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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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江湖既是对长江自然风貌的状写，也是长江文化的两个关键词。江山往往是代表国家、朝代的政治空间，而江湖则是自然、自由的世界。它们共同为长江文化注入了丰富的内涵。
平生没有壮游过长江三峡，不过自三峡大坝建成之后，也只能套用太史公的话，“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了。2022年，中国启动了长江国家文化公园建设，宜昌市将屈原文化公园纳入建设项目并和中国社会科学院联合举办“首届屈原文化研究国际论坛”。我有幸受邀与会，其间巡礼了三峡大坝。一边是“潮平两岸阔”的高峡平湖，南岸凤凰山屈子祠尽在眼中；一边是“大江东去”，回旋奔腾于深谷峻岭。“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人的心情也于此跌宕起伏。此时此刻，我不禁想起了与长江相关的两个词：“江山”与“江湖”。它们可能是定义长江文化最有内涵的词汇了，因为它们不仅是对长江自然风貌的准确概括，而且是中国历史文化不断铸造出来的概念。就自然而言，无论是“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巴山蜀水，还是“青山隐隐水迢迢”的锦绣江南，青山伴随着大江东流入海。而云梦、洞庭、彭蠡、太湖等长江流域的大泽大沼，朝云暮雨，气象万千。古人只是赞美“黄河之水天上来。” “源出昆仑中，长波接汉空。”而面对浩渺的江湖，便直接视其为孕育万物的苍茫宇宙。《昭明文选》中收录西晋郭璞的《江赋》，其中描写曾潭、灵湖等深广的江湖：“察之无象，寻之无边。气滃渤以雾杳，时郁律其如烟。类胚浑之未凝，象天极之构天。”唐代李善注道：“言云气杳冥，似胚胎浑沌，尚未凝结。又象太极之气，欲构天地。”宋代周弼《鄱阳湖》也形容说：“太极初分一物无，天水相包若鸡子。”天极、太极都是北极星座中的星宿，它们与水的关系，可能来自很古老的思想。《史记•天官书》说：“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太一就是《楚辞•九歌》中祭祀的最高神灵“东皇太一”。汉代纬书《春秋文耀钩》说：“中宫大帝，其精北极星，含元出气，流精生一也。”《礼含文嘉》说：“招太极之清泉，以兴稼穑之根。”1993年湖北省荆门市郭店村战国楚墓出土了竹简《太一生水》，其中描述太一生成宇宙的过程：“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所以，“江湖”是一个很具哲学内涵的概念，是宇宙自然的象征。
就人文而言，大概传世的文献中，最早提及“江山”与“江湖”的就是《庄子》了。比如他建议惠子将五石之瓠做成大樽“浮乎江湖”（《逍遥游》），清代胡文英（1729-1790，常州武进人）《庄子独见》说这是庄子的“逍遥之具”。再如他说 “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大宗师》），“江湖”就是自然大道的代词。《庄子·外篇》中的《山木》讲了一则很有意味的故事，大意是说：鲁侯告诉市南宜僚，我努力按照先王之道治国，但还是难免忧患。市南子回答道：“您去除忧患的方法不对。您看野外的大狐和文豹，昼伏夜行，警惕小心，即便饥渴，也远离人迹，“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就这样也不能躲避网罗陷井，它们有什么罪过？只是因为毛皮珍贵而招致灾祸。鲁国不就是您的毛皮吗？我希望愿您抛弃形体的束缚，解放心灵，去掉欲念，游于无人的旷野。南越有个“建德之国”，那里的人民愚戆质朴，没有私心杂念；只知劳作，不知积蓄；只知付出，不求回报；不知礼义，放任本性，随心所欲，因此顺应了大道；他们活得快乐，死得安宁，我愿您离开国家，捐弃世俗，与大道相辅而行。鲁侯听了面有难色，说：“那里道路遥远，又有江山险阻，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说：“您只要不矜持，不固执，就有车马。”鲁侯又说：“路途遥远又无人作伴，我没有粮食，怎能到达那里去？”市南子说：“减少消费，节制欲望，虽然没有粮食也能抵达。您渡过大江，浮舟于海，一望无际，越走越远，不知所终。那些送您的人只能回返，您从此就远离了人群。所以拥有人民的人就会劳累，被人使唤的人就会忧患。我愿让您去除劳累忧患，独自与大道畅游于荡然无有之国。”市南宜僚可能是个住在鲁国的楚人，姓熊。《左传》哀公十六年中说“市南有熊宜僚者，若得之可当五百人矣。”唐陆德明（550-630，苏州吴县人）《经典释文》曰：“或作熊相宜僚。”鲁国是保守周礼的国家，诞生了儒家学派。市南子和鲁侯的对话，既是儒道辩论，也是南方文化对北方文化的反观。儒家的理想必须在家国天下之中才能实现，孔子周游列国的路上，受到长沮、桀溺两个隐士的讥讽，孔子却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但是在庄子的心中，远隔江山的南方，生活着江湖之上的野兽与质朴的人民，他们的生存和文化符合自然之道和人的本性。因为所谓的礼义道德，其实是利益冲突的产物，是对人性发展的制约，是对自然和自我的背离甚至戕害。不过在现实的历史进程中，长江孕育的楚文化、吴文化、越文化都积极融入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华夏文明。《墨子》《荀子》等先秦诸子中定义的“春秋五霸”都是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句践，长江流域的霸主居多。另一方面，华夏文明也被南方文化吸收，赋予南方文化以新的内涵。黄河与长江一样，也有山川之美。但在华夏文明中，很早就被赋予政治与军事价值，成为国家的象征。比如刘向编辑的《战国策·魏策一》中记载：魏武侯与诸大夫从龙门渡黄河时，感慨道：“河山之险，岂不亦信固哉！”贾谊《过秦论》说秦国“宰割天下，分裂河山。”《汉书·高惠高后孝文功臣表》记载汉高祖封诸侯，有所谓的“山河之誓”。随着中华统一格局的扩大，“江山”也被赋予了政治文化内涵，成为国家或政权的代称。《三国志·吴志·贺邵传》记载贺邵称孙权“创基南夏，割据江山。”江山还只是割据的政治空间，不能代表中国，因此钟会平蜀时的檄文中就有“江山之外，异政殊俗”之语（《三国志·魏志·钟会传》）。即便是东晋的南渡衣冠，也不改旧习。南朝宋刘义庆（403-444，彭城，今江苏徐州人）所撰《世说新语·言语》记载了著名的“新亭对泣”之事：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王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
《世说新语》
［南朝宋］刘义庆 撰
［南朝梁］刘孝标 注 刘强 辑校会评
凤凰出版社
因为唐人据此撰写的《晋书·王导传》中，“山河”二字写作“江山”，有的学者认为唐人所见《世说新语》可能写作“江山”，这样更加贴近当时的场景。这可能是一种死于句下的理解。这些北方士大夫仍旧习惯用“山河”代指国家，何况他们此时感叹的正是故国的沉沦。其实我们只要读一下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就知道状写“北国风光”时感叹“江山如此多娇”亦无不妥。
《世说新语·言语》中还记载了另一南渡士人袁宏与朋友们在江边道别时的感慨：“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此语流露出北方士人对长江的赞美和在南方立国的信心。“江山信多美”（刘绘《入琵琶峡望积布矶》）之类的描写从此洋溢于诗文之中，以至于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说：“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唐代统一之后，“江山”有时也能代指中国了，比如李益《临滹沱见蕃使列名》一诗曰：“漠南春色到滹沱，边柳青青塞马多。万里江山今不闭，汉家频许郅支和。”这也是状写北方之景，却以“万里江山”指代大唐。
文心雕龙
［南朝梁］刘勰 撰 周勋初 解析
凤凰出版社
2019年09月
至于“江湖”，也被赋予丰富的文化内涵。无论是洞庭湖、还是鄱阳湖，都是渔樵问答，买酒赊月的地方，迁客骚人，多会于此。东晋陶渊明《归去来辞》曰：“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写出了归隐江湖的自由状态。唐代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曰：“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表达了江湖处士出希冀出仕的无奈。李白《游洞庭》曰：“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呈现出了诗人浪迹江湖的潇洒风姿。太湖是越国名臣范蠡变姓易名，“乘扁舟，浮于江湖”（《史记·货殖列传》），功成身隐的去处，李商隐《安定城楼》曰：“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也是如此的情怀。因此“江湖”始终是远离社会和政治的自由天地，是隐士、逐臣、侠客、流浪者、卖艺者、甚至是盗匪们的生活空间。当然，儒家也能和道家一样，赋予江湖自家的精神。北宋庆历六年（1046），谪守巴陵郡的滕子京重修洞庭湖边的岳阳楼，请其好友范仲淹（989-1052，苏州吴县人）写下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范仲淹集》卷八），其中阐说了儒家的道德情怀：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元）夏永《岳阳楼图》，藏故宫博物院，上书范仲淹《岳阳楼记》
“江山”“江湖”等词语，引发后人对长江产生无尽的遐思神往与羡慕赞美，因为长江不仅是大自然创造的奇迹，也是中华民族的家园和文化实践的产物。长江文化的丰富性，于此可见一斑。
范仲淹集
［清］范能濬 编集 薛正兴 校点
凤凰出版社
2019年0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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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白雁 王子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