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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篇:不算闲谈的回忆 | 刘九洲

刘九洲 四海书院USA 2022-06-26




前言


太平岁月,世事过得很快。


过去20年中,在美国遇到很多学者,晃眼之间,有些老教授已归道山。四海书院的编辑看到别人回忆故老的文章,觉得有味道,于是约我来写一篇,限定了题目,写艾瑞慈、高居翰、方闻。


三位老先生我都见过,但是都只是几面,电子邮件写得多一些的是高居翰,住得近的是艾瑞慈,方闻先生反而只见过一次,聊了4小时。既然要写,我就认真写一点,如果讲的不对,也请大家批评。(by 刘九洲)






高居翰白描


1990年左右,我还在淮阴读中学的时候,就知道高居翰的名字,知道他是一个研究中国艺术的外国人。


到了1999年,关于《溪岸图》的争论展开的时候,我已经在文汇报当记者,当时只是觉得高居翰有点离奇,《溪岸图》那样的绘画,怎么可能是20世纪的绘画?怎么可能是张大千画的?



2012年,在伯克利,访问高居翰教授


200212月在安娜堡,第一次见到高居翰,那是他的藏品展加系列演讲,我去看了5次展览,听了两次讲座,认识了一起听讲座的李旻,还认识了包华石教授。


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代老学者,正在退出学术舞台,大幅度修正以往艺术史叙述方式的时代,正在缓缓到来。


大约在2004年,我对于宋代绘画有了比较真切的认识,理解了高居翰在一些关键环节做出的贡献。从那时开始,我就与他通过电子邮件聊一些具体问题,他回复电子邮件很快,一般是当天就回复,好像与你就在一个城市、一个课题组。


大约在2006年,高居翰看了我的一些绘画藏品,推荐我们去联系某些大学博物馆的亚洲部负责人,认为这些绘画是全新的发现,值得博物馆专门展览。那时,我的藏品规模还没有2009年出版的《重现》中的一半,这一点可以看出高居翰是一个敢于下判断的学者,不拖泥带水。


高居翰与我们的电子邮件大约有100封,通信涉及的问题也比较广泛,开始主要围绕古代绘画,给出一些具体的评论,后来则随时讨论一些我提出的问题,现在看来,他的讨论问题的方式给我很大启发。不止一个人建议我把这些信件公开,但是我觉得这是私人邮件,不公开为好。


20132月,我们决定去旧金山亚洲博物馆拜访,这时高居翰也从加拿大搬回了伯克利,因此我们提前与他联系,他热情邀请我们到他家中。


出乎意料,与他的见面,连基本寒暄也没有,坐下来直接说话。他似乎不是很在意别人说什么,大致说来,我们提5个问题,他可能听明白3个,然后他就抓住其中一两个问题,讲很久,而且不断翻看他的电脑,找出证据来加强他的阐述。


与我们一问一答并非很多,主要是他在强化阐述。我提出一些古画的年代判断问题,对于特别复杂的问题,他就说:不知道。在各种问题中,如果我们给出不一样的看法,他会认真听一下,但是绝不反驳。


他强调了好几点,让我印象深刻,他以为,这个领域有两种人,一种人看文献说话,另外一种人,看画说话,他只愿意与后面一种人对话。


我问他,董其昌的问题在哪里?他的答案非常奇妙:董其昌没有照片!也就是说,董其昌没有我们今天这样的研究条件。


他评论到另外一个大学者的时候,他说,你注意到吗?他连一点知识分子的“智力贡献”都没有。此话恶毒,让人喷饭。同时我也领悟到,在学术生涯中,除了受到的学术训练,纯粹的“智力贡献”,也是很重要的,不可太僵化。


他坚持与我们一起找了出租车,到伯克利街上吃了一顿饭,他吃得不算很慢,而且胃口似乎很不错。饭中我问他,还有任何研究计划吗?他说,没有了,没有任何计划。就在我们会面的接下来一周,他的图书、胶片将全部捐赠给中国美术学院,因此,他还花费一些时间,向我们介绍了他使用了数十年的藏书,这些书籍堆放在房间中,等待被运走,我还拍了几张照片。他的书籍全部捐赠,高居翰只剩下两台巨大的电脑,他将继续做出一些“智力贡献”——也就是他在博客上的“演讲集”。


高居翰 《江岸送别》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只有8分力气的模样,仅在谈起他的几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精神似乎完全恢复。在出门去伯克利街上的时候,他上了出租车,询问了出租车司机的电话号码、姓名,而且在午饭后特意找笔,认真记录下来,这让我吃惊,很显然,我们的来访,使得他与一个出租车司机联系上了。以后他可能会借助这个司机,在伯克利——这个他任教30多年的学校周围活动。更早的时候,1947年,他毕业于伯克利高中。


在学术上,他显然是一个比较关注自身的学者,不太关注外界,但是无可否认,他做出了重大学术贡献。从数量上看,他写了220多篇文章;从影响上看,他做出了众多的、属于知识分子的“智力贡献”,尤其是关于《溪岸图》的争论,虽然他的说法也需要进一步推敲,但是这个问题,让全世界学者为之挠头,至今学者们还在不断地寻求新的解释,毫无疑问大幅度推进了学术发展。


高居翰本人,就是一个扎扎实实的学者,并不靠所谓的天才吃饭,其辨认古代绘画的能力,来源于训练,这种训练最后已经变成本能。这个过程,对中国艺术史研究颇有启发。



安娜堡小城里的巨匠


2016年的时候,我们在上海待了很久,回到安娜堡,突然听到艾瑞慈教授325日去世了,享年100岁。


是的,100岁,艾瑞慈(1916-2016)。


艾瑞慈是一个“温和”的教授,他多年任艺术史系主任,先后主持了西方第一次石涛研讨会,与第一次文徵明研讨会。在我们印象中,觉得他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且有实干才能。


当我们翻看有关他的悼念文稿,才知道他的身世与教育,是艺术史领域中是比较突出的。他的两个舅舅,一个是艾森豪威尔时期的国务卿,另外一个舅舅,是联邦调查局第一任局长。他本人在普林斯顿读的本科,二战时期参军,去过非洲与中国。在中国,运输战略物资,在非洲,他乘坐的船,还在海岸边被德国潜水艇击中。


这些经历,使得艾瑞慈解读二战的细节的时候,与一般人略有差异。战后艾瑞慈到哈佛读艺术史,又去耶鲁大学学中文,在耶鲁认识了他的太太,是林语堂的侄女。


他就居住在密歇根大学中校区南边几百米的地方,2009年之前,我们到他家拜访,他带我们看了前后院子,还说当时张大千1960年代来家中的情形。他的客厅,始终放置着一个来自四川墓室门的巨大拓片,做成的屏风,古典而当代,印象深刻。


当时艾瑞慈教授已经90多岁,身体还很好,可以倒茶、安置饼干等点心。他说话的思维、调门,都比较高,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比较理想化,根本“不考虑实际情况”,只考虑应该怎么做。这样的思路,在“美国的中国艺术史黄金阶段”,显然是非常有益的。


我们到他家中,可能去过56次左右,还曾带去几张绘画去请教,艾瑞慈教授也取出他的一些藏品一起欣赏。有一个宋画中的鸟,他看了很感兴趣,于是还写信询问他的一个女婿,一位鸟类学家,后来,回信的核心内容,出版于2009年的《重现》中。我们还与李旻(现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终身教授)、张玉洁夫妇,一起访问过他,艾瑞慈当时很高兴。




2009年,访问艾瑞慈教授


2008年的时候,南京艺术学院林树中教授知道我们认识艾瑞慈教授,于是请我们携带礼物,前往探视,林树中教授1980年代曾受艾瑞慈教授邀请,在密歇根大学访问了一年。艾瑞慈教授接到老朋友的礼物很高兴,那一次,他主动提出,要回访我们。当时我们还住在密歇根大学北区的5区,听了这位九旬老人的话,我们也没有思考这事是否合适,就直接用我们的小车,带着艾瑞慈教授,一路跑到北区我们家,喝茶吃点心聊天,再把他送回家。现在想来,我们的行为是有点冒失了。


艾瑞慈谈起艺术史,貌似温和,其实比较明朗与强硬,他就是一句话:“研究音乐史要去听音乐,所以,研究艺术史,就要去研究绘画本身”。他特别强调绘画中一些细节的变化,是否符合标准作的境况,是否符合“画家心境”,这些分析,让我们直接知道他在怎么思考问题。现在的教育中,这样的观念与分析还是值得加强的,而不是减弱。


他当时正在苦恼于香港大学出版他的《马远的心》,遇到一些版权问题,不能如以前那样通过各个博物馆的亚洲部解决,我们当时也在参与编辑《宋画全集》,知道这个情况,于是安慰他,说现在已经是这样的规矩了,按部就班就可以,两年后,这本书终于在他95岁时候出版了。


最后一次去拜访他的时候,是林树中教授请我们去约请他一篇稿子,参加北京的学术研讨会,艾瑞慈教授拿了稿子给我们,特别强调说:文末的“Ann Arbor”要印出来。


那一次拜访,正好是春初之时,那一年冬天很冷,我们看到他院子中种植多年的竹子,居然冻伤了。艾瑞慈却很乐观,他说,春天来了,就会长出新的竹子。








普林斯顿大学的方闻教授


2008年圣诞节前夕,包华石教授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一年,他邀请我们前往普林斯顿,又带我们前去拜访了方闻教授。


在方闻教授的著名客厅中,我们介绍了浙江大学主持编辑的《宋画全集》项目,因为这是巨大项目的开始部分,当时刚刚准备好欧美卷,外界基本不知道我们的进度,所以方闻教授问得非常仔细,似乎受到的触动比较大。


当天晚上,他居然猜到了我们居住在哪家酒店,打电话到酒店,并且留言给我们,不巧我们正好与包华石教授等人在外吃饭,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方闻已经直接与浙江大学张曦总主编电话联系上了。方闻先生从那时开始,与浙江大学进行了多方位合作。


那天中午,我们餐前聊了2小时,去大千美食林用餐,又聊了两个小时,具体讨论了一些古代绘画,在几个小时的往复循环讨论中,我感受到了方闻先生的思维方式,他遇到新问题的时候,走的是日本围棋大师木谷实的思考方式,就是从最不可能的地方开始思考,一步一步往可能性上卡。在艺术史中,这样的思考方式是非常少的。这与高居翰、班宗华的思考方法不同,虽然都是受到德国的艺术史影响,但是高居翰、班宗华,以及我没有见过的喜龙仁、罗樾、李雪曼、席克门,他们的判断几乎都是直线的、抽象的,不是特别担心失误,更多的担心他们知晓的艺术史工具,用得不够好。

 
2009年,在普林斯顿访问方闻教授


方闻先生的博士论文,采用的是德国的传统方式,话题是关于《五百罗汉图》,我们最近也在关注这一组特殊的、来自宁波的南宋绘画,以往一直把这一组绘画当作宁波地方宗教绘画,事实上,估计其中蕴含的技巧,不是源自南宋,而是更远的传统,这些技巧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地方小画家也没有能力创造这样的作品。方闻先生是研究这一组绘画的开创者。


在艺术史社会活动中,方闻先生是一个健将、一个重要的行动派,在他的主持下,大都会博物馆亚洲部迅速获得了多件重要宋元绘画,举办了多次重要展览,出版了《超越再现》这样超越时代的书籍,极大推动了中国艺术史在纽约的发展。2008年之后,方闻先生与浙江大学合作,完成了浙江大学考古与艺术博物馆的建设,这些项目,都是巨型项目。







刘九洲,1996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2005年后任《宋画全集》副主编,2009年有专著《重现》(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之后,藏品参加过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博物馆、密歇根大学博物馆、上海龙美术馆等展览。






文 | 刘九洲

图 | 刘九洲

编辑 | 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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