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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立伟 | 回忆木心

曹立伟 塔中之塔 2023-07-26

1994年,纽约《世界日报》报道了五年文学课的结业(章学林收藏)


记忆总要消失的,因为人会消失。但如果这个记忆的价值能被认识,被赞美,就会长久留存,甚至代代相传。


《文学回忆录》的出版,是在拯救一个记忆。


人的见识卓越与否,不在于附和早被普遍认同的事物,而是洞察尚未显示的价值。


我要向丹青表示敬意,也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表示敬意。通过他们的努力,大家开始了解木心先生。现在,《文学回忆录》听课笔记的出版,使木心的读者有机会了解到二十三年前、在国外,有过木心文学讲座班这么一桩事。


虽然这一讲座鲜为人知,早就已过去了,当年也是在极小范围内静悄悄地进行了五年,但是木心毕生的思想历程和丰富的艺术见解,使它成为文学的美谈,是一场迟迟见光的历史事件。


我也是当年文学课程的听讲人之一,也记了笔记。但是丹青手快,记得好,内容详实细致,未经打磨润色,最大程度保留了听课的原始状态。读着读着,我恍若回到当年的“课堂”。


我想,这份记录,比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的语气和现场感,更真实,更可信,更有史料价值。


初见木心先生,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最初印象,是他的“弱”。1987年的一天晚上,画友李全武带我在纽约曼哈顿上城一家餐厅门口,见了木心。




他戴个美式棒球帽,个子不高,不到一米七吧,南方人的身量,穿一件灰色的有图案的棉袄,微笑着,有点矜持,寒暄几句后,不再说话。也许是天冷的原因,他气息羸弱,周身有寒意,给人一股向内收缩的感觉,在人群中易被忽略。


饮酒聊天后,他变了,在随意的谈话中,不知不觉地成了饭桌上的主角。


木心的文章,用字冷僻,平素谈话却很家常,我从来没听他说过“我认为”、“我觉得”之类话,也没有丝毫唯我独尊、唯我独大的架势。


他爱听趣闻,不断逗乐大家,更善于对所有话题一语道破,三言两语说破一个局。他声音不大,有时甚至是低哑的,谈锋却越来越健,初见时那种“弱弱”的、“冷”的、“往内收缩”的感觉,一时荡然无存。


我遇到的人里,健谈者也许只有两个,一是阿城,一是木心,都是出语诙谐的老手。比较之下,阿城更知识分子化,更克制,更从容不迫,充满丰富的冷僻的知识,并能串联纵横交错的见识,忽然亮出奇特的观点,满座叹服。他的京腔好听,仿佛那京腔是专为他而存在的,如果你不爱他的神聊,也不得不爱他的京腔。


木心不同了,他聊起来,机智即兴,连串的灵感,妙语如珠,越激越快,越快越妙,说到尽兴处,几乎像个孩子,起初的矜持沉静,统统消失了。他有一个动作,很特别,就是当他撩起一个笑话,引得哄堂大笑后,他自己也乐得不行,必定会顺势做出一个奇怪的动作:


身子往后猛地一挫、一退,同时抬起胳膊挡住脸,摆出防范被打的姿势,简直彻底的顽童相。


阿城的神聊接近他的文风,文章和聊天,如果两者缺一,损失不大。木心呢,两者不可缺一,缺了一,损失甚大。你如果没听过他神聊,没有当面领教他的机智和性情,是难以了解木心的。


此外两人聊天的样子也不同,阿城不动声色,老成淡定。木心年纪长阿城二十多岁,喜怒几乎全部溢于言表,处处投射出清纯的童心。




二十多年前的木心,六十多岁,精神好,体力好,走半天的路不休息,不坐椅子,甚至不喝水,上文学课时,他坐在那里,真是神闲气定,有时白衬衫两袖撸起,一手夹支烟,一手放在膝盖上,艺术,历史,人物,娓娓道来,目光炯炯,神采飞扬,翻着自己写的讲课笔记,像看自己列出的菜单似的,扫两眼,便有了新的“美味”的话题。


那是他最好的时期,现在想想,格外庆幸的是,他当年答应了开办世界文学史讲座,他那些精辟的、卓越的、锐利的见识,才能大规模保留下来。


据我所知,古今中外的大家,专门开讲世界文学史课程,并持续多年的个例,很少见。博尔赫斯大约讲了十年文学课,但主要是英国文学史中他所钟爱的那部分。


我觉得,木心的文学讲座,是他文学遗产中极其特殊的一部分,它的罕见的珍贵性,以后会越来越清楚地显现出来。


他时常谈到往事。




他说他担任某单位秘书长时,马列主义话语一套一套的,上面要批判文章,总让他写,写得雄辩流畅。又说,他研读过马列著作,早就看出许多问题。


他常提起《世说新语》,对嵇康的态度是矛盾的,既赞美,又惋惜,他说,孙登对嵇康评价是对的:“君才则高矣,保身之道不足。


他认为赴死不难做到,而活下去却很难,所谓“牺牲”,就是中道夭折,能做想做的事,终未做成,怎么说也是太早太可惜了,不值得。


他说,他研究过自杀,年轻时几次差点寻死,实在忍不住了,拼命忍住。他想,人终归要死的,何必着急,他又说,自杀也要勇气,弄死自己不容易啊,不信你试试看。


他观察到,不少年轻人很危险,很可能一转眼就自杀了;中年好些,度过了人生自杀的高危期,跨越了“少年维特”阶段,因为“维特长大了”。


他笑道:“我是个老狐狸,捉住我,不容易啊。


他还说,《易经》说到底,是一个苦难深重、灾祸连连的民族的可怜的机巧和算计,是弱者的心态;《兵法》也一样,因为弱,只好那样搞谋略,你看十七八世纪欧洲人打仗,排成方阵,一排排死去,一排排上来,然后又一排排死去,照样还敲着鼓,吹着笛向前进。说着这些,他笑起来。


“文革”前他有个好朋友名叫李梦熊,丹青笔记中屡次记录了这个名字。他俩交往初期,书信往来,李梦熊一看木心的字,琢磨片刻,说:“你是个‘宫廷政变’老手啊!”每忆及,木心都为此得意,快乐得像是不谙世事的小孩。


后来我想,他在那样险恶的时代,就靠“老狐狸”精神,不介入,不争执,始终旁观、远望、超然。


他的这种“弱”,正是老子津津乐道的“柔弱”,可能是生物属性的,血液中排斥蛮干硬来的一套,在反反复复的漫长动荡和连连厄运中,不争强,不斗狠,存活下来,背后一定有许多故事和辛酸和代价。


他晚年的诗有这样的句子:“荣辱万事过,贵贱一身兼。”应是有根有据的自我写照。




木心的经历隐在滔滔不绝的高谈背后。他曾说命运最合理最精致,任何小说故事情节,起承转合,都不及人的命运那么精致、严密、合理,而且多半或者全部出乎自己的预料。


有一次我和木心在纽约唐人街购物,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我问木心有什么感想,他沉吟了一会,微笑道:“有点贾宝玉吧。


沉思片刻,又说,“其实《红楼梦》故事最精彩的应该是后面,就是书本之外的‘贾府命运’,贾宝玉落魄了,流浪街头了,要饭,被人打,被人捉弄,被人欺辱,自己在疯狂和麻木之间摆动游离,那个时候,才有意思,才深刻。我想曹雪芹自己一定会那么写的。


“文革”前,他和李梦熊专门讨论过这一层。李梦熊识其文才,纵容他续写《红楼梦》。木心踌躇不定,竟曾到算命先生那里求签,签文原话,木心忘了,意思是:终了一愿,人快累死。


木心立即想:那才不合算,何必呢,写到死,也是人家的东西,我还有好多自己的文章要写呢——就为了“自己的文章”,后来的木心委曲求生,委曲求全,所以命运不能不坎坷,不能不遭遇各个阶段的、各种各样的柳暗花明和花明柳暗了。


木心处事极审慎。他出国时没有携带六十六页狱中手稿,怕海关查出没收,出国后,却念念不忘,一直惦记着。



狱中手稿(木心遗作)



好几次我听他喃喃自语:算了,不要了。

有时又说:还是得找人带出来,看看那时究竟写了些什么,想的是什么。

说着说着,他又回到老念头:丢掉算了,托人带也不妥,万一美国的海关拦下来,岂非惹祸……

就在那年,终于有熟人来美的机会,木心再四斟酌,忽然决定试试看。

那段日子我明显看出他的坐立不安,他说:要不要把笔记分散了,缝到不同的衣服里带出?因为当年他就是把手稿一页页缝进棉袄的。

那一天到来了,承木心信赖,委托我亲往接机。来人行李大包小包,待我问及那些笔记,木心的朋友转头就从外衣口袋掏出一大沓,像倒土豆那样倾入我的手,说:都在这里了。

我说:可有遇到麻烦?

他一怔,迷惑地问:什么麻烦?没有啊?


这就是木心挥之不去的恐惧记忆。


另一件事,才是真正的险,想想都后怕,就是木心遭劫。这在纽约司空见惯,可发生在木心身上,犹如贝多芬、莫扎特街头被劫,简直传奇,又万分地危险,毫无诗意。


事情发生在1990年,当时文学讲座进入第二年吧,木心正住在我家,地点是纽约皇后区的森林小丘67街和奥斯丁街交叉路口处(67 Rd & Austin St., Forest hills, Queens)。


周末清早,下着雨,他送留宿的朋友出门,我记得,那天他穿了漂亮的黑大衣,戴着礼帽,回程中,在一个叉路口被几个中学生用手枪顶住,要他交出雨伞!


不抢钱,却要雨伞,这是奇怪的少年心理,也是此事的荒谬感。我猜木心恐怕是丢下伞立即逃脱的。当时我刚起身,见木心默然坐着,有些异样,忙问出了什么事。他说被抢了,小家伙用枪抵着,要伞,就给了他们了。


当天木心寡言少语,几天后恢复常态——要是那几个孩子扣动扳机,美国又添一桩命案。我所在的区域治安是可以的,但也发生过枪击命案,五条街之外,地铁站入口处就有人被抢打死。


在美国,枪支比雨伞还要多,那天,一把雨伞挽救了一个天才!




木心先生日后的诗文集:《巴珑》、《我纷纷的情欲》、《诗经演》(当时叫《会吾中》)、《素履之往》、《伪所罗门书》和《云雀叫了一整天》,无疑是木心文学创作一部连一部的巅峰之作——那把雨伞要是还在,便是那场遇险记的证据,真可成为一件珍贵的文物。


木心去国时五十六岁,举目无亲,不会英语,一切从头开始。为了维持合法的签证,他像我们每个人那样,持续周旋于各种手续的烦难。


有一次我陪他去办社会保险号,材料不全,诸事不顺,白忙了一场,回到寓所,他坐在沙发上歇息,点上烟对我说:


立伟,你看到处理现实生活的窘迫,我很无能的。但我一回到书桌前就静了下来,我就是主宰,直通上帝!


他没有说大话,那是他真实的心态,内心被一种倔犟气顶着。我至今记得他当时疲惫的脸,有微汗,是在夏天。


之前,木心曾邀我过访他的寓所,那是唯一的一次。当时他住在纽约皇后区牙买加(Jamaica,被木心译为“琼美卡”,用作书名《琼美卡随想录》)的米德兰(Midland Estates)地段。




约了时间,他在楼下等我。那是一栋红砖公寓楼,高六层,简洁的方造型,是纽约四五十年代批量建造的城市公寓,与我的寓所属于同一类型。乘电梯上楼,经过很短的通道,我被领进一所套间公寓,外间租客是个中年华人,二房东。


里面那间,就是木心的居所了——在这里,晚年木心恢复写作,创作了他来美后的第一批散文、小说等,收入他毕生出版的头一本文集:1986年台湾版的《散文一集》,2006年大陆版的《哥伦比亚的倒影》。


乍进门,氛围一变,满目黑色:黑的桌子,黑的椅子,黑色录音机,黑色镜框,黑色台灯,等等,等等。


与外间几步之隔,这里忽然是另一个世界了,气氛严峻,有点让我感到教堂里某种封闭性的圣洁。


我脱口说:“哎呀,我好像得提升自己,才能走进来啊,而且在这样黑的、冷冰冰的桌子上,也写不出甜兮兮的东西来啊。

木心一听,好高兴,兴奋地说:“你的感觉对的!对的!


落座环视,屋里的一切一尘不染,每件东西是精心摆出来的,合理、简约、别致,没有多余。为了我的来访,我相信木心狠狠整理了这片空间。




两个书架,一个书架的书全是书页朝外,书脊朝里,不知是什么书,另一书架挤满木心自己的著作,而且同一本书连续几十册排开,给人印象是很多很多,那是八十年代台湾版《散文一集》、《琼美卡随想录》和《温莎墓园》。


看我瞧着书架,木心感慨:“我写的书太少了,太少了。


书桌旁的墙上挂着一枚小圆型镜框,是那位目光逼人的波德莱尔,浴室门边墙上,挂着另一相框,窗台上有台老式音响,旁边摞着磁带,我问可常听,他说很久不听了,然后说:


听音乐是个正事,得放下别的事专门听,像看书一样啊,不这样,听什么呢?不过肖邦是个例外,我们互不打扰,他弹他的,我写我的。


屋里还有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两张桌子:高的写作,矮的画画。


木心又感慨道:很久没画画了。

桌边的立地台灯,长而弯的弧形柱将灯泡伸延到桌面上空,木心指着说:“你看,像不像我的仆人?


去年我前往乌镇送别木心,书房桌边,再次看见了那枚落地台灯,陈旧了,寂然立在那里,成了文物,供人参观。我望着它,心想它也结束了多年的迁徙,在这里找到了落脚之地。


木心生活很有规律,在我家住的日子,早晨6点起身,抽烟,肯特牌超淡型的香烟(Kent Ultra Light, 100),早餐常是糯米甜饭团,牛奶,有时是酒酿或烤馒头片。


早餐后,他伏案写作直到中午。午饭菜通常是咸肉腊肉、炖肉、红烧肉,辅以炒青菜,有时就一份罐头凤尾鱼,他喜欢这种焖烂的鱼骨鱼刺。


晚饭,则多半是中午的剩菜。木心的口味是典型江南苏浙一代,嗜好甜食,糯米甜饭团、黑米糕、年糕、绿豆糕。


我说,你不换换口味吗?

他笑道,鲁迅也爱吃糯米团啊,吃甜点的人聪明哩。

又说,小时候母亲不让嗑瓜子,但甜点可以,因母亲也爱甜点,说是不会吃甜点,不是很笨吗!


后来去了杭州,木心又嗑起瓜子来,某位老师街上见到他,说也来点吧,相偕一路嗑瓜子。几分钟后,老师把剩下的瓜子放回木心手里,悄悄说,以后不要在街上吃零食了,不好看呐。


这位老师姓陈,木心喜欢他,说他的劝诫受用终身。可惜我没记住那位老师的全名,据说后来去香港教书,失了音讯了,这是题外话。




木心午饭后总要小睡到1点半,起身写到傍晚,饭后散步一小时,回屋接着写,直到深宵,有时竟会写到凌晨三四点。


文学讲座的备课讲义,每次写一整个下午,没有例外,他笑道,会对得起讲课费的。


当时李全武管收费,装支票的小牛皮纸袋写有木心手书“束脩”二字,我不懂,后来才知意味“学费”,典出孔子讲课,收腊肉十条。那袋子,如今不知还在不在。


木心随和,我们却无知无忌,有些小事、言谈,现在想来多有失礼,至今内疚。那时真不懂事啊,譬如开讲第一天,大家穿着随便,只有木心正装,深灰色的西服,鹅白衬衣,细条深灰色领带,皮鞋擦得锃亮,郑重其事。


他环顾众人,没说什么。后来,渐渐地,他开始有所要求。譬如去听音乐会,看重要展览,他希望大家正装,以示敬重。有次陪他去移民局办绿卡,他也让我正装领带,不要让移民官以为咱们是偷渡客。



诗人的手 | 郑阳摄



木心是江南人身量,但他的手并不像文人的手,骨感明显,指掌动作略显笨拙,想来是“文革”中长期干粗活所致。可是这双手做事写字,却是灵巧的。


他的字写得多么好啊!他不会英语,书面英文却是一流。


他居然能自己改制衣服,款式不合意,拿来就改。有一次改成一条马裤,黑灯芯绒,非常合体,两侧裤袋边沿不那么宽松肥大,配上深棕色皮靴,走几步,精神抖擞。


木心略有点外八字,背略微驼了,看去还是比实际岁数年轻,他向我炫耀他的针脚:“怎么样,厉害不厉害!


忘了是木心的哪只手了,可能左手吧,食指有隐约的伤疤,他说那是“文革”的纪念物。问原委,说是在劳动改造时,开刨床,飞旋的锋利金属片切入指骨,刺痛可想!时在冬日阴雨,医生说要缝针,劳动改造分子的麻药,自不会给足,医生说,忍着吧,木心竟笑说,比起爱情的痛苦,算得了什么。


有一课说及福楼拜的死,我清楚记得,木心哽咽了:


他终于倒下了……是文学杀死了他。


记忆所及,可能是五年讲座中木心明显的一次哽咽吧。那次他没hold住。晚上电话谈及当天的课,他已平和,恢复闲聊的语气,旁若无世界。


福楼拜的自尊、独身、洁癖,痛恨人类的愚蠢,木心颇近。福楼拜死在书桌边,我曾想,木心一定深知,文学也会终于杀死他。


但在我与木心往还的日子里,他是怎样乐滋滋美滋滋地写啊、写啊……《伪所罗门书》和《云雀叫了一整天》,真是大器晚成,那样的潇洒又精美,中文写作难道有人企及?


有一次去台湾画家薄茵萍家,出电梯,谈及死,木心说:“时空也许有另一维度吧,这个,我信的。停顿片刻,又说,“也许死了就死了,什么也没了。


说时,木心神色严峻,目光透出弱者面对大事时某种转瞬即逝的凛然。


木心是寂寞的,他的高度使他寂寞,寂寞又丰富了他的文学,他晚年的文章和访谈里,出现从前很少用到词——“窖藏”,以之形容文化的生成。


我想,用在个人的艺术轨迹,同样贴切——“窖藏”意味着“封闭”、“隔绝”、“渐变”等等不为人知、不可觉察的价值转换过程。他又一再说:“我还是要做我的象牙塔。


木心鲜有可以对谈的人,这是他的宿命。



陇菲:木心的朋友李梦熊先生



别人对他的评价,他很难认可。他难以忘怀的旧交,是上海音乐家李梦熊,时时提起他。在我家,木心一时兴起,顺口背出许多李梦熊的诗,四言、五言、七言,几十年过去,居然字字记得。


我没听懂,但好听极了,有几句是这样的:“黄河泛浊流,灿若金绣球。”“狂歌过幽燕,所寄已无托。”我觉得浓郁,强烈,请木心复述,以便记录,木心趁兴念过,不高兴再背,说李梦熊早就不写了,封笔时把自己的手稿都给了木心,说:这不是艺术的时代。


木心怎样回答呢?他说:任何时代都不是艺术的时代,但我还是要写!


木心最是津津乐道的细节,是他和李梦熊连连过招、逐字剖析彼此的诗句,一语说破其中的典故、血脉和居心——“理易昭灼,道且惚恍”是木心写在六十年代的两句诗(出国后,用在他的《遗狂篇》篇首),李梦熊一读即解:


啊!前面是黑格尔,后面是老子。”又说:“到底少爷出身,不能比。”而木心读了李梦熊的《敦煌行》,当下说:


你这是梵乐希(今译“瓦莱里”)《荷兰之行》的翻版!”李梦熊一愣,来回踱步,叹道:“啊呀,没人看得出,没人看得出!


所以木心几次感慨,要是李梦熊一直写下来:“我第一,他第二!”


纽约画友中有位上海人谌孝安,回沪在友人家偶遇李梦熊,我告诉木心,他说:哦,他还活着……后来上文学课,多次提及李梦熊,但和在我家私谈的语气,有所不同了。木心曾说,丹青可去见见李梦熊,停了一会儿又说,李梦熊的脾气,有时让人下不了台啊。


谈到他和李梦熊的友谊“蜜月”期,木心难掩怀念之情。有天晚上大雨瓢泼,李梦熊来,进门,脱下雨珠闪洒的雨衣,说很“波德莱尔”啊!木心说,当时李梦熊迟到了,进屋根本不提,毫无所谓,爽快不拘泥,还以波德莱尔撇开话题,很坏啊。


两人一起出去散步,李的风衣不系扣子,随风敞开,一手拎着灌满咖啡的暖水瓶,一手拿两只杯子,边走边谈,累了坐下,喝咖啡。


初次见面,两人倾谈昼夜,不尽兴,竟一连谈了三四天,把人给掏空了,累极,几天再见面,再谈。


李梦熊说,你这两天是不是偷偷读新的书了?木心承认,李梦熊又说,是不是读了法兰克福的文化形态学啊?木心只好又承认,然后回击:你不也偷偷读了吗,你不是读了列维·施特劳斯的“冷社会”“热社会”吗?李梦熊大笑,自称“中枪倒地”。


他俩的那段来往是在“文革”前,二十多年过去,每当木心说起,历历在目。木心记性强,我拿本书考他,选某段,由他看一遍,当场背,他居然一字不漏。


我问:“你是过目不忘,还是读了多遍?

他笑道:“我是过目不忘,又读多遍。




在文学上,木心与博尔赫斯一见如故。博氏五十六岁失去视力,绝大部分时间独自在家,与记忆相处。木心多次提到博氏的失明,说他得救了。写《失乐园》的英国弥尔顿,后来也双目失明,据说是自残所致,以求另类的、也许是真正的视觉和灵智。


木心自喻是“精灵”,晚年有过这样的诗句:


我呀并非来自神话的苍穹

我自纸质发黄的童话插图中来……


虽是比喻,在心智上、文体上,却是对木心文学的精准描述,可惜,这描述不是来自别人。“精灵”,如夜游物,极小、极弱、轻快,微不足道,忽隐忽现,与黑夜共依存,没有时间感,通晓一切,又永远俏皮,来自于黑暗,又照亮黑暗,终于在黑暗中隐遁。


这些年,每当我念及木心先生,不由会想到他屋里的黑色,他的炯炯目光,他的俏皮,他的俨冷,他的窘态,他的清贫,他的寂寞,他的神采飞扬,他大笑时立即做出的防范被打的姿势,他的哽咽,他的失望,他的一往情深……


对于我,这些记忆另有含意,意味着深深的奥秘,但那是什么,我却无从知道,也可能永远不知道了。


我和木心先生的交往不长,却有整整一年,朝夕相处。我是他长久的读者,他的死,给我无可填补的空虚,从此我要接受一个没有木心的世界。


世界多么强大,死了谁,依旧是原来的世界——果真如此吗?对我来说,不是的。


一个卓越的人,他在世时我们没有认识他的存在、价值、意义,那么他的死不会令我们失去什么,然而,无可抵御的真相是,随着对木心的认识越来越多,越来越深,他的死,对我而言,便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的缺失感,我会因此而越来越怀念他。(完)




(曹立伟谈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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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

本文选自木心研究专号:《温故》特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作者曹立伟,旅美画家,木心先生的学生之一,现任职中国美术学院,此文系2012年12月23日,在《文学回忆录》新书分享会发言。本文由鹤无粮整理编辑,仅供交流学习所用,不作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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