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 木心的文学在文学价值之外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读木心 Author 胡竹峰
2000年前后,从阿城书上知道木心。后来陆陆续续读到他一些东西,真正关注并且系统阅读,是木心去世后的事。
木心在大陆出版的十多种作品集我都读过。一些人的文学没有价值,一些人的文学只有价值,木心的文学有文学的价值或者说是有价值的文学。
这么说,玄虚了,木心的文学在文学价值之外。
木心写了天下第一风流文章。读天下第一风流文章,是天下第一风流韵事。另外我喜欢这个老先生,看他的照片,真是俊俏,潇洒风流丰神俊朗得一塌糊涂。
我看木心不同时期的照片,少年时候清秀,青年时候敏感,中年时候儒雅,老年时候斯文,黑白分明,清清爽爽。
经常有人问木心属于什么家,诗家、散文家、小说家、画家、学问家?当下有木心这样的诗家、散文家、小说家、画家、学问家么?我总是回答说老人家。
我不愿意把木心脸谱化。“代”和“群”不重要,为什么要将木心划进一个群体?群体已经太多了,让木心先生在一旁抽抽烟喝喝茶多好。
没有和木心风格相近的作家,起码目前没看到。鲁迅一分,周作人五钱,红楼梦半场,金瓶梅二枝,老庄两瓣,京剧昆曲评弹各一曲,李白杜甫苏东坡张岱二两,水墨一方,八大与金农三点,约等于木心。
在我眼里,木心是一个把散文当散文来写,把诗歌当诗歌来写,把小说当小说来写的人。
木心的文学不是当下的文学,他用一己之力渡过了时间之河。
文学视野和版图像一座神庙,木心是游客,手握烟斗,东看看,西走走。游客是不需要位置的,就好像你我去庙里,看看木刻的罗汉,看看镀金的佛陀,看看石雕的菩萨,我们不会想要坐到那个位置上去。
我心目中的木心应该不是木心,非木心,另一个木心。羞涩、热情、怯懦、勇敢,天马行空,独来独往。
木心是庄子文章中的北冥之鱼,是苏子文章中的清风徐来,是张岱文章中的繁华落尽,是鲁迅文章中的灵言巧语。
木心应该是一个非常好强争胜的人,拼命读书,写了那么多作品,躲进小楼,也希望名满天下。
他了不起的地方是让文学回归到文学,认识到人生之大限,青春难葆,天命不可强求,只有化为艺术才能长存。
木心的《文学回忆录》,眼界高,得意不忘形。中国文学是木心的餐具,欧洲文学是主食,美洲文学是蔬菜,日本文学是点心,其他的文学是肉食。
一个人读了那么多书,而且打通了那些关节,多么了不起。木心像一只飞在文学艺术星空的大鸟,对一切都平视甚至俯视,这是一本智者之书。
木心的手帖,我格外喜欢,出入中西,拈出一个又一个短章,片言折狱,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有一流见识。那些短句子里潜伏着隐秘的典故,慢点读,才觉得大有余味。
木心对事物的感觉,描述与见解,那些联想、想象、比喻,让人惊奇之后,有顿悟的快感与会心的一笑。
有评论家说木心的作品给文学穿长袍,“文人气”太重,文人趣味大过文学趣味。我想文学穿长袍不好么?谁规定非要给文学穿西装穿短袖穿衬衫?又不是制服,何必统一。再说制服是制度下的东西,文学艺术属于制度之外。
文学趣味,文人趣味,都是概念。很多评论家只会做填空题或者选择题,评论木心最起码要懂得阅读理解。而当下的文学评论,恰恰缺乏阅读,更遑论理解。
木心文章好在文本之美,好文章从来如此。解与不解,好文章从来如此。似与不似,好文章从来如此。说得出好的就不是好文章。袁枚说过好文章如来天外,你让我怎么说?
木心让文字之兽腾空而起。读木心偶尔仿佛梦游,偶尔仿佛洗澡。梦游时若有如无,进入人生幻境。洗澡,春夏秋冬都是痛快事。当然,不喜欢洗澡的人例外。
我反对模仿,但木心又的确影响了我。我觉得把影响拆开说更好——影是日影,响是响箭,木心是一支飞在日影中的响箭,射不到我了。但他的日影照耀了我,给我温暖,他开弓的响箭之声犹在耳边,让我知道艺术永存。
木心的身上有很多人性的东西。你看木心小说中的细节,多么蕴藉,余音袅袅,有不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感觉。
木心的作品现实感与历史性兼具,文学性与思想性兼具,一派中国范,即便意识流也是中国式的。一方面把现代融入传统,另一方面又将西方的技巧融入到汉字的表达,写出那么富于想象的文本,写满了敏感、玄思、哀愁、内敛、悲悯,这是一般作家所没有的。
木心写作这么多年,通过文字让自己变得大无畏与无所谓了。一个人大无畏容易,一个人无所谓也容易,大无畏中无所谓,无所谓中大无畏不容易,这是木心的禀赋。
木心的散文像用一支大羊毫毛笔蘸满浓墨写出的草书,其语言像正午阳光下的树影,斑斑驳驳。
读木心的散文,得会意,不会意,不得其门。木心的诗歌是黑白木刻,有庄严感,读得出肃穆。木心的小说是工笔画长卷,是可以把玩的。
木心的家乡在长江以南,相对于黄河流域文化而言,处在一个旁观者、边缘者的文化位置上。这一点造就了他特殊的文化立场与文化视角,所以读他的作品,能读出非常明确的清醒,即便是写犹豫彷徨也是澄澈的。
木心的思想,一是风风火火走向世界的物质性渴望,类似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一是清清爽爽走向内心的精神性追求,类似尼采所说的“日神精神”。
走向世界,故追求成功。走向内心,故期望超越。木心这个人,释道儒都懂,一言难尽。
在当代,好的文学与艺术,是需要被人视而不见这一品质的。大家都懂得木心的好,那木心就不是木心了。木心又不是金钱,哪能让人人眼开呢?
这些年很多人谈木心,说来说去,还是大部分人不读,小部分人不懂。少谈木心其人,多读木心其文。谈木心其人也无妨,但要知道木心里有一颗文心。
另外,木心的文章是别人写不出来的,因为别人的文章木心从来没想到要写。(完)
胡竹峰,1984年生于安庆岳西,现供职于安徽商报。迄今为止,在台湾与大陆地区出版有《空杯集》《墨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中国古代饮食小札》《不知味集》等近十本散文随笔,评论界认为,胡竹峰的散文有备而来,和其他新老散文家不同,他有自己固守的散文创作理念,他借散文创作不时要发表他的散文观,并以此指导自己的散文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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