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遗稿汇总 | 读者如海浪 不是蔚蓝色的
说起来是众生竞读我书,我很威风。但翻个面,那是我为众生写书,服苦役,读者人手一册,才是真威风。
我写作,第一信条是尊敬读者,有时候也悲伤,我过分尊敬读者了。
想见我的人,我也想见他。
我的书的读者,我想读他的书。
天地君亲师,缺了一个作者和读者的关系。
自古以来,人际最神圣美妙的伦理,其实正是我作你读、你作我读的精神交往。
我虔诚地想象着我的读者们,老的,少的,八十八岁,十二岁,男的,女的,俊的,丑的,憨的,傻的,富的,贫的,健美的,残废的,教师,学生,店员,公仔,水文站的,税务局的,卖豆酱的,开汽车的。
我曾说艺术是无对象的慈悲,然而这一群群的读者正是我艺术的对象。
我与你们,分明隔着两条代沟,父辈,祖辈……但曲腿一跳就跳过来了!我们肝肠如火色笑似花。
文学,艺术,文学家,艺术家,作者和读者之关系,都是“忘年交”,两者相隔百年千年,可以一见如故,譬如“诗三百篇”吧,“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今夕何夕”。
我的文章与我的读者是同年龄的。我写这些书时,他们还刚出世。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开始寻找我的书,而我的书也眼巴巴地鹄候着他们—这意象很诡谲,而感动了我麻木的心:我的读者未必理解我的书,我的书也未必理解我的读者。
代沟。其实代沟是一种风景。
缅想我的读者,如海宁观潮之感。
新的时代,新的青年,使我蛰然心喜。
我的读者属于我的晚辈,而属于孙辈者更多,是则隔两代也。
上海美专、杭州高中、上海浦东、工艺一厂、美国纽约,我教过五代人。
来吧,年轻人,我们唱歌跳舞。
我不是一个通俗的作家,而我喜欢俗。我恋恋于从前的民间社会,性质就像陶渊明的“彼也人子也,当善视之”。我看待“民间社会”就保持这种心态,彼也民间社会也,当善视之。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纽约中国街有一家餐馆“小苏州”,我常去解乡愁。
老板南人北相,高大多礼,总是坐在门面的内侧,见我来了,便起身,一步上前,鞠躬作揖。我即答礼:“大哥晚上好。”有时夸他家滋味的正宗,他也笑道:“入味,东西要入味呀。”—“味”字,苏州人读如“迷”—
几年后,老板逝世,有一小辈接手,荒腔走板,我上了两次当,就不再去了。
我与原来的老板称不上朋友,只是想起一成语“人亡政息”,真是这样啊。
人类不会侍奉活天才,只会炒作死天才。
我不迁就读者。在我心目中,读者至少与我等量,多半是高于我。作者要讨好读者,读者就看不起作者了。如果意识着读者比我低,我就写不下去了—还写它作甚。
“读者”,在我心目中是浩荡的,仪态万方的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几乎是我全部的美学。你是我的读者,那还得了。
世有“红学”,倒也由他去罢。红学之后的甲学乙学,就没有意思了。一个“人”,成了一种“学”,死后不得安宁,真惨。
我差强也有我的读者,大概不会这样盯住我吧。
有某公评木心文曰:“掷地有声。”我意不然,因为下面是泥沼。
再大的荣名,对于天才是无奈的委屈。
他们终于觉得理解我了。于是误解开始了。
我只有两个好读者,一个是烟,另一个是茶,烟哥,茶弟。
你劝我戒了纸烟,我与世无争与人无恋,没有烟,那我什么也没有了。烟,是我与此世界的唯一的联系。
监狱中的坏伙食,既是让你活命的,又是在吃的方面惩罚你—出狱后想起来,倒有一点是不错的:监狱中发饭是准时的,好像从来不误点。
找来找去,我仍旧找那种可怕的寂寞。
人人都在受苦。无例外。
我曾在纽约奎因斯(皇后区)杰克逊高地82街居住过好几年。
那房子只好算是一条过道,我把它分三段,成了书斋、餐室、卧房。
一个人的生活好像总是有意思,一个人哎,多妙啊,没有谁打搅我,要上进就上进,要堕落就堕落,何况几十年来,要堕落也堕落不了。
读者如海浪,不是蔚蓝色的。
我没有理想的读者,就连真诚的读者也难得——我还得去找读者。
我希望当代的现实的读者青睐我写的书。这是我的软弱,可能我会坚强起来。
“木心真是好!”我喜欢这一句,没头没脑的一句,好在她也不知道木心好在哪里。
“木心真是很好。”在网上见此一句,我这个怀疑主义者不能不猜忌这是误会,但造句简朴,直见性命。
我的感喟是:如果真是出于理解,真是所言不谬,那就真是很好。不是你好我好,是这件事情很好。
白日光华,旦复旦兮,赞词,总是要用花俏的,夸张的,动听的,但这一句却是纯洁无油腻,所以我不会轻率相信“知音来了”,而默默意识到世界上有这样一位读者存在着,真是好的。
是读者在那里星光灿烂,我这里总处于薄明状态。
年轻的朋友们,唱歌跳舞吧,我继续为你们写作。
说明
本文节选自《木心逝世两周年纪念专号》和《木心逝世三周年纪念专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所选照片来自网络,为木心晚年归国后所摄的彩色版本,本文由鹤无粮整理编辑,仅供交流学习所用,不作商用!往期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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