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的塔中之塔：成都读者沙龙第23期（木心与鲁迅）

Original 鹤无粮木心的塔中之塔 2022-07-20

木心说

凡浪漫时代都敬重豪杰。

司马迁的《刺客列传》、《游侠列传》，直接影响唐传奇。司马迁就是大豪侠，为李陵仗义一事，我以为最是豪侠。历史上的昏君、妖妃、贪官、污吏在，更使历代百姓盼望豪侠，哪怕是在小说里透一口怨气恶气。

没有一个时代不向往豪侠，秋瑾、鲁迅，都应列为豪侠，在座诸位也不乏豪侠在。

——《文学回忆录》之《中国古代小说一》

木心在《琼美卡随想录》里有俳句：

常说的中国江南应分有骨的江南　无骨的江南

这有骨的江南即是指出了秋瑾与鲁迅的绍兴，先生既然把司马迁为李陵仗义一事归为“最是豪侠”，那么鲁迅就当之无愧为豪侠了。

鲁迅二十一岁东渡日本时就写下了“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自题小像》），五十岁老来得子，更写下了“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答客诮》），有人如果就此说这只是鲁迅的姿态，那么，如果这种姿态可以持续一生，到《死》的时候，仍旧说“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那就不仅仅是姿态了。

木心曾写过：“描写自己的梦，悼念别人的死，最易暴露庶士的浅薄。”（《即兴判断》）这句话也可这样说，悼念别人的死，最易看出一个人是否深刻与悲悯，木心曾写过十篇悼文，在台湾集结出版，名为《同情中断录》。

鲁迅生前同样写有大量悼文，他为左联烈士写就的《为了忘却的纪念》；为在“三一八惨案”中牺牲的女学生写就的《纪念刘和珍君》；为同窗挚友写就的《范爱农》……不仅如此，我之所以认定鲁迅是现代的豪侠，不仅仅在于写，还在于做。

当年，籍籍无名的萧红来到上海，鲁迅发现其才华后，亲自为其小说《生死场》作序，才有了后来萧红在文坛的崛起；瞿秋白与鲁迅可谓相见恨晚，鲁迅收留秋白在自家避难，秋白被捕后，鲁迅四方营救，秋白就义，鲁迅又以一己之力搜集、编辑和出版了秋白的译集《海上述林》。

豪侠者，当以豪侠之举观之，以上所列，皆可谓豪侠之举。

继上期鲁迅祭日讲鲁迅专题后，这期继续聊木心与鲁迅。

一个人一生当中总要受那么几个人的影响，如果一个人以中年来区分前半生和后半生，那么可以说，我的前半生是鲁迅带来的，后半生虽然刚开始，我隐隐觉得，应该脱离不了木心的影响。

木心在《鱼丽之宴》里对记者说过：

“一个人，受另一个人的影响，影响到了可以称为“最大”——这是病态的，至少是误解了那个影响他的人了。或者是受影响的那个，相当没出息。受“影响”是分时期的，如果终身受一个人的“影响”——那是误解，至少是病态。”

既然影响是分时期的，那未来或许还会找到几个人来影响我。看两大本《文学回忆录》，古往今来，那么多的思想家，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程度的影响了木心，木心又通过这些影响，不断的重塑自己。

木心说过：“所谓超人，就是超过自己。”不断超过自己，如果是天才，又长寿，那就了不得了。那超越自己的动力从哪里来？内驱力是根本，更多的还要从古往今来的先贤身上寻找。

木心就是在这样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过去没有受过影响，现在补受也不迟。受了影响，不要怕自己不能独立。我曾模仿塞尚十年，和纪德交往二十年，信服尼采三十年，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十多年。凭这点死心塌地，我慢慢建立了自己。不要怕受影响。”（《文学回忆录·十九世纪挪威文学、瑞典文学》）

依木心上面的文字所说，他更多的是受西方一些大思想家的影响，这只能说明他西学思想的渊源在那里，而在东方，他仍旧青睐屈原、陶渊明、嵇康、杜甫、曹雪芹、鲁迅……我相信他也同样爱这些人爱了很多年，甚至爱了一辈子。

一个民族因为有了这样一些大思想家，使得这个民族的人们在这样绵延不绝的天才谱系中，可以找到与之共鸣，得以传承下去的精神。鲁迅去世的时候，郁达夫这样写道：“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怀鲁迅》）

这几年，鲁迅作品数量在教科书中日趋减少，原因据说是身处一线的教育工作者，普遍认为鲁迅的文章是鸡肋，自己不喜欢的文字，还要传授给学生，自己无趣，学生更无趣。不过，对鲁迅这样不好吃的“夹生饭”，留给想学的人自己去课外琢磨就好了。

木心说他小时候，他的母亲亲自给他讲杜甫的诗，外婆精通《周易》，祖母给他讲《大乘五蕴论》，现在别说家长，学校也不要教这些东西，且不说这些东西如何高深，单单是晦涩难懂这一条就可以排斥在主流教育之外了。

现场有两位读者直接跟我说，对鲁迅的了解，仅限于学校里接受到的那点信息。我讲鲁迅，自然是想让大家喜欢鲁迅，要喜欢，就一定得好玩，上面这张图片也不知道讲到哪里，大家都笑得合不拢嘴。

教授鲁迅，学生们却不喜欢鲁迅，这是当下语文教育的尴尬处境，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大师可读，反倒是这样的大师太多，无法精准而系统的传承下来，这责任，老师固然有，教育体制也存在问题，但究其根源，还是文化断层导致的。木心说中国至少出现过三次文化断层。这样断来断去，文言文就跟我们的英语教育一样，读读白话解读还行，至于原典，某些专家都要望而生畏，何况普通民众。

知道了病因，要对症下药，我们与古文化的隔绝，是因为影响我们的也是文化断层后的文化，那解药自然要来自断层前的文化。其实，现在很多聪明的读者，都自觉的到五四，民国去找适合自己口味的文字。要对当代的文学保持警惕的态度，不是不能看，要挑着看，若真要与前人的文字比，当下可看的文字真是少的可怜。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说：“不是说笑话。我们讲课听课，就是修补焊接这个断层。”相较于整个民族的断层修复，一个人的断层靠着自己的努力修补上的可能还要大些。木心继而说：“现在中国有转机，出现不少小奇迹，希望有中奇迹、大奇迹。”倒是希望如他所说就好了。

在这里，我还是要公开表达一下对读者桀悉的谢意（上图），就是上期说出“现代书法是人游泳，古代书法，鱼。”的那个小伙子。一直关注我们读书会的读者应该都熟悉他，善思，勤问，通读先生的作品，一首一首的背诵先生的诗歌，每次都全程参与读书活动，如今又公益的接下了拍小视频的工作。

他说木心让他感动，感动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好，好到让你无言以对，读木心的文字，时常会有一股暖流注入体内、盈满心田，那感觉如先生在诗行里所言：

我倒并不悲伤

只是想放声大哭一场

鹤无粮

2019年10月29日·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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