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明 | 你读不懂木心,不是他的错。
木心一生经历坎坷,却始终心灵自由,他对东西方文化多脉相承,形成对艺术和艺术规律的独到的看法。
我跟他说过:世界上有一批作家和你一样,他们不仅对本民族的艺术感兴趣,对全世界各种艺术传统都感兴趣,想象力和创作都是跨文化跨文明的。比如,博尔赫斯、納博科夫。
后来我向国内学界介绍diasporic literature 这个新现象时,没有按惯例译为“离散”或“流散”文学,而是按其希腊词源及当代的文学定义译为“飞散文学”。
木心很赞成这个译法。他也说,“离散”或“流散”凄凄惨惨的,哪里有当代这些文化跨界作家个个身手矫健的形象。
“飞散”的词源,指植物的种子和花粉飞散传播,有生命繁衍的寓意。木心也是飞散作家。他不仅在国外生活了很长时间,更重要的是他有世界性美学思维,中西的哲学文化贯通得很好。
木心年轻时就做了一个选择:“我要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我问过他:“怎么成为艺术家?”
他说:“连生活都要成为艺术”。
“生活怎么才能成为艺术?”
“你要自己悟,”木心回答。
木心善用故实手法写抒情诗,读起来像散文诗。还写散文体的评论,散文小说。他的散文小说都是短篇,数量并不多。
这种小说的重点不在情节,不在构建故事,而在于营造诗意的氛围,以揭示某些道理,有布宁(又译蒲宁)、博尔赫斯的味道,可是和他们又不同。
他的“闲笔”很见功力,能用艺术家的观察能力,把本不相关的东西相关起来,嵌入淡淡的哲思氛围,文字似有神力。
他是个艺术性的哲学家,是尼采般的作家,看到我们所能看到的,又看到我们通常看不到的。这种双重的眼光极为难得。此处强,就强出别人许多倍。
你说,有人认为木心小说写得不好。是吗?我猜他们的意思,可能是木心的小说和他们习惯阅读的小说不一样。我们现在盛行的文学观本身需要更新了。
木心不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家,而是现代主义作家,是现代主义中的先锋派。先锋派并不脱离现实,他们看重文学概念的革新,走在文体和思想的前沿,以艺术本身的力量来面对现实。
有一种更贴切的说法,叫“中断[现实]的美学”(aesthetics of interruption)。为什么“中断”?因为社会象征体系本身有问题,“中断”意味着思考,多出另一个空间。
国内会写元小说的不多吧。木心会。很可惜,他写得好的小说很少有人去评价。《空房》这个短篇是元小说(探讨小说写法的小说)。
你再读读,叙述者在设想一对情侣之间的各种可能情节时,思考了人性、战争、文化的各种因素,还像福楼拜那样按“情感教育”的过程清理了过于浪漫的情调。
元小说在当代世界文学很普遍。但木心这篇有骨头有肉,写得好。我孤陋寡闻,没有看到其他中国作家这样写。木心的先锋写作,一气呵成的还有《哥伦比亚的倒影》、《明天不散步了》等等,很像伍尔芙夫人的写法。
另外,《明天不散步了》的文体受到卢梭《孤独散步者的遐想》的影响。木心的写法后面都有源头,但他继承时又写出自己的风格,所以呢,潮,且有深意。
木心对艺术非常执着。绘画也好,小说也好,都讲究观念上的革新,这一点往往被人忽视。
中国作家中并非无人尝试先锋派或现代主义写法。从世界文学的大局看,欧美、拉美、非洲都有比较坚实的现代主义时期。
中国的现代主义却时间短,仅在上世纪80年代有过一阵。这个浪潮虽然对固有的现实主义文学观是一个反叛,但是太仓促,不彻底,仅涉及了皮毛,留下诸多遗憾。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高行健先生,有过比较胆大的先锋派尝试。但仔细阅读高行健的作品,会发现他的文字不到家,有形式的试验却内涵苍白。
木心有文字和思想的功底,既有内容又有形式,二者有机结合。不仅有概念上的创新,他的创作将生存和艺术融为一体,有力量。
我观察到,只要木心认为有价值的艺术家,不管是古今中外,他都去认真学习。不仅学习,而且纳入他的文学创作。他不是只在《文学回忆录》里谈世界文学。木心的整个创作就是跟其他文明,跟世界文学家、艺术家在对话,而且水乳交融。
这种情况,中国当代文学里少见,应该大力去提倡。鲁迅先生长处很多,其中一点就是注重从外国文学和文化中“拿来”。鲁迅自己也没有做完这些事。
在此之后,似乎中国作家们满足于看看其他中国作家,也去学学古人,或者古人也不学。当然,有例外。
朦胧派诗人是学西方的。可是学的时候,还没有和西方更广泛的文学传统结合起来。比如,朦胧派有许多人读过艾略特的《荒原》。可是,艾略特的《荒原》是多少作家和传统的汇总。要读懂艾略特,还要读艾略特读的那些作家。
木心学习西方,是一家一家看,一家一家整理。不仅喜欢他们的文字,也喜欢他们的人格,再回到中国的传统,回到自己的经历去提炼,才找到适当的文体来焊接东西方。
恰恰是木心这一部分作品,即便是喜欢木心的读者,也还没有完全读懂。虽有木心热,这一部分却没有热,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
木心的诗,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比较真实的情况是,一个喜欢读木心诗的人,说他的诗好,指的是读懂的一小部分,没有读懂的那一部分,就会说:哎呀,这个读起来怎么这么累?
累, 因为还没有懂。你感到累的作品,或許是个学习的机会,有一天突然读懂了,那是另一种的好。
木心反感套话、空话,也反感太顺溜的话语。顺溜话是惯性思维的产物。不是有一个艺术的规律叫做“陌生化”吗?艺术偏偏要把我们习以为常的事情和观念变得陌生起来。木心的文字也是时不时地陌生一下。
另外一点,木心觉得中国古文化的底蕴非常深厚,其中一些精华已经被忘却了,所以他要适当复古。他的复古并不是大面积的。
当这种复古出现在文字里,有些读者又表示反感:怎么这样写,太拗口了。文学的文字是可以玩的,游戏才产生新意。用非常顺溜的语言写作,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文化保守主义。
现代世界是由布尔乔亚们引领流行文化的。布尔乔亚到了中国被称为“土豪”,他们的生活方式产生崇尚金钱和权力的文化。此种文化喜欢一套顺溜且甜腻的话语,维护的是既有的利益和价值。
西方的现代派就是要反叛这种文化,偏偏不要跟着你顺。文学不能太“顺”。
当然,木心不愿意叫人读不懂他。有些诗,大家读懂了,觉得真的好,比如《从前慢》,朴实的诗意,暗暗批评现代化中的异化现象。木心还是主张文字平实而不做作。他厌恶靠词藻堆砌來卖弄,主张故实,用故实的方法来抒情。
木心和我专门讨论过“故实”。为了把问题讲清楚,他给我写了一封信,其中以李清照为例。
我也举了美国诗人的例子来佐证,比如Elizabeth Bishop. 有一段时间,木心老和我开玩笑:“童明教授在金发女郎里发现李清照了”。
用故实的方法抒情,符合木心的性格。木心的文字中情绪收得紧,有点像海明威。再强烈的情绪,也要收敛,不能滥情,英文叫restraint。木心是个懂得restraint的作家。
我问木心怎么译这个词,木心说:光收敛也不对的,应该收放自如,该收的时候收,该放的时候放。现在有一种诗风,越滥情越叫好。情一滥,就不是真情了。滥情是文学中的“造假”。
看“不懂”木心,不一定是他的错吧。我们要更多关心的,是他到底是怎样在写,为什么要那样写。
八十年代时,大家心智活跃,谈到我们正处在文化断层。文化断层至今还在那里,没有人再提,不等于没有文化断层。我那一代的人经历过文革,书读得不够。我是到了美国以后才大量的看,一直就没有停,几十年下来才有些积累。
国内的教育,读古文让你读一篇,一个片段,老师很少去一本一本讲。《论语》没有整本的去读,《道德经》不去整本的读,那你怎么去理解、继承,怎么形成独立思考?
文学阅读少的现象很普遍。还有一个问题,是不知道怎么做文学阅读。不会读,不会在阅读中独立思考,就还是在文化断层里活着。木心站在文化断层之外,在断层边的山上观望。
木心对当代世界文学的变化很是关注。他很欣赏拉美的作家,对俄国的作家19世纪的传统更不用说——那是伟大的传统,20世纪的这些俄国作家,他一一数过来,认为都比我们好。这是事实吧。
评论一个作家,不可以信口开河。坦白地说,在艺术面前,并非人人平等。不是一句“我看不懂你”就可以否定一个作家。我看不懂,因此你就不好?
当我们慢慢阅读木心、了解木心时,我们会发现:中国文学还有这么一个人,怎么把他和中国文学史联系起来?
目前而言,木心确实没有写入中国文学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
第一,文学也好,艺术也好,首要条件就是心灵的自由。在当下的历史状况里,艺术家真的心灵自由吗?我们怎么评价一个心灵自由的作家?
第二,文学参照体系应该随着文学创作的变化而变化。如果固守成规,一直用所谓的“现实主义”文学标准来考查作家和作品,木心这样的作家就的确不在你的雷达之内。
有意思的是,任何人在评论一个作家的时候,本身就带着一种文学史观。评论者的文学史观在评论时显露了出来。
当然,坚持说你是对的,那是你的权利。不过,文学评论这件事要按文学规律做,如果不按那个道理讲,就只能靠权力讲话。
现在有个时髦词:“话语权”。很多情况下,是看谁人多势大,山头大,声音也大。
如果不靠权力的话,那就要谈文学:文学史是什么?小说有哪些规律?散文有哪些的规律?为什么一个作家这样写,既是散文,又是小说?
文学评论家应该谦虚一点。文学现象在前,文学评论在后。因为有这样的作家和作品,我才去思考他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现象,而不是我觉得应该怎样怎样。
文学评论者自己不懂创作,或者没有足够的阅读和知识,就去评论,那就有点傲慢了。体制内的文学评论也傲慢惯了。傲慢来自权力。
权力说,应该开个什么大会;权力说,文学应该如何如何。权力一掺合文学,权力和文学都腐败了。
木心的作品,不仅给我们当代人看,留下来给未来的读者看吧。
木心改稿非常仔细。我和他做的访谈,我会整理出来第一稿,他提修改意见,我同意之后,他又誊清一遍,再寄过来,我再提点意见,他再修改。
我问他为什么要改这么仔细,他就跟我讲一个故事:
托尔斯泰写的《战争与和平》,多厚的一部作品,托尔斯泰让他太太帮助抄了两遍。巨大的工程。稿子誊清后,装上马车去送给出版商。大概半个小时之后,托尔斯泰又想起来什么,说:不行,快把稿子追回来。太太就问:为什么改稿要这么仔细?托尔斯泰说:我要对未来的读者负责。
现在的整个文化状况,要理解木心还要慢慢来。我们的楼盖得不错,公路铁路桥梁也修得好,现代化到了一定程度了,可是文化有多少提升?还有很多问题。
有些作家立马就火了红了,有些作家要几代以后,大家才承认曾经有这样的好作家。文学史是史,急不得。
木心讲过,懂得不快乐的人或许更懂得快乐。他就是这样的,该喜时喜,该怒时怒,该苦闷就苦闷,该悲伤就悲伤。思想有时候产生于苦闷和悲伤。
张爱玲好像说过,只有悲伤的东西才是美,有力量的不美。我不赞同她后面的这个说法。木心也不会赞同。木心的悲伤和苦闷是有力量的,所以,他和张爱玲也不一样。
木心年轻的时候,读过不少哲学书,也写过哲学式的论文。文革开始,那些文稿被没收销毁了。
木心想到了尼采。尼采把生命的所有创作看做是美学性的,他纠正了把哲学和文学分开的柏拉图传统,把诗和哲学又重新归为一体。受尼采的影响,木心认为哲学性思考可以用文学艺术表达。他开始更多地写感性的东西。
有时候,木心的好在于其诗趣。有时候,是他文字中的历史维度。有时候,是进入事物本质而具有的深度。
木心的文学作品中有严肃的哲学思考,不过文学化之后,思想成了远远的山脉,淡淡的地平线。和观看中国山水画一样,你懂得散点透视,也就看懂了。(完)
童明:美国加州州立大学洛杉矶分校英语系教授。出生于西安,在中国、英国和美国受過教育,1980年代初在纽约联合国总部任译员,1992年获美国马萨诸塞大学英美文学博士。童明先生与木心先生相知相交达26年之久,是木心的好友,也是木心的研究者和英文译者。
说明
2015年11月14日,童明先生专程从美国赶到乌镇,参加木心美术馆开幕典礼。他接受了凤凰文化记者的专访,讲述了对木心其人其文的理解。本文由鹤无粮整理编辑,仅供交流学习所用,不作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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