和文化人,却似乎有了一种特别的道义内涵。
投身无产阶级革命之中,面对“平等”的主张,面对社会的不公,面对下层的赤贫,面对对社会不公的校正(无论其多么偏激),面对对下层赤贫的救助(无论其多么伪善),特别是面对无产阶级社会地位的提高(无论其名实不符),面对无产阶级物质生活的改善(无论其代价惨重),知识分子和文化人对文明的珍爱、惜重,成了难言之隐而羞于言表。
知识分子和文化人在无产阶级革命中的集体服从,成为人类历史的一大奇观。
奇之又奇的是:不少被暴风骤雨蹂躏了的“宁静的花朵”,诚心服膺黑格尔冷酷无情的历史哲学,如同舍身献祭的古代僧侣。
在这样的道义氛围中,很长一个时期中,思想改造往往并非被迫,反而相当积极主动。
时至今日,革命方兴未艾,科技君临天下,生产力持续增长,专门家制定程序。当今社会弊端,已经不单是服从与否,而是一切被他者操纵。
正是在此关头,木心以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优雅姿态,开始了他个人主义、消极自由主义的“素履之往”。
这才是木心姿态的真义所在。
木心传奇一生,毫不妥协地保持这种个人主义、消极自由主义之“素履之往”的优雅姿态,直到生命最后时刻。
木心“素履之往”的优雅姿态,成为个人主义、消极自由主义的经典之象。
先生去矣,姿态象永。
陇菲《乱》曰:
先生辞世,我辈苟存。
人或已歌,余犹痛心。
素履之往,孤愿独巡。
唏嘘嗟叹,何处招魂?
木心读者北京追思会
二、木心的沮丧
招木心之魂,谈何容易?
木心自撰联说: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
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
木心以“彼岸无双”的决绝,把天下之士、选学余孽的特立独行发挥到了极致。
木心者,标高立远,心游真宰,上穷碧落,下探黄泉,无论东方西方,无论往古来今,无论庄老孔孟,无论佛祖释迦,无论基督耶稣,无论伊斯兰真主,无论亚里士多德,无论柏拉图、无论爱因斯坦,无论爱默生,皆与之讨论,皆与之究极,皆与之捉对厮杀。
木心之文,汪洋恣肆,海阔天空,所及者远,所论者深。
正因如此,木心难免沮丧。
沮丧不是颓唐。颓唐了,还可以振奋。
沮丧不是失望。会失望,因为还存希望。
沮丧不是心如死灰,而是心死如灰。
沮丧不是形同槁木,而是形槁同木。
木心如是说:“沮丧非是病理生理情绪情感的事。”
如此之沮丧,并非因生活境况、个人遭遇而生,而是因究极天人、通变古今而生。
越是究极天人,越是通变古今,就越是沮丧,越是不能从沮丧中超拔,即使睿智如所罗门者,也不能例外。
木心如是而说:“作成三千金科玉条,一千零五首绝妙诗歌的所罗门,临了却说:‘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人类智慧,犹如古希腊神话中伊卡洛斯以蜡黏结的双翼。凭此双翼,无论飞得多高,也不能抵达太阳。临了,蜡熔,翼失。临了,如木心所说:“都一定要跌下来的。”
究极天人、通变古今到最后,无非如木心所说:“莞然领认一番又一番宗教的哲学的物理的猜谜方法总归无能无益无绪无志趣。”
木心推断,铭刻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爱因斯坦遗训“真理并非不可能”,是“没有说出之第一句”后面的“第二句”。
陇菲猜想,那没有说出的“第一句”,很有可能是“真理实在不可能”。
木心如是而说:“宿命是谁也不肯说这句话因为它太愚蠢太残忍说出来也不会成为箴铭。”
人常引用老子的话,“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人常引用佛家语,“言语道断”。
那是因为人还不够“残忍”,人还不够“愚蠢”。真要足够“残忍”,“残忍”到“天地不仁”,“残忍”到直面宇宙,直面人生;真要足够“愚蠢”,“愚蠢”到“圣人无亲”,“愚蠢”到不拘礼仪,不规世俗;那么,人所道之道,会是常道,人所名之名,会是常名。真要如此,言语之道,才会畅通,言语之矢,才会中的。如此言语之矢,会射中死穴。如此言语之道,会通向绝望。如此而得之道,如此而得之理,会使人沮丧而无可超拔。
鲁迅《立论》中,在孩子满月酒席上那位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遭“大家合力痛打”的客人,一不留神道出了人生残酷的结局。安徒生《皇帝的新装》中,“最后叫了出来”:“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没穿呀!”那个天真的孩子,于无心中道出了人世赤裸的真实。比起绝大多数好心的聪明人,他们素心直面人生,素心直面人世。
同样素心直面人生,素心直面人世的木心如是而说:“即使这世界改悔了,去尽矫饰,事情也还没有完,还有个离不开的荒谬的母亲——宇宙。”
木心沮丧,最深的根源,是宇宙的荒谬。
荀子有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类常说宇宙,其实并不足依凭。
现代物理学,有“宇宙大爆炸”、“宇宙膨胀”之说。“大爆炸”之前,宇宙是有?是无?“大爆炸”之后“宇宙膨胀”到几何?“宇宙膨胀”有无极限?等等,等等,说说而已,无从究极。
宇宙有开端吗?开端之前又如何?宇宙有终结吗?终结之后又如何?如果设定宇宙有开端和终结,那么,开端之前想必还有开端,终结之后想必还有终结。如此究极,并无逻辑结论,只有无穷递归的恶性循环。
《春江花月夜》所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只是感人的美文,而无可穷究其极。
宇宙有无边际?边际之外又是如何?宇宙可否无限分割?无限又是什么意思?如果设定宇宙有边际,宇宙可分割,那么,边际之外想必还有边际,分割之后想必还可分割。“一尺之锤,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庄子语)如此究极,并无逻辑结论,只有无穷递归的恶性循环。
庄子曾说:“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其所谓“至大”、“至小”,也只是漂亮说词,而无可穷究其极。
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说:“一个人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就应当沉默。”
以木心所谓最最基本的“石制逻辑木制逻辑”,直面宇宙,直面人生,人类只能默然。
木心:“玩玩这种石制逻辑木制逻辑,过了一天又一天。”
如此,而彼岸无双。如此,而此岸无双。
如此,木心被人视为刻薄、寡情。
木心冤枉!被人视作刻薄、寡情的木心,其实是有如此之深的绝望,如此之深的沮丧,如此之深的痛苦,如此之深的悲情!
枯槁之木心,滴着残红的鲜血!
木心有言:“西人多焦虑,中国人则有清凉散。”
其实,说“至死尚有话说的烈士、隐士,都使人间丰饶可恋,虽云如梦,其味逼真”的木心,内心深处对《春江花月夜》一类的中国式清凉散也未必真信。
那证据,就是他的沮丧。
那证据,就是他“天堂地狱,一样是哑口无言”的自供。
古代波斯诗人莪默·伽亚谟曾说:“啊!地狱之威胁,天堂之希望!只有一事是真——便是生之飞丧;只有此事是真,余皆是伪;花开一次之后,永远凋亡。”(《鲁拜集》)
如此这般,
情何以堪?
如此这般,
心何以安?
陇菲
2013年1月9日晨于京东燕郊镇定稿
小注:
本文节选自《温故》特辑《木心纪念专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作者陇菲,由鹤无粮整理编辑,仅供交流学习所用,不作商用!往期精选
《同情中断录》
《木心著作版本名录》
读者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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