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菲 | 木心转印画,极倪瓒“今世那复有人?”之意而升华。
二零零八年初,陈丹青携木心八幅转印画“来京找机会展出”(陈丹青《绘画的异端》)。十月,在北京陈丹青画室,第一次有缘目睹,印象是“袖中短轴才半幅,惨淡百里山川横。”(苏澈《书郭熙横卷》)。
二零一五年冬,在乌镇木心美术馆地下层九米长的放映墙前,观赏三台放映机缓缓映现之放大了几十倍的这些画,再度被此咫尺千里的气势恢宏震撼。
陈丹青说:“木心那批很小很小,图式极尽狭长的‘转印画’(‘Faottag’,亦称‘拓印画’)。……大幅度省略了‘绘事’。严格地说,转印画不全是画出来的,而是作者审视满纸痕迹之后的‘临时起意’和‘当场判断’,将水渍演成一幅‘画’。”(《绘画的异端》)
木心转印画的玄奥究竟何在?
在“见几见机”!在“机而会之”!在“因缘和合”!
“圣人极深而研几。”(《易经》)
《易经》之精髓,在几,在机。
胡子兰成说:“这个几字真是汉文明的独创”。(《建国新书》)
有此几字独创,有此机字独创,中国人机而会之,一派生机。天有机密,道有机要,物有机能,事有机制,国有机务,军有机动,处处有机枢,每每逢机关,时有机会,境有机缘,行有机遇,人有机心,思有机智,脑有机灵,造形有机械,运转有机具,谈吐有机锋,文章有机杼,遇事有机谋,处置有机巧,临凶有机警,遇变有机敏。中国人伺机而动,待机而行,触机神应,见机行事,相机权变,随机应变,灵机一动,当机立断,以不至于坐失良机。西洋人诟病机会主义,中国人参透天道机密,娴熟大化机要,神机妙算之中国人且能权衡机宜,忘机无为,以不至于“机关算尽太聪明”。
佛学说因缘。华学说机会。因缘,乃事象之说。机会,乃义理之学。
所谓因缘,因而缘之是也,因乃生机之因,缘乃遇会之缘。所谓机会,机而会之是也,机乃生发之机,会乃遇合之会。
机会,机会,机乃长宙之生机,生生不已;会乃广宇之遇会,会会莫测。机会,机会,机者生机之微动,乃变易之端,变易之因;会者遇会之天幸、天灾,使变易有缘,变易有成,或使变异无缘,变异灭失。
机因当下缘会中,天地万有,世间人事,百遇千合,玄妙莫测,天幸、天吉、天福、天喜、天赐,天威、天怒、天谴、天罚、天灾,机里藏机,变外生变。
老子说:“无为而无不为”。
凯文•凯利说:“去控”。(Out of Control,有译“失控”,鄙译“去控”。)
无为、去控,是师造化,法自然,见几见机,机而会之,因缘和合。
天机难测,因缘莫名。
罗卜菜籽结牡丹。汽车钥匙开了房门锁。所有这些,“不是设计好的可以预料的。”“结局是未知的,正如真正的人生。”(凯文·凯利《去控》)
木心不会说:“今天我来画幅山水”。“他要等湿漉漉的纸面翻过来,当场寻找他的‘画’”。(陈丹青《绘画的异端》)木心要想知道今天会“画”出什么,只能是把涂料和水刷到玻璃或者铜板上,再转印到纸上。
“不先虑,不早谋。”(《荀子》)“不为事先,动而辄随。”(黄石公《三略》)木心转印画,“巧在善留”,“园因用闪”,(笡重光《画荃》)“乘兴得意”(郭熙《林泉高致》),信手拈来,晕染渗润,天工自然。
其中玄奥,在几,在机,在无为,在去控,在机而会之,在因缘和合。文章天授。自己事先不知道的东西,才是真正的神来之笔。当代草书大家蓝玉崧先生将此“挥毫落墨,随笔而生”(郭熙《林泉高致》),“笔法布置,更在临时”(荆浩《山水赋》),急中生智的天趣偶得戏称为“狗急跳墙”。
此所谓几,此所谓机,此所谓机会,此所谓因缘,乃生之初始,乃命之待孕,乃历史之枢纽,乃人生之秘旨。
庄子曰:“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见几见机,机而会之,出机入机,因缘和合,去无入有,入有去无,无中生有,有复归无,动动静静,静静动动,阳来阴往,阴往阳来,将起未起,将发未发,机里藏机,变外生变,千变万化,变化无穷。
无为,去控,法自然、师造化,与造物主嬉戏同行,与造物主共进并演。如此见几见机机而会之的修行正果,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对,是超越生死超越时空的不朽。
木心“转印”,与抱朴子“炼丹”、浮士德“造人”、物理学家“高能加速”等等,同属一类,都是欲在某种格物致知的修行中,窥测造物秘密,探究自然道术。
凯文•凯利说:“每一个创造行为,不多不少,正是对造物的重演。”(《去控》)
“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刘勰《文心雕龙》)木心转印画,溢出艺术,与真宰同其沉浮,溯反其道,翩操其法,天地始创的法舞重演,万物之初的法姿再现,生而孕命的法象肇显,宇宙法海深渊之中,隐约窥见造物法身。
此其一也。
其二,木心转印画,以具象直观无命之生的形上。
木心说:“拉斐尔叫做美,美到形而上!后来的写实就不懂形上了。”
“林风眠先生有一时期画风时露抽象风调,我托人传言:‘何不进入纯抽象?’ 后来晤面时,先生说:‘我只画自己懂的东西,不懂的东西画不来。这样吧,你写一篇《论纯抽象》,我要是懂了,就一定要画画看。’我深感师生行谊恳切,满口答允照办,起稿未竟,风暴陡起,此愿终未了也。”(转引自陈丹青《绘画的异端》)
“风暴陡起”,木心没有写成《论纯抽象》的文章。后来,则以自己的转印画,实践了“纯抽象”的形上理想。
木心夫子自道:“土,非中国。中国雅,雅之极也。世界四大古文明,中国最雅。”(转引自陈丹青《绘画的异端》)
陈丹青说:“他是个向往希腊的绍兴人,他的美学的神经,是在中国。”(《绘画的异端》)
木心意在“纯抽象”的形上转印画,指向记忆深处的宋元山水。
“林泉之志,烟霞之侣”的宋元山水“妙品”,可使人“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夺目”,“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郭熙《林泉高致》)
郭熙所谓“可行”、“可望”、“可居”、“可游”之“林泉高致”,有山,有水,有林,有木。
郭熙说:“山无云则不秀,无水则不媚,无道路则不活,无林木则不生”。“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水以山为面,以亭榭为眉目,以渔钓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渔钓而旷落。”(《林泉高致》)此正所谓:“山本静,水流则动。石本顽,树活则灵。”(笡重光《画荃》)
郭熙《林泉高致》云:“画见其大象,而不为斩刻之形。”“画见其大意,而不为刻画之迹。”
达于郭熙所谓“画之景外意也”,“画之意外妙也”之途,乃胡子兰成所谓“抽形”、“抽象”。(《闲愁万种》)
从两汉画像石,魏晋墓砖画,中经隋唐寺塔石窟墓室壁画,两宋院体画,到成熟的宋元山水,中国文人画家,“抽形”、“抽象”,一路萧瑟、枯寒,空寂、幽静,一路高古、旷达、飘举,隐逸,惜墨如金,洗净铅华,直至“空山无人”的倪瓒,一味返璞,却未归真,“竟尚高简,变成空虚。”(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记苏联版画展览会》)
王希孟院体之《千里江山图》,除了林泉高致之山水,也写城郭、屋宇、花草、树木、禽鸟、器物。千里江山,人间胜景,峰峦起伏,绵延奔腾,江河湖港,烟波浩淼,高崖飞瀑,曲径通幽,房舍屋宇,绿柳红花,长松修竹,野渡渔村,水榭楼台,茅屋草舍,水磨长桥……。此,可借用笡重光《画荃》文形容:
“云里帝城,山龙盘而虎踞;雨中春树,屋鳞次而鸿冥;仙宫梵刹,协其龙沙;村舍茅堂,宜其风水;山门畅豁,松杉森列而成行;水阁幽奇,藤竹萧疏而垂影;平沙渺渺,隐葭苇之苍茫;村水溶溶,映垂杨之离乱;林带泉而含响,石负竹以斜通;草媚芳郊,蒲绿幽涘;潮落沙交,水光百道;山寒石出,树影千棂;爱落景之开江,值山峦之送晚;宿雾敛而犹舒,柔云断而含蓄;危峰障日,乱壑奔江;空水际天,断山衔月;雪残青岸,烟带遥岑;日落川长,云平野阔;地表千镡,高标插汉;波间数点,远黛浮空;匿秀岭于重峦,立奇峰于侧嶂。”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则描绘北宋京城汴梁及汴河两岸清明时节风土人物,“宫观舟车,器以类聚,犬马禽鱼,物以状分”(王微《叙画》)。
吴宗元描绘道教众神朝觐元始天尊之《朝元仙仗图》,是以段成式《寺塔记》形容之“天衣飞扬,满壁风动”之神仙状写人物。
五代南唐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也以人物为主,众多人物,宴聚宫廷。
后来的宋徽宗《听琴图》,虽然还是以人物为主,人已不在屋宇之中,而在室外树下。
再后来,如刘松年《罗汉图》,马麟《静听松风图》,赵孟頫《自写小像》、《红衣罗汉图》,黄公望《剡溪访戴图》,吴镇《草亭诗意图》,王蒙《更山高隐图》等等,往往只有二三素心人——所谓“荒江野老”,独处山野林下,深谷草亭,水泊舟中,“濯足清流之中,行吟绝壁之下,登高而望远,临水以送归,卧看沧江,醉题红叶,松根共酒,洞口观棋,见丹井而知逢羽客,望浮屠而知隐高僧,看瀑观云,偶成独立,寻幽访友,时见两人。”(笡重光《画荃》)此,正如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所咏:“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再再后来,马远《寒江独钓图》,残山剩水之中,只有柳宗元《江雪》状写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倪云林者,更进一步。他的画,“水不流,花不开,树上没有绿叶,山中没有飞鸟,路上没有人迹,水中没有帆影。几株疏树,一痕远山,或者在疏林下加一个无人小亭子。”(朱良志《水不流花不开的寂寞——倪云林与渐江》)
清初画家渐江《画偈》开篇有四句诗评说倪云林之画:“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再诵斯言,作汉洞猜。”这四句,只有“空山无人”得倪瓒正鹄。
木心记忆深处的宋元山水,主要是倪云林。
木心转印画,极倪瓒“今世那复有人?”之意而升华。
木心得道而反。他的转印画,连“无人小亭子”也完全抹煞,只剩下“纯抽象”的洪荒。此“抽形”、“抽象”之洪荒,是如钱惟善题燕文贵《秋山萧寺图》所谓“千岩开太古,万古耸高秋”,“人间无此境,卷舒不能休”的无人之大象,无物之大象。
无人之象,无物之象,真空不空,玄虚不虚。
胡子兰成有“生”(growing)、“命”(life)之分说。胡子兰成把“生”判分为“有生而无命”(growing without life)与“有生且有命”(growing with life)两类。万物皆有“生”,但或无“命”。病毒、藓菌、植物、动物和人,则有“生”而又有“命”。(参《胡兰成致唐君毅书》)
木心转印画“抽形”、“抽象”之“洪荒”,不是无生,而尚未有命。
木心转印画,无人、无物、无事、无情、无禽、无兽、无鸟、无虫、无花、无草、无树、无木,生而无命,无命有生,混沌之命,蓬勃欲出。
那是天地之初,宇宙洪荒,丛莽郁结,混沌蒙昧,去无入有,入有去无,生生不息,命将中出的临界之境。
郭熙《林泉高致》云:“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象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飘渺。”“无深远则浅,无平远则近,无高远则下。”此所谓宋元山水之“三远”。
木心“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图,写千里之景”(王维《山水诀》),把宋元山水之“三远”,升华为“出离尺度,无尺度”(陈丹青语《绘画的异端》)之迷离蒙眬的洪荒。
木心转印画,有“新三远”——
念天地悠悠之古远,怅宇宙辽阔之旷远,究造化奥秘之邃远。
难怪木心说:“看下去、看下去——渐渐快乐了呀。”
面对木心混沌之命蓬勃欲生之转印画,法眼,法视,法观,法见,人会“渐渐快乐”。
此“渐渐”而起的“快乐”,是随自然之喜,悦天道之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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