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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大家只能用电影借题发挥了
现在还有记者吗?
现在的媒体,都在搞营销了吧。
我真的不懂,我看很多网文说,记者找不到工作了,这是怎么了?没有新闻视频,没有调查记者是不正常的,这个行业应该继续存在。
任何一个社会都是需要新闻的。如果一个国家全是网文,没有新闻,没有深入的调查报道,那这真的好可怕。
我们不能心安理得地说,记者已经消失了。因为事实上不应该这样,现在是不正常的。
王克勤说,努力不一定能改变,但不努力一定不能。乙肝案件,它代表你努力了,改变了。我觉得是给人希望。
就像电影里提到矿难,那也是人的故事,人命的故事。但它仍然处在社会改变进程当中的一部分,远远没有到了一个节点。不能说没有改变,但一直在循环。
但是改变乙肝歧视,是一个成功的案例。它通过一个行业,甚至是一个人的努力,国家真的取消了这个制度,今天已经看不到体检在检了。整个社会接受了科学,接受了乙肝对社会没有普遍性危害,它不能妨碍一个人的正常的工作就业。
有一天我剪片,拉菲尔突然跟我讲,安东尼奥尼说了句什么,过了一段儿又说,巴赞说了什么。我非常感动。
我在北京,已经五六年没人跟我谈这两个名字了。每天听到的就是票房高了,票房低了,初审通过了,没通过了,立项下来了没有。
我真的很想谈艺术。
有年轻人提出疑问,报社的一个记者,能这样弄一个人进来吗?不要通过hr,不要填表,还不看学历吗?是啊,这是真的。那个年代,一个有话语权的记者就是这么厉害。甚至,其实各行各业都这样。
那个年代的北京,是能够成就个体,成全人,成全理想的。当时大量的年轻人去北京,不仅仅是带着挣钱的欲望,可能很多人都是为了某种理想。
大家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会谈论一些严肃的命题,甚至哲学的命题。我来北京也是为了我喜欢的事,我想成为一名电影工作者。电影里,韩东他们是媒体人,但对艺术家,对电影工作者来说,气氛是相似的。
那时候你在北京很容易活下来,因为你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大家互相帮忙,也就安顿下来了。
我有一个朋友,他学美术出身,想成为一个电影美术师。有段时间他就是背着一个军挎包,到处流浪,包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条毛巾,一个牙刷。他就在各个高校的宿舍里流窜,然后等待下一个剧组的召唤。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如果生活在北京,08年奥运会就是一个转折。这个城市在提速,在升级,它主要反映在商业氛围,经济氛围的升起,我们进入到一个人和人的连接更加商业化的一个社会里面,它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大厂。
高校制度也改革了,现在你再去高校混宿舍已经不可能了,保安会把你轰出来。但那个年代,人和人是不设防的,你可以说现在更加有规则,也可以说对不同人的包容性下降了。大家都在某种商业秩序里面谋生了,氛围不一样了。
北京的文化资源还是很丰厚,但是那种同仁、同龄人之间的密切的艺术互动,肯定就减弱了。大家今天还在琢磨业务,但是这种琢磨,可能变成你自己去写篇文章,或者自己去思考和感受。那种亲密的、广泛的、频繁的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已经比较少了。过去我们一顿火锅,从下午六点吃到半夜三点,就在这聊。今天这种行为可能都显得幼稚了,而且根本没有人陪你这么干了。
我确实跟王晶性格不太一样,我不否定个体英雄、平凡英雄的存在,甚至很理解,很相信。但就创作而言,我还是对失败者比较感兴趣。
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有很多,包括疫情这几年。但是我没有起心动念,想要拍这样的故事,这可能是我的弱点。
放弃理想的人,都有非常具体的原因,都是要承担生命里的一种责任,对别人的责任。我们这些所谓坚持理想的人,付出的要比他们少得多,因为他们承担了非常庸常、日复一日的生活。
他们知道放弃理想的结果是什么,但他们放弃了。县城里的生活,今天和明天没有区别,一年前和一年后同样没有区别。
《站台》这个电影伤感,生命对他们来说到这个地方就不会再有奇迹出现了,不会再有可能性,剩下的就是在和时间作斗争的一种庸常人生。
明白这一点之后,我对人对事看法有非常大的转变。我开始真的能够体会,真的贴近那些所谓的失败者,所谓的平常人。我觉得我能看到他们身上有力量,而这种力量是社会一直维持发展下去的动力。
——《贾想:贾樟柯电影手记1》
不止不休遇到的困难,跟中国疫情这三年数以千计的电影一样。
大家莫名其妙地都进入了一种不确定的等待期,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反正放不了。没啥意见,没啥回复,你问人也问不来,就干等着。大家进入到一个毫不确定,没有回应,没有沟通渠道的状态。
好在这样一个奇怪的阶段结束了,过去了。反正我们中国电影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就是丢了三年时间,那么,我们我们接下来就好好拍电影,把这三年追回来。
我非常理解,我也特别容忍这种女权主义批评的声音,因为在她们看来,这个电影确实没有反映女权主义。
我始终认为,看一个作品也应该站在导演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这个电影它不解决女权主义的问题,它解决一个社会公平的问题,注意力都在那帮记者。
小竹(韩东女朋友)这个人物,她有她的世界,但电影没有展开太多篇幅去去呈现,我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王晶前一段有个回答挺好的,他说,如果说电影无法反映女性的话,那它也没有反映小孩,没有反映老人,那这是不是一种错误呢?
但我理解这些评论,我们话语空间太窄了,只能借由电影各说各的话。我们只有通过娱乐,通过电影,通过影视才能说点我们想表达的主张。除了这个渠道,似乎没别的渠道,所以就只能发发弹幕,借题发挥。
年轻人的困惑各不相同,他跟以前我们的那种困惑不太一样,每个人具体的处境不一样,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就不一样,你的问题对他不是问题,他的问题对你也不是,形成很个体化的局面。
我过去无论是在戛纳做青年导演的工作坊,还是釜山电影学院任教,主要都是跟年轻的导演打交道。国际的年轻导演,他们很容易跟当代社会的演进发生密切的关联,他们提出的问题,几乎都是在跟世界思潮同步的。
过去很多电影是表现来自社会政治的焦虑。但这十年已经转变了,他们更多的是身份的焦虑,性别的焦虑。今天进一步的改变是,变成了人类跟人工智能的对峙。还有像医学、人工智能的进展,像前几年戛纳金棕榈《钛》,还有很多赛博朋克题材,都是在讲这个。
但是在国内,很多东西是话题禁区。最简单的,我们的电影连现代人群里大量存在的性别焦虑都表现不了,这就要落后于国际市场,国际话语了。我们不能因为市场很蓬勃,就无视我们跟人类思考的前沿还有一段距离的问题。
我们面临一个共同的困境,我们的话语空间始终是受到挤压的,始终是不够充分跟饱满的。它致使创作的舒展度不够。创作,是某一种需要舒展度的运动,精神的蓬勃,想象力的蓬勃,这个舒展的空间,目前看仍然非常有限。
还有过去疫情三年,那种不知从何说起的不确定性,也是大家共同面对的困难。
我觉得现在引进的电影,仍然不够,它们还是被选择的,而且不是正常的市场选择。
在这样的情况下,很难做到充分的交流。包括我们电影的创造力,能不能登堂入室,能不能进入到必要的台面上来,来跟全球前沿的电影一起成为被讨论被研究的作品?这一部分作品到底有多少?
电影交流一定是双向的。引进是一方面,但我们的电影能不能进入到那样的一个话语空间,是另一个问题。
我们缺席国际电影展已经很多年了,今年柏林可能有些变化,希望今年戛纳、威尼斯也有进一步的变化。我们还是应该到处都有中国人的声音,中国电影人的作品,有更多机会能被大家讨论,成为国际关注的对象。
我们不能只满足电影引进,不能满足于内循环,如果这样就只能落后了。
如果我们把电影放在一个娱乐的角度来看,它就应该热热闹闹的,大家还是要一起把市场弄热闹,聊理性,聊去泡沫,这些都是一厢情愿。
泡沫永远在,不能连火都没了。你去泡沫,就连子弹都没了。我觉得你要允许影视产业有一定的虚火,有一定的泡沫,有一定的膨胀。
只有热闹,电影行业才能维系。从工业上来看,对电影千万不要有洁癖。说你喜欢什么电影,希望这个世界的电影都是这样子,就是要不同类型的电影,你要允许自己不喜欢的电影存在。
从精英的角度来看,有些电影格调不是很高,但是它能给数以亿计的人带来快乐,那也是它存在的理由。看电影要有颗宽容的心,能容纳不同的电影人,容纳泡沫,娱乐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你要听真话吗?
我去年没怎么看过电影,国内的,国外的,都没怎么看。
我现在基本不看电影,老了,落伍了,跟不上年轻人了(笑)。
最美的电影都在我的脑海里。《在清朝》在我脑海中已经拍了1000多回了,我觉得我拍的电影,不一定要拿出来给别人看了。
当然也不一定就见不到了,说不定哪天缺钱了就拍(笑)。
还不过瘾?试试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