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立伟 | 木心片断追记
“你看里面的蜜蜂,多好看!”
地上一只破碎的瓶子,里面一只蜜蜂在舔食什么残存物,阳光穿瓶而过,“肢解”着那蜜蜂,显得光怪陆离了,木心说:
“以后写我,就要这么写,不要写什么身世啊、经历啊什么的,就这么写,才好!”
木心对古董店有兴趣,这多少和他来纽约的早期修过古董家具有关。他说:“新东西是死的,旧的是活的,通人的。”
虽然他很少专门去逛古董店,但如果我去了,买了点什么,电话里他会问得仔细,有事来我屋,也不忘要看看那些,并逐一评点,然后说,以前他也很喜欢这些古玩。
“我还玩过斗刀螂呢,我把它们放在一起,不斗的,后来看到斗了,纠缠在一起,嫩绿色的,好看的,我把它们分开,说,你们那么好看,打什么呢!我那时小,待在深院子里面,无聊,后来这些很快就不玩了”。
有一次去海边逛那里的旧货店,这对深居简出的木心说,算是一出。那天晴朗,我们约在某地铁站碰头,然后乘直达海边的F车。10点左右,上班族早高峰已过,车厢里的人已很少了,窗外的景观也变得全无遮拦。
木心身着黑T恤衫,暖灰色便裤和半高黑皮靴,肩挎一个旧的帆布军用包。他总是这样,出门衣着与办什么事有关,随意而有心。
那天他买了几个小玩意儿,一个袖珍银质烟灰缸,一枚铜书签,别的则忘了,记得当我们在众多旧物摊位之间来回走的时候,木心说:
“哎,买旧东西多不景气,应该像古希腊人那样,买虎,买豹,才有意思呢,你看豹子多好看,多神气!”
一天电话里木心说:
“附近响起警笛声了,我的第一感觉以为自己烧了什么忘关火了,赶到炉旁,还好不是,探出窗看,不一会儿救火车赶到,真好看呐,崭新的玩具样的大车子,像积木,彩色积木,我小时候没有,如那时有,我会很喜欢的!
后来有一位母亲带着小儿子路过,五六岁的小男孩,呆呆地看着救火车,眼睛好干净,母亲要走,男孩依依不舍,边走边回头看,母亲催,男孩眼睛还是黏在救火车上,我在想,男孩可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双同样的眼睛在看着他呀!”
“三十几岁这个年龄,正是闯江湖的时候,可惜大家都窝在家里了。”
说完欲言又止,再说的时候,话题变了,
“那年在北京,秋高气爽,周末我喜欢自己四处逛胡同,北京那时楼矮路宽,很开阔的,像个大国的首都,小吃不行,吃不来,哎咦,豆汁难吃得要命,刷锅水的味道,北京人怎么喝得下去这种东西!冰糖葫芦,哎噫噫,甜得吃不下去…… ”
章学林问木心,怎么判断一张画的好坏呢,木心笑而不语,答复似乎已有,但在斟酌选词用字,我在旁侧,不知哪根筋动了一下,脱口说:“全部的感知?”木心浅笑道:
“是的,可以这样说的。”
一日,提起某人总夸自己女儿的美貌,木心笑了:“说现在的人少教养,但很生动,有意外的东西,也好的。”
然后写了一个短句给我看,句子可惜忘了,大意是,某女因其美貌惨遭其父毒手,云云。
“唉,奥斯卡颁奖仪式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要看的!”
又说:“不能听了我的讲座,又‘还俗’,不是疾恶如仇,是疾俗如仇,你听了莫扎特,说好,又听了河南梆子,也说好,那么你前面的话就是假的,你不懂莫扎特。”
看著名俄国钢琴家霍洛维茨(Vladimir Horowitz)的演奏,说他自然,指法许多是不对的,但弹得好。几年后霍洛维茨死,报上讣告提及殡葬仪式的时间,木心说你们有空去看看,
“看看他的那双手”。
谈起霍洛维茨的《莫斯科之行》钢琴演奏会。此演奏会举办的时间在前苏联垮掉之前,社会萎靡,内伤很深,萧条的街道和人。演奏会场场座无虚席,观众里也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人,衣着老旧,神情端庄,闭目倾听,有人眼睛湿了,木心说:
“你看,‘苏联人’的脸上,流下了俄罗斯的眼泪。”
“‘文革’中我被厂里造反派安排扫厕所,‘文革’后期我平反了,不用扫了,一些人说,你平反了,可谁来扫厕所呢?你扫得干净!”
木心的一本字典用得散了架,每次用时,都小心翼翼,不知情的人,以为在修理一部旧书。那是我看到的最破的字典,不知它下落如何了。
“我年轻时字也不行,是后来好起来的,有一个人看我的字,说了,不对了,不对了,你的字不像艺术家,你的字像政治家,里面的笔画,进进退退的,非常老道啊!”
记得一次我们几人和他在街上走,路过的垃圾桶里有不少报纸,地上也是,被人踩了,被风吹起来了,同行的一人说,文章命运,终了不过如此吧!木心听了,沉默了片刻,说是的,可能的,然后继续走,话也少了。
“建国十周年时,我在上海设计成果汇报展,有一天陈毅来,没带警卫,我说怎么没带警卫啊,陈毅说,带那个干啥子,不需要。陈毅是爽快的,朱德字和诗都写得好,古典老牌的,毛的文章,文句都通的,没有问题的,现在作家常常在基本文法上出错出丑,过去老派人都不会这样。”
“毛泽东的诗嘛,夏承焘佩服,问我觉得怎么样,我呢,我说太剑拔弩张,夏听了,说,噫,你这也是一种说法。”
一次聊到历史某著名人物,木心忽然说:
“此人是恶的天才,我来对付他,就是暗杀,果断,一下子干掉,不啰唆的”。
“将来我要写两个人,鲁迅和毛,题目是:《鲁迅论》和《论毛泽东》,不是什么收集资料啊什么的,不需要的,都已经有了,也许哪天早上起来,冲完澡后,一下子就写出来了。”
又说:“现在那些被整的人,动不动就要求平反,很委屈的样子,真是什么的,一个坏蛋整了你,你要他给你平反,那他不就是好蛋了吗!整个儿颠倒了,你还感激涕零,右派哪里都是有头脑有品格的人,不是的!丹青也说到这点,我说这个说得好,是说得好的,看出点东西了。”
“《木鞋树》(The Tree of Wooden Clog,意大利1970年代末的电影)拍得真好,三个半小时,不长,还可以看下去,七八个小时也可以,一直看下去,Go on, Go on。”
木心笑着说,唇露鲜色。
那天上午天气晴好,去曼哈顿下城的“电影之村”(Cinema Village)看电影,一部是澳大利亚的《悬崖下的野餐》(The Picnic Under Cliff),一部是法国的《决斗者》(Dualists)。
前面的那部我大学时看过,蛮喜欢,介绍给木心,然而再看时就看不下去了,出电影院,我说当时我怎么会喜欢这个电影,让你上当了,木心听了,笑了,说:
“你看,你现在可以当那时候你的老师了,可以指指点点了。”
然后说第二部电影也不好,但摄影够好,摄影才能大大超过导演和编剧的才能,“你看那些光线,最后登上山顶,云层透出的光线,那要等很久才可能碰上的瞬间啊”!
“你们看书太慢了,书要一下子读完的,漫不经心不好,要快,你看杨泽(台湾诗人)看书,像猫碰到鱼,一下子黏住了,别人和他说话也听不见,还‘护食’”,
说着学猫的呜呜声,呜着自己也笑了。
我有本昆德拉的《笑话》,怎么也有百万字,他拿去读,一个下午后就还给我,说读完了,
“写得很熟练”。
木心似乎不喝酒,至少我没见过。一日晚,他说,如果我写完那几个长篇,就要和大家好好喝点酒了。
我感到那是他的一件心事。遗憾的是长篇终未写成。
木心说写长篇要有足够的哲学准备,沉下心来,规律地生活,而这些木心并不缺,我有时想,长篇未就的原委,或是别的。
木心自喻精灵,精灵机智,迅疾,不赘语,不滞留,此类心智适于写诗和短句而非长篇巨构,我无法想象一个精灵坐下来写长篇,几年如一日,精耕细作几百万字。
博尔赫斯也没有长篇,虽然他说是自己盲了不便写,记忆跟不上,又说自己不是长篇的读者所以也不是长篇的作者,然而我想那只是个借口,真实的原因则是:
心智特点使他们嗜于诗文短句,无心于长篇。
一天无事,木心也闲,昏暗的客厅里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早上,我说这房子买坏了,窗子朝西不说,还给楼挡上了,都是砖墙,好在还能看到两棵树,有点绿色养眼,木心说:
“树是好,窗外有树没有树大不一样,我小时候老搬家,母亲问我找什么样的房子,我说找个窗外有棵树的,后来搬进去,发现我的房间窗外果然有棵树。”
那年我买了公寓,搬入几日,木心来,进门后即发现了什么,说:
“还没窗帘呢,窗帘要先装上再说。”
我引他看了看几个屋子,木心说窗子蛮多的。后来又提及窗帘时,说:
“我在上海高桥时,曾经想在自己房间里装上柠檬黄的窗帘,阳光一照,以为会很好,结果不行,一点也不好,不好的。”
边说边摇头,依旧在嘲笑那个主意。
木心喜欢散步,几乎每天晚饭后都要出去走走。
他走路较慢,有时我陪他走。若碰到有趣的话题,不管在哪儿,即便是正在横穿马路,他也会停下来,在马路当中继续聊,这时我必须轻轻拽着他的胳膊,在车流中迅速走过,而他似乎觉得这也没有多少必要。
木心的方向感很差,约他在外面见面,永远迟到,后来知道了原因也就不再见怪,那是他十有八九走丢了。
大家原以为是他不识英文路牌,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因为即使在唐人街,路牌几乎全是双语的地方,他也会迷失,我猜这可能是他的容易走神的缘故,他不止一次地说许多灵感都是走路走出来的。
之后在文学讲座上曾笑道:
“我地理上的方向感不行,精神上的方向感很好。”
有一天谈到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我说年前看过基辅芭蕾舞团来纽约的演出,木心问:“那你记得小天使出台时的那伸展开的胳膊吗?”
我说坐得太远,没印象,木心露出可惜的样子,说:
“小天鹅演员要好,胳膊要不胖不瘦,那条美妙胳膊就是她的艺术宣言啊!”
说着还乐乐地抬起胳膊,摆弄了两下子,试图模仿小天鹅。
我家附近一排房子后面有条通往曼哈顿的铁轨,周围都是居民楼,早晚高峰,车来车往,我公寓与铁轨虽隔数百米,火车过时,依旧能听到隆隆声。
这个情况是办妥过户手续后才发现的,可见我的疏忽,后经周折,调换到楼的另一边,火车声就弱得多了,心也安下来。木心得知,说:
“风水好,当然好,风水恶,也不要紧,以前我住过几种不同的风水恶的房间,三岔路口的、大路直顶着门口的,人来人往,开始我也不安,后来我就硬住下去,我的很多东西就是在那时写的。”
然后又说:“火车声和轮船的汽笛声是不一样的,从前在上海高桥,窗外是江,每天都能听到轮船的汽笛声,那声音就响而不吵,好像还有前程远大的味道哩!”
散步回来,木心说:
“铁轨那片地方很好看,很荒,铁轨都锈了,草长得很高,我走了几次了,不错,就差一个合适的情节了。”
木心说的那条铁轨是附近仅有的,但铁轨周围完全封闭,火车每天通过,轨面磨得雪亮,没有绣,也没什么荒草,周围是密集的砖楼层峦叠嶂,水泥墙,砖墙,西面可见到曼哈顿的远影。
我在Jackson Heights住的是一层的公寓,窗外是矮冬青和草坪,木心来了,会在窗口看看草坪,问有松鼠吧,我说有,有时还进来爬到沙发上撒尿。
木心说他住三层楼,松鼠也来,“我喂它,有漂亮的,我说你来啊,你来嘛,不漂亮的,去去去”,一边说,一边乐。
有时我屋里乱,木心说:
“工作室乱才好,别有乱的味道,不乱了,就不工作了。”
木心极少看电视,我所见到的几次,他在看迈克尔·杰克逊,记得是迈克尔·杰克逊的一次世界巡演,木心靠在床上看得蛮久,一言不发,后来说:
“迈克尔是可以的,可以的,有灵感的。”
此外看得同样久的是《编辑部的故事》,就是1990年代初国内的电视连续剧,木心看得也很有兴致,看的当中,有时会乐出声来。
除这两个片子外,别的基本不看。张爱玲死的时候,报上说张爱玲屋里简陋,一个席梦思床垫,一张桌子,一台电视,一只电炉,一只烧水壶及些许小物件,再无其他。
木心说,据和她有联系的人说,每次打电话过去,都能听到张爱玲屋里的电视声很大,我说张爱玲这种人也是老看电视的,木心眼睛亮亮地说:
“怕寂寞嘛!”
木心喜欢某些黑人的街头表演,那年夏,我陪他办事回,坐地铁,人多汗臭,燠热难挨,地铁车入站刹车减速的尖锐声不时传来,我当时就想快快从地铁钻出来,到外面透透气。
在离出口不远处,木心停下,看着几个黑人演奏爵士乐,一人吹萨克斯,一人打鼓,一人唱,全是黑T恤衫,额头汗珠鳞亮,痴醉忘我,木心呆看着,全身汗透,良久醒来,低声赞:
“真好,真好!”
纽约曼哈顿周五周六晚,地铁人骤然增多,各路江湖人物好像忽然从各个角落冒了出来,下城的东村西村各类小店、酒吧、俱乐部、夜总会、旧书铺、录影带租赁铺、主流非主流的电影院、看相算命铺、杂货店、洗衣店、各类风味餐馆、小舞厅、街边篮球场,等等,门开到半夜,闹到深夜,木心说:
“我们这些人像老鼠,夜里出来活动了。”
我送木心到地铁口,他从黑漆的旋转铁门走进站内,回头说:
“尼采是要读的,里面有钙,长骨头的,特别是他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写得好,开篇说自己在山洞里待了很久,然后出来,在山顶上看到朝阳升起,说,我的智慧满溢,要下山分给众人了。写得好,写得真好!”
木心文章里常涉及欧洲古今,很久以来,他就有去欧洲的计划,电话里说,写某个地方,不能光想,要和那地方“touch”,要“touch”!但后来他似乎并没那样去做,晚年的《巴珑》和《伪所罗门书》,涉及几大洲、几十个国家,而他去过的地方并不多,但写得生动精妙,如临其境。
此种“言行不一”还有,如他曾说博尔赫斯的诗是小说家的诗,我的诗不一样,我是诗人的诗,而他晚年的《伪所罗门书》的叙述风格,却很是小说家诗的味道了。
此外,他曾说与音乐、文学比,绘画很简单,不需要头脑的,而他自己的绘画,尤其晚年的那批黑山水系列,则饱蕴深厚、丰富和多层的思想蕴涵,没有一个非凡的头脑是画不出来的。
那天下午路过曼哈顿一家商店,门口有人散发甩卖纸单,进电梯上楼至五六层,出来,一排排悬挂金属架上的大衣,捏看商标,意大利某品牌,木心挑了件暗棕色的,我挑了件暗灰绿的。他说:
“大衣还是老派的款式好,稳重。”
返回地铁车里,他说:
“从前人是很懂穿的,武人文人都懂的,武人文打扮,文人武打扮,你看什么总司令赴宴,一身安静的长衫,吐属文雅,一问是司令,根本不像,副官倒是一身笔挺的军装在旁边站着。弄文的呢,一个个都是旧军装大皮鞋的,头发洗了也要弄成没洗的样子,有的还扎个头束带,左右摆弄,是懂的,懂的。”
木心说:
“我要是落在唐宋,也就是一般人,碰上科举考试,也考不上的。”
二十几岁时在杭州,他曾与当时著名词家夏承焘诗词往来。冬季的一天,木心上门拜访,夏承焘拿出读完的木心诗集手稿说,读了,很好很好,如把这本集子混入唐诗宋词里,是很难分辨出来的。
木心听了,取回集子,把它扔进了屋里的烤火炉。
每两个星期左右,木心要去菜场买些东西,他总是肩挎一个暗灰咖啡色的大帆布包,不知情的人以为是老派旅行袋。
常买黑米糍粑、绿豆糕、糯米芝麻团,还有一种麻花酥卷,此外便是青菜、空心菜、豆芽,每次都买罐头鱼、五香鲟鱼、豆豉金枪鱼、这种鱼焖制得软烂,可连骨头一起吃掉,很少买鲜肉鲜鱼。
他很喜欢吃炒鸡蛋,说炒鸡蛋的关键是要嫩,出锅时要求八成熟,盛装的盘子最好是温热的,使鸡蛋不会遇冷聚缩,变老了。
谈起小时候,木心说自己七八岁了都没怎么出过自家大院,
“什么商店啊,买东西啊,都不懂,钱也没见过,有一天,可能是第一次上街,丫鬟抱着走,碰到熟人了,对方说,哎吆,这么大了还要人抱着啊,我听到一下子就出溜下来了,脸红的呀,哎噫噫呀,不用说了,后来才注意我当时的个子比那个丫鬟没矮多少”。
木心的纸、烟和水笔的选用,都是固定不变的,采购的地点也一样,基本是曼哈顿下城的唐人街那两家店里“定点购买”,我也替他代购过几次。
价格的浮动,质量的变化,他都知道。价格便宜点时,他会多买,水笔几十支,香烟两三条。
木心那时不宽裕,选用的水笔则价格不菲,买一支的钱,可买两三支别的类型的笔,我想是因为那笔好看又好用的缘故。
那天说到木心屋里的水管子漏水时,木心微笑道:
“请工人来修,看到我和我的屋子,没说话,修完后问房东这个人是谁啊,和别人不一样的。”
另外一次和杨泽逛古董店,看了一会离开了,“路上杨泽说,刚才你在打量东西时,那个店员问我你是谁,我没说话,他说你像个贵族后裔”。
木心说着自己也乐起来了。
在与木心交往的不长的时间里,我发现他的一个特点,对真正在意的、心仪的人,他话不多,即使说了也有限,一旦评点,则由衷、精准、要害,只有久蕴于心、深思熟虑后,才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譬如马雅可夫斯基和高尔基这两个人,他说得极少,一次,我拿出些老照片,里面有年轻光头、目光炽烈的马雅可夫斯基,记得木心看了,一脸不屑,而高尔基则从来没提起过,读了木心《文学回忆录》,才知道木心如此喜欢马雅可夫斯基,评价如此精彩透辟,对高尔基也说了不少好话。
纪德,木心始终感佩,但也频频提起纪德的某些缺陷,与鲁迅的态度也相似,提到:
“鲁迅说别人诚恳得像火腿,而他自己在某些事上,譬如早期对年轻人的期望,也一样,诚恳得像火腿。”
《SOS》是木心小说集里的一篇,我曾对木心说这篇写得好,很喜欢,木心迅速反应道那篇不好,没写好,我当时有些不解,以木心的心智特征,《SOS》应是他的重要作品,为何避讳,后来想木心也许是言之有因。
木心形上思辨力强,但他试图在小说里模糊它,不让它露头,而《SOS》的意象,那吞噬一切的海水—隐隐的死亡远景,忽然跑到前面,
“海水像墙似的倒进来”。
“我以前在国内时,也练过写理论的东西,研究过马克思、恩格斯、费尔巴哈,我还读过谢林呢,大家都说我的理论文章写得好,雄辩,流利,而且还‘水汪汪的’。”
说着木心一边乐着,一边右手抬起,做了个往上不断地拎着什么的动作,好像要从水里拎出一条鱼似的。
1989年末,木心六十二岁,精力好极,有一次通宵聊天,始终目光炯炯,没有倦意,次日晨送他回,在地铁站台等车,天已亮了,站台上陆续有些上早班的人在寒气中等车,玫瑰色早霞映在天边。
当天下午木心来电话,继续聊昨夜的某些话题,可见他回去也没怎么睡。
那时我三十出头,精力尚佳,却感到不比六十多岁的木心,后来想到他这个人,即使面容累了,眼睛也是不累的,他的目光没有年纪感。
大概在圣诞节的前几天,那天晚上,文学讲座过后,大家依旧没散,听木心继续聊,忘了当时的话题了,木心说:
“我其实是个坏人,不是圣人什么的……”
此话深深刻入我的记忆,后来,我忍不住故意重提此话,他微笑道:
“你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
木心说:“尼采疯后,也没有脏话,可见人本质的纯净都渗入潜意识里了。曹雪芹三教九流什么都懂,可他还是有童心,有很纯的一面。拿破仑被放逐到圣海伦娜后,完了,童心也出来了,和随行人的小孩子一起玩耍,赌气,捣蛋,撒泼,胡闹,可爱极了。伟大的人物,都有孩子气的一面。”
说到《红楼梦》里宝玉给晴雯写诔文的事,木心说:
“你看,写诔文本是悲伤的事,黛玉来了,先取笑宝玉,然后两人一起改,斟酌词句,修润取舍,慢慢地,悲伤就没了。语言是很怪的,传达情绪又独立于情绪。”
“莫扎特他们都是无后的,前几天报纸上报道莫扎特的第七代子孙,还有照片,喔呦,你看那些人的蠢像,愚钝麻木,和莫扎特有什么关系呀!天才都是吝啬的,不肯把才华给别人,不肯的!”
“耶稣穿的长袍是天然纯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袍子是漂白的……一天夜里有敲门声,陀思妥耶夫斯基开门,是耶稣,陀就跪下了……”
1990年代纽约的现代美术馆有个英国画家培根的大型展览,当时有些国内来的画家看了说想吐,木心听了,乐道:
“吐出来就好了。”然后说:“培根是好的,他是绘画上的杀手。”
木心对基弗尔赞美有加,说他是艺术上的“大号”人物,但在看了1988年这位艺术家的回顾展后,不以为然了,说:
“好是好的,但他在把世界拖下水的时候,那么,你拖你的,不要把别人也拖了去。”
“毕加索画得太多了,画了四万多件,怎么可能都画得好呢。”
《巴珑》里有一篇长诗题为《末度行吟》,全诗约百六七十行,初稿很短,木心在文学讲座时给大家念过,印象不足四五十行吧。
在那次讲座上,木心说诗句是珍珠,我问珠子里面的线是什么,木心说是哲学,又说:
“哲学是里面的,不能露出来,露出来,诗就完了,可是没有线不行,没线,珠子就散掉了。”
有一次木心不悦,电话里说:
“昨晚一起吃饭的那些人啊,不停地说他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这个那个,自己自己自己啊,哪能这样一直说自己呢!”
木心说的那些人恰是我的朋友,有的坐了十几年牢,刚放出来,有的经历坎坷,经历特殊。听了木心的话,我难免有些不安和愧意,心想,是啊,木心经历也类似,有的方面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几乎不说。
1980年代中期,台湾要出木心文集,索要序言,并要求写点作者“文革”期间受难的经历,以为能吸引当时的读者,按现在的话是弄出“卖点”,木心没写,私下说:
“出书嘛要看书写得好不好,说那些干什么,什么苦啊,酸啊,惨啊,委屈啊,多无聊啊!”
后来就是没写那个序言,书也出了。
“我小姐姐十五岁病死了,我们很好,很谈得来,小姐姐很美,手、脚,长得像古希腊人,后来母亲死了,姐姐也死了,办完丧事从殡仪馆出来,看到满马路的人都是立起来的人,在那里走路。”
“你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信,坐了四年苦役,出来后就是不提那些,别人催他写,他闷头不吭,后来写伟大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还是不提,其实都在里面啊,他在给哥哥的信里提到,那四年苦役给了我什么呢,可以自豪地说,我对俄罗斯人的了解,独一无二。”
1990年代初,国内出了电视连续剧《编剧部的故事》,纽约也能看到了。木心说里面很多细节很好,很生动,整个戏差点就是艺术了。
尽管他没有看完全集,是跳着看的,之后却时常提起它,我感到那部连续剧使他想起了许多国内的生活经历。
周末购物,其中有上海檀香皂,他顺手拿起来闻了闻,轻轻地摇了摇头,背过脸去,笑道:
“哎噫,整个上海又回来了……”
因受朋友之托,文学讲座里的一位听课生把某人的诗给木心看,征求意见。我瞄了一眼,是文白交杂的现代诗,木心已经看过,正想着怎么说,沉吟片刻,木心终于说:
“还是让这位朋友别写了,夹生饭,再回火也熟不了。”
有一回聊到旧时信函往来的礼节和规矩,木心兴起,向我演示信笺折叠的方法,麻利快速,一晃就折出几个花样,我是一个也没看清,他折叠完毕,我仍欲求教,发现他竟有点不大好意思,走开了。
那段时间达赖常来纽约,也常在集会上露面讲话,一次,文学讲座班的某些听课生缺课去听达赖演讲,木心不大高兴,后曾在诗里(木心给文学讲座的听课生每人写了首诗),对那人讽刺了一下。
“郭松棻的哲学底子是够用了,但对我作品的有些评价,我是不接受的(指郭说木心散文艺术里的“猴性”),要还给他。”
后来,再次提及郭时,说他发言嗓音好,低沉,不快不慢,徐徐道来的样子,又说到他小个儿,穿得精神,也爽气。
“有次给我看他小说手稿,然后约好一周后在一个咖啡馆见,他来了,拎了一大包书,见了我说,喏,拿去,其中有日本芥川龙之介的《河童》和帕斯卡的《思想录》,当时书店里都见不到,他客气,问我对他稿子的意见,我说了,也改了,但不给他看,读给他听,然后撕掉。不能给他看呐,稿子上改得红拉拉的一片,血一样的,不礼貌的,我读给他听”。
“李梦熊是男中音,唱得很雄武,人也直,厉害,不拍马屁的,有一次,原定的独唱被突然取消了,他料定是某部门某人从中作祟,于是找上门,开门就骂。”
“他(李梦熊)这个人不只是唱唱,还作曲,也可以的。”
说着稍停顿稍许,随口就哼起了一个曲子,声音很低,好听,然后说这是李梦熊写的。我至今还记得木心的那低低的歌声,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他的哼唱。
“哲学嘛总是次要的,但我也下过功夫,读黑格尔的《小逻辑》,我把袖子撸起,心想要把你啃下来,还有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也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我是把哲学当作练肌肉的哑铃,练好了就把哑铃扔掉,你看见哪个身体健美的人带着哑铃到处走呢!”
“在上海高桥的时候,我做过音乐老师,小学,真的有一架钢琴,不大的,每次上课搬来搬去,教完课,拿工资,一叠子钱,我心里高兴了,心想这下又有一段时间可以不打工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里的心情,明显比他别的诗好,也有当时刚弃官回乡的原因,那时他还有点钱。”
“音乐,我耳朵一流,手三流,小时学钢琴,老师很严厉,指法,技巧,苦的,有时坐在钢琴前,喔呦,那琴键像排牙齿”。
说着做出把手突然缩回,装出怕被咬住的样子。
谈到文学讲座,木心忽然说道:“如果我是学生,三十几岁,听六十几岁的木心讲课,会怎么样!”
我当时就满心愧意,觉得他是在婉转地表达对我这个听课生的深深失望。
晚饭后出去散步,木心说他不想添任何家具了,“凑合吧,十几年之后那些都没用了”。
我听了心里一惊,那时他也就六十多岁,身体很好,平日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话题。现在想来,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木心暗示到自己的死。
我女儿1991年出生,我有短诗,末尾一句是,“她将是看我死的人”,念给木心,他正在开冰箱取什么,听了迅速回头,轻声道,
“可以的,可以的,有点芥川龙之介”,
然后,隔了几天对我说:“芥川龙之介是日本唯一真正懂得欧美文学的人,但他还是小了一号,单薄了。”
“张爱玲是好,一些小说写得不错,还有《更衣记》,可以的”,
“但说到底她还是女人,太女气”。
“鲁迅啊,太在意他骂的那些人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远远高于那帮人,但还是骂个不停,太看得起他们了,没办法,是他性格的原因。”
“有一老头有意思,说自己曾参加围攻鲁迅,鲁迅回击,只一句,就将我一枪刺于马下,老头说时津津乐道、非常享受的样子,这个人还是可爱的。另一老头,退休了,有空读点东西了,包括载有与鲁迅笔战的报刊文章,看了后,说,那些打笔战的人,没一个是鲁迅的对手,差远了,这老头还是有点眼力的。”
1991年木心说:“我又读了遍《复活》,觉得那是给老年人读的,托尔斯泰写这本书时,七十出头,比我要大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散开了,散散点点的,世界性的,托尔斯泰的那些思想也只他才有,所以到他那儿就打住了,很难再影响别人。”
“《上尉的女儿》电影,普加乔夫率领的农民起义失败,被砍头前,对着周围黑压压围观的百姓喊道:乡亲们,原谅我吧!”
木心说,“这段写得多好,多好!”
那年梵蒂冈的藏品在纽约大都会展,其中有古希腊阿波罗石雕,木心频频提及此雕塑,它的整个体态,所有局部,手,手腕,手指,脚,脚趾,脚踝,颈窝,臂膀,额头,卷发,唇,鼻梁,眼窝,
“哎噫,好得叫人发晕,文学能做到这个水平吗?!太难了!”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对一件作品嘘唏不已,如此感佩,如此倾力地赞美!
“那年去台湾南部阿里山,我衣着一身白,在山里走,也不累,很多树啊,很美,忽然觉得异样,仰望天空,万里无云,看到蓝天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微笑,我很难受,是一个巨大的微笑,是啊,怎么这样呢!没有云,只有个微笑,几天后才缓过来,生了一场病似的。”
走在路上,木心讲起一件趣闻,说托尔斯泰、契诃夫和蒲宁三人一起喝咖啡,看着窗外某个行人,托老提议说每人描述一下,托尔斯泰先描述那人的性格,契诃夫谈那人的身世,轮到蒲宁,蒲宁望了那人一下,说,是个坏人!托尔斯泰听了一愣,立刻赞美,说到这,木心说:
“就那个评论而言,蒲宁最厉害,不说什么衣着啊,职业啊,特征啊,什么的,不说那些,直指灵魂。”
木心似乎偏于以貌取人,当时我有点不以为然,说也有不可貌相的啊,木心听了,认真地说:
“是的,但是呢,相从心生还是对的。”
“陶渊明的诗好,陶渊明的悲楚有谁知道呢?!艺术家也真是慈善家,苦一世,留下那些后人看不懂也不配看的东西。”
对陶渊明,木心似有隐衷,我有本老版陶诗借给木心,木心在上面细细断句圈点,说陶公的诗好得似乎不露痕迹,但对诗人生活的坎坷和种种境遇,心存畏惧。
那次他还我一本《尼采传》,约在某咖啡馆见。他来了,把书从一牛皮纸信袋里取出,说起此书的一些内容是新的,以前没读过,包括尼采辞职靠养老金写作的内容。
我对书中此段内容也有印象,即:尼采曾盘算自己的养老金能支撑他多久,算来算去,可能透支,忧虑不安由此而生,木心说:
“尼采去打工,不是笑话吗!”
“《上海赋》是我写写玩的,这种东西很多人写过,张爱玲也写,写得好,我本来不想写,后来想,也可以写,那我也写吧,给他们看我是怎样写上海的,其实就是用巴尔扎克的办法,兴致冲冲,浑身是劲儿,但这不是我重要的作品,可是呢,大家都喜欢《上海赋》,读者来信,喜欢这篇的最多,对我别的东西,没什么人吱声。”
“文学为什么一定要中国啊中国啊的,我写,就是拿人性开刀,我是拿人性开刀的。”
“《浮生六记》有一种不祥隐在里面,里面有几个细节好,一个是沈三白饫甘餍肥,都吃腻了,用人送来甜腻的枣脯,沈吃不进去,只有其姊‘芸’送的温粥及小菜深得其心。妻死后三白召妓,要找模样和亡妻一样的,有意思。”
“《咖啡评传》嘛,我写得起劲,其实我喝不来咖啡的,我还是绿茶,可我没怎么写过绿茶。”
有一回木心丢了件什么东西,忘了是稿子还是别的,隔日后才发现,于是他努力回忆,一件件事,一个个环节,然后分析,推断,最后忽然有悟,迅速在书桌边的废纸篓里面翻找,找到了,大喜,觉得这种层层推断十分有趣,说爱伦·坡的小说,就有这种分析的快感。
那天说到邓肯在Party上即兴起舞,全场喝彩,单单男友叶赛宁无所谓,喝酒,大声闹,木心笑道:
“邓肯的舞呢,好归好,但叶赛宁根本就不看,没看到的,自己喝自己的,闹自己的,这就是叶赛宁,有的天才对另一个天才就是这样,视而不见,心想反正我是天才,这就好了嘛。天才也危险,说死就死,你看十月革命来了,叶赛宁一下子就上吊自杀了。”
“杨泽的诗是好的,他年轻时的诗真是年轻人才写得出来,好的,但后来不写了,早就不写了,可惜呀,做编辑,写不出来了。诗这种东西很娇嫩的,全是灵感性的东西,说有就有,说没就没有了。所以能写的时候,要赶快写。诗也不好写长,我的诗限制在十几行、二十几行之内,博尔赫斯差不多也是这个长度,短嘛没烧热,长嘛不是诗。”
年末的一天和木心聊十二生肖,木心属兔,那天兴致忽起,在报纸上生肖图解中发现属兔的人的诸类特点,其中有属兔的人命中注定是艺术家,木心读了非常高兴,简直像孩子那样兴奋了很久,写这些时,我依旧能看到他的笑样。
“人是要历练的,我在哈佛办展览时有个开幕酒会,酒会上我要说两句,很多人,教授学者什么的,还有艺术家,很多人的,我是老油条了,也有点紧张的,可要说两句啊,我就喝了一口酒,站起来,讲开了。有人问你提到尼采和老子,那么你自己的位置在哪儿?我说我在老子和尼采之间,大家听了纷纷举手说,我也在之间,我也在之间……”
“在哈佛办画展,有个观众问我,你的画为什么都不签名呢,我没立刻回答,心想着怎么说呢,那人先开口了,说,‘你很骄傲’。”
木心乐了,说:
“这人是懂的,是懂的,然后说美国这点是好,犄角旮旯里,忽然会冒出来一些好的观众,好的读者。”
1991年木心从琼美卡迁到森林小丘后说:“有些人很酸,搬个家,挪个地方,也要感怀恋旧一下,没完没了的,我才不呢,就说搬出琼美卡。”
在与友交往中,木心对类似“心心相印”、“你心即我心”之类的用语有隔,过近、过密集的称谓和交往,会使他不自在,不舒服,这让我想到有关塞尚某些事的记载,儿子游泳时碰了塞尚一下,塞尚说不要碰我。
“有人像潜泳,有人像自由泳,有人像蝶泳,水花子大,溅得到处都是,还不时地回头看。要潜泳,不要水花,现在人是靠水花争风头的,游得差劲得很呢,有的水花子其实是沉下去时扑腾出来的,而大家都以为这个人游得真好,好极了!”
1990年林风眠去世前,报上有不少有关他在香港生活和创作的报道,木心看了说:
“林风眠40年代的一批风景画静物画很好,非常安静醇厚,‘文革’初怕批斗,都毁了,后想重复那些,已不可能。我要写林风眠,但要等他死后发表,不然他读了会受不了的。”
林风眠死后,木心的《双重悲悼》发表,其文对这位昔日的老师,他的艺术与人生的双重命运的因果交织,他的才华、抱负、失落和迷惑的叙述与评判,情深义重,分析锐利,走笔剀切,令人感叹。
“我如果早年去了巴黎,有自己一个画室,整天作画,就是另一个命运,和现在大大不同了。我现在要把画先放一放,一旦画起来,就要投入的。
有画室就是不一样,整天在里面弄,总可以弄出点什么来的,1979年,一位日本女画家来看我的画,喜欢得很,要全部买下,要为我在日本办展,条件是要我把制画的方法告诉她,我没答应,我不高兴的,像什么似的,方法嘛很多呀,自己去找嘛。
还有一位画家帮了我一个忙,回报也是要我把方法告诉他,这些人啊,也可以理解,画了一辈子也没找到个方法,着急呢!”
“年轻时我也很革命,学生会里的人物呢,上街游行,到处是人,蚂蚁似的,游行完了呢就回到屋里弹钢琴,肖邦舒曼,琴上还点着一支蜡烛,后来不游行了,只在屋里弹,写。”
“那么,在用知识和智慧获得财富这方面讲,我这辈子是失败了,我也无后,可以说断子绝孙,但我用艺术完成了自己。”
木心去世已三年,我与他的密切往来,距今也有二十多年了,他已在我记忆里开始模糊,然而写这些时,木心好像又活了起来,我又看到他,听到他,就在桌旁、路上和灯下。
所记的零星片断,彼此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也无意用某种方法把它们串联起来,成为一篇或几篇整章,而是保持断片的原貌,这样也许可以维系更多的真实感,将这些注定要忘掉的事情得以留存,以使读者了解木心是怎样的丰厚、有趣、骨子里又透着悲哀的人。
曹立伟
2014年10月
说明
本文选自木心逝世三周年纪念研究专号:《温故》特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作者曹立伟,旅美画家,木心先生的学生之一,现任职中国美术学院。本文由鹤无粮整理编辑,仅供交流学习所用,不作商用!往期精选
《同情中断录》
《木心著作版本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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