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的塔中之塔:成都读者沙龙第十二期
一个艺术家,从爱国出发,又回到爱国,还是比较一般的通俗的爱国——肖邦的爱国,层次高了。他怎么爱法?我代他表达:
“我爱波兰,我更爱音乐。”
他到了波兰边境,最后还是回巴黎,用钢琴对祖国说话。我们将来回国,是去看“艺术”,不必大喊大叫。
——《文学回忆录·第五十二讲》
先生晚年久居纽约,因思乡情切,曾在文学的远征结束后,一个人偷偷返回乌镇,看到故园破败,回到纽约后写道:“永别了,我不会再来。”,这篇散文《乌镇》,打动了时任乌镇党委书记陈向宏,于是乎有了后面的一段归乡佳话。
先生在写下《乌镇》的同时,还写下了诗经体的《乌镇》和《怀里》(收入广西师大版《诗经演》)。
陈丹青解析遵彼乌镇
这本诗经体的《诗经演》在台湾的版本叫作《会吾中》,作者在扉页写到:“诗三百,一言蔽,会吾中。”并解「会」与「中」二字:
会吾中,那大意应该是正合我的心意吧。人们常说,艺术没有国界,但艺术家有自己的祖国。艺术家是用他的艺术来爱他的祖国,爱他那艺术的、文化的、历史的国,而非政治的、军事的、意识形态的国。肖邦爱波兰,用的是音乐;先生是用文学与绘画来爱中国。
前两期讲了先生的文学与绘画世界,文学与绘画,作品摆在那里,自己就会说话。先生说,政治上、军事上,可以有所谓“不以成败论英雄”……甚至商业上也可“不以成败论英雄”,而文学上艺术上,必以成败论英雄。继而说,哪有“此人写得不好,却是个天才”之说?
基于此,先生遗物中所留音乐手稿并不多,整理出来可以演奏的音乐,时长总计十分钟的样子。用丹青的话说:“出于谦逊和敬意,木心不会说他自己是一个音乐家。可是天晓得,他和音乐家非常有缘份。木心从回国到离开的这些年,能收到的善意和尊敬最多的是来自音乐界和音乐家。”
艺术真是最大的魔术。音乐,奇怪,什么都不像的。一个音符不对了,怎么不对呢?无法说的。对了,也无法说的。 比如钢琴家,我们要求他不要弹错,那他没有弹错,就算成功么?安东·鲁宾斯坦自己承认,演奏时一半音符是在地上。怎么办呢?大家去捡音符? ——木心《文学回忆录》
一部《文学回忆录》,提到音乐家贝多芬的名字多达五十多处,“艺术家的自觉,始自贝多芬:‘我是艺术家!’古代艺术家所以伟大,那是本能的自觉。贝多芬,是理性的自觉。”同样的意思,在俳句中:“如果拿破仑与贝多芬会面贝多芬是不让的。”
听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第三乐章,觉得宇宙不配。艺术家才大,冤深,永远是冤案。思想,软绵绵的,可以和宇宙对抗。 贝多芬《第九交响乐》,和宇宙抗衡,他劝宇宙。 ——木心《文学回忆录》
看了先生的文字,即便不通音律的我,这两年也开始尝试着去听古典音乐,即便听不出所以然,听得久了,偶然间袭来的那种惬意感,总骗不了自己。现场放着莫扎特,肖邦与贝多芬的音乐,大家沉浸在先生论述音乐的文字当中。
讲到肖邦:“予喜雨。雨后,尤难为怀,肖邦的琴声乃雨后的音乐,柳永的词曲,雨后之文学也。”而当天大家赶过来的时候,天空即下着大雨,等活动开始后不久,雨便停了下来。
先生有俳句:孟子曰,存夜气,我对肖邦一笑。此刻的背景音乐正是肖邦的《夜曲》。
先生总是能在文学、绘画与音乐间任意切换,而又不会觉得违和。比如这句:“肖邦的触键,倪云林的下笔,当我调理文字,与他们相近相通的。放下去,就要拿起来,若即若离。”仅这一句,音乐,绘画,文字就全部打通了,浑然天成。
读者君临(左上),提到了音乐作品的版本问题,肖邦走了,连同他绝妙的演奏也一同消逝了,仅留下曲谱等待后世的天才演奏家再现创作者的灵魂。听肖邦,公认还是鲁宾斯坦的版本,我一开始找李云迪来听,接下来要换口味了。
讲到莫扎特的天才,先生说:“臻于艺术最上乘的,不是才华,不是教养,不是功力,不是思想,是陶渊明、莫扎特的那种东西。”继尔推开来讲,莫扎特的天才到底有多大,特别是放在人类艺术家的谱系里比较的话:“艺术家唯一可靠的是直觉。可是莫扎特的直觉,只有莫扎特有。”
艺术家在艺术史上不分名次,可先生这样评说莫扎特,明显把他放到了一个特殊的位置,无人可以替代。先生常说的,人生可以宽厚,但艺术绝对势利。他这样独宠莫扎特与陶渊明,就是绝对势利,也是绝对偏好。
一切艺术都通往音乐,是有道理的,先生这样写道:“艺术的极致竟然是道德,以音乐表现出来的道德 。”另有一俳句:“我所秉持的道德力量纯从音乐中来。”
到后来,听到勃拉姆斯、舒伯特、瓦格纳,看到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一见如故:这就是我所要的音乐、文学! 这种本能的选择分辨,使我相信柏拉图的话:“艺术是前世的回忆。”纪德也说得好:“艺术是沉睡因素的唤醒。”再换句话:“艺术要从心中寻找。”你找不到,对不起,你的后天得下功夫——你前世不是艺术家,回忆不起来啊。
——木心《文学回忆录·三十四讲》
照先生的话,是不是艺术家的料,要先找找看,从外部世界找,从内心世界寻找,找不到也没关系,因为你前世不是艺术家,这样我也得到了安慰。但仍不要放弃在艺术上下功夫,这关乎你的修养,成不成艺术家靠造化,有没有艺术修养,靠后天努力。
木心不会说自己是音乐家
他连五线谱也没有
唯无数次默诵简谱乐稿
毕生无缘聆听自己的音乐
出于谦逊而虔敬
他至死藏匿自己工整而精美的乐稿
从未示人
惟在意兴湍飞的场合
对着年轻的朋友
轻声哼唱
——陈丹青《木心与他的音乐故事》
读书会的最后,大家一起聆听了先生的音乐,由音乐家高平整理出的《叙事曲》,在钢琴与大提琴的演绎下,低沉委婉,似一位长者埋藏在心底的一段陈年往事,徐徐道来。
陈丹青说:“音乐不是木心的创作主项,但缺失了他的乐稿的呈现,我们对他的了解是不完整的。”如今先生的乐稿被奏响,在音符的流淌间,我们再次回味他的文字与绘画,是否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呢?
先生说:“最好的东西总是使人快乐而伤心,魏晋人夜听人吹笛,曰:奈何奈何?”先生留给我们的礼物也是这样,说出你心底的秘密你会快乐:“伴随了两天,犹在想念你”,“还没分别,已在心里写信”。说到伤心处,欲言又止:“我倒并不悲伤,只是想放声大哭一场”,“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肖邦是先生的心,被音乐牢牢占据的心,先生没有成为音乐家并不遗憾,音乐一直都在,在他的文学与绘画里流淌。先生说:“肖邦的音乐,是对上帝说的,独自弹琴,点上蜡烛,众文豪只能偷偷躲在窗下院中听。”
我想,先生的部分文字和绘画,也是给上帝看的,如他的一生,独居一处,独自写,独自画,最后独自离开。
最后,在这里特别感谢本次活动的场地提供方——木来精品民宿,也是我们以往三期的合作方,一家有情怀的民宿。上面这位是木来的负责人,吴伟先生,前前后后,帮助我们布展,搬桌子板凳,接投影,客串主持……,本来他就在策划自己的“月光读书会”,于是有了我们合作的契机,期待未来会有更多的合作。
鹤无粮
2019年8月6日·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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