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林小札:由《折纸帖》重考“折纸书” | 张焱
文|张炎
编辑 | 李戎
米芾是北宋时期最杰出的艺术家之一,他在书法、绘画以及收藏鉴定等领域均建树了不朽的成就,其中尤以书法成就最为突出。由于米芾早年学书并无名师传授心法,其学习道路显得尤为艰辛,也更具传奇色彩,其中既有「约写过麻笺十万」的辛苦积累,也不乏几位书学前辈对其指点所成就的顿悟,包括苏轼劝学晋人、钱勰诃「以势为主」以及「古衣冠人」梦授「折纸书」等,这些典故常为后人津津乐道,也为研究与借鉴米芾书法指明了坐标。从文献记载来看,这些顿悟契机对米芾书风影响极大,造就了米芾独树一帜的书风,因此对其进行深入的考证很有必要。
目前,关于苏轼劝学晋人、钱勰诃「当以势为主」的典故,学术界已有一些研究结果面世。翁方纲考出元丰五年米芾与苏轼在黄冈的会面时承其指点,自此「承其余论,始专学晋人,其书大进」;沈鹏进一步将米芾作于元丰六年的〈方圆庵记〉与〈集王字圣教序〉》进行对比1,阐述了两者之间的传承关系,从而印证了苏轼劝学典故的真实性。关于「以势为主」典故,笔者已考出其时间和地点,并分析了该事件前后米芾书风的嬗变脉络,具体可参见拙文《由米芾知府帖考以势为主的影响》2;相比之下,目前学术界对「折纸书」典故的认识还不够透彻,仍有深入研究的空间。「折纸书」典故出自《墨庄漫录》的一条随笔:
吾梦古衣冠人授以折纸书,书法自此差进,写与他人都不晓。蔡元度见而惊曰:「法何太遽异耶?」此公亦具眼人3。
米芾没有对「折纸书」技法进行具体阐述,仅从名字来看显得较为神秘,容易让人联想到「折钗股」、「屋漏痕」等隐喻。当代学者亓汉友曾对「折纸书」的含义进行过研究,将「折纸书」与孙过庭《书谱》墨迹中的「骑折痕」书写联系到一起4,认为米芾是受到了「骑折痕」书写的启发,将这种本是偶然出现的书写瑕疵归纳成一种系统的笔法,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米芾梦中所见到的「古衣冠人」也就是孙过庭。但事实上,或许是由于资料掌握不够全面,这些观点大有值得商榷的余地。此外,不同古籍对该典故的文字记载也略存差异,部分古籍将上文中「蔡元度」记为「蔡元长」即蔡京5,也有进一步考辨的必要。笔者在此拟结合一些新的证据重新对「折纸书」进行考辨,希冀能够揭开其真实面目。
一 「折纸书」的内涵及时空考证
笔者的疑虑起于亓汉友观点与米芾书论思想之间的冲突。米芾崇尚天真自然,在其书论中多有此等论述,如「不曳以就长,促以就短,信斯言也」、「浑然天成……皆故物希世之珍」、「其气象有若太古之人,自然淳野之质」、「振迅天然,出于意外」等等,难以一一列举。很难相信,米芾竟然会东施效颦,对孙过庭由于「骑折痕」书写出现的瑕疵亦步亦趋,不惜扭曲笔法以削足适履。在该研究中,曾经列举了的一些与孙过庭「骑折痕」书写接近的米氏笔画,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同「骑折痕」书写特征最为接近的几个字均出自壁窠大字作品;有过书法实践的人容易理解,在大字的书写过程中,指腕动作与小字不同,出现上述特征并非刻意追求,恰恰是自然运笔的结果。总之,米芾「折纸书」是否源于「骑折痕」书写是值得怀疑的。
图1 〈折纸帖〉复原图
为了揭开「折纸书」的真正面目,笔者查阅了相关资料,在故宫博物院所藏〈米南宫帖〉和〈清芬阁米帖〉中发现了一件名为〈折纸帖〉的作品,与「折纸书」高度相关。由于剪裱错乱,〈折纸帖〉被割裂为不连续的两部分,导致内容难以通读——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该帖没有得到历代学者的重视。笔者综合行文和清人张照的临本,对该帖的文字内容进行了重新整理(图1),其正确次序应为:
「折纸札便于为字者,有准故也」,戊午中,梦神告以如此,古衣冠,称右军,不似今像,久忘之。后今岁梦如故,遂复作折,乃顿觉大进也,往岁元度自真还,别方十日,大惊曰:「字何以长如(此)」,告以然,字皆不长,知不复长也。
该帖与《墨庄漫录》所述显然是同一件事,其字体风格与米芾传世草书作品风格一致,曾刻于《绍兴米帖》,当为米氏真迹无疑,可以作为「折纸书」考辨的直接证据。从帖的释读中可以得到几点重要信息:其一,《墨庄漫录》中所言「古衣冠人」是指王羲之(右军),而不是当代学者所推测的孙过庭;其二,折纸的目的是「有准故也」,可以判断「折纸书」与孙过庭的「骑折痕」书写瑕疵并无关联,不可混为一谈;其三,《墨庄漫录》中「惊曰:法何太遽异耶?」的人确是蔡卞(字元度),而不是蔡京(字元长),可校《四库全书》、《说郛》等古籍编篡之失。
虽然「折纸书」与「骑折痕」书写并无关联,但确实与折纸成行有所关联,结合「折纸札便于为字者,有准故也」,可知正是折纸成行后便于取准,使得米芾书法「大进」。相信对读者来说,这应该是出乎意料的结果,这么一个简单的、几乎与书写无关的技巧怎么会对米芾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呢?为了解开这个谜团,需要对米芾「折纸书」梦境的具体时间、以及在此前后的书风变化进行深入的剖析。
由〈折纸帖〉内容可知,米芾曾两次梦到王羲之授「折纸书」,第一次在元丰元年(戊午,1078年),这一次的梦境并没有引起米芾的重视(久而忘之);第二次入梦之后,方才「作折,乃顿觉大进」,这次梦境的时间没有提及,但却有比较明显的线索可以追溯:首先,「元度自真还,别方十日」这句话说明米芾的居住地距离真州(江苏仪征)不远,最多十日之内即可往返,考虑到蔡卞尚需在真州处理事务的话,那么单程时间应该更短,因而可以将米芾居住地锁定在江南诸州,很可能在长江沿岸。其次,「告以然,字皆不长」提供了进一步的线索:书法水平长进与否,不是一时三刻可以验证的,那么米芾提到两人「字皆不长」,说明两人并不是只有这两次会面,此后的来往依然比较频繁,因此可以断言蔡卞与米芾居住地相距不远。
进一步参照两人年谱7可知,元祐八年(1093),蔡卞曾知润州,米芾则远在河南雍丘,可以排除;元符三年(1100)和崇宁元年(1102),蔡卞分别知江宁府和扬州,米芾则在真州供职,貌似符合条件,但既然米芾居真州,就不会发生「元度自真还」的情形,也可排除;大观二年(1108)之后,蔡卞曾知润州,但此时米芾已经辞世,自然也与此梦无关;将这些时间段排除之后,可以将第二次「折纸书」梦境时间大致锁定在元祐四年(1089)正月到七月之间,蔡卞在此期间知扬州,而米芾在其治下等待补填8,两人长期相处,扬州与真州相去不远,十日之内往返真州也是等闲事。
二 「折纸书」的影响
笔者试图以图像分析阐明折纸书的影响,以确定上述结论,但米芾元祐四年书迹流传极罕,字数不足以支撑图像分析所需,需借助于其前后的作品以分析其嬗变趋势。本文选择元祐三年的《蜀素诗卷》、《苕溪诗卷》和元祐六年的《净名斋记》等长卷进行分析,发现在此期间,米芾书迹由过度伸展、偏斜欹侧逐渐趋于中正,正与折纸书“有准故也”的指导思想有关。
如图2所示,元祐三年有一定数量过度向上伸展的例字,如首行“神”、“中”等字极不协调,几成败笔。长捺取势例字较多(第三行),向右下方过度伸展,导致字型欹侧过度。而最为悖理的取势当属向左下方的过度伸展(第五行),不但欹侧过度,也有违正常的审美范式。元祐六年,上述过度伸展之态基本消失,整体字型趋于中正平和。
图2 过度伸展笔画分析
如图3所示,元祐三年主笔中竖时有偏斜或位置处理不当,导致整体字型过于乖张。右部首的竖笔过长或者求势多度,容易导致整体字型左倾(第三行),而横折钩和下部竖钩处理不当,容易导致整体字型右倾(第五行)。元祐六年,上述不够成熟之处均大幅改善,结字趋理,即便以长竖取势,也不会导致字型欹侧过度。
图3 竖笔导致欹侧分析
米芾的过度伸展和竖笔欹侧均源于元祐二年钱勰“以势为主”的教导思想9。在此阶段,米芾鼓努为力以求酣畅淋漓,但缺少必要的制约,遂露狂怪之态。“折纸书”梦为其提供了明确的指导,在折纸成行的物理制约下,米芾收敛了不合理的过度伸展,整体字型趋于规范。与此同时,折纸书还直接影响了米芾的书写心态,不再过分求势,而是张弛有度,避免了过度欹侧。
结合上述分析和米芾元祐四年所留两件尺牍,可以进一步证实米芾「折纸书」梦的时间。图4为元祐四年初所书《补填帖》,尚为典型的梦前书风,“参”、“见”之左右下角过度伸展,“报”、“有”之竖笔偏斜欹侧,与上述图像分析中元祐三年书法特征并无二致。图5为元祐四年六月所书《与中书侍郎书》,已经不复过度伸展和欹侧之弊,与上述分析中例字近似的“中”、“东”、“侍”、“郎”、“时”、“敢”等字均中正平和,与元祐六年所书无异。可见“折纸书”梦正在此两书之间,时间当在元祐四年上半年。
图4 补填帖
图5 与中书侍郎书
最后,还有一点疑问值得说明:为什么得到「折纸书」技巧后,米芾书法大进,而蔡卞却没有长进呢?米芾本意大约是指自己得到的传授乃是书圣梦中直传,故此书法大进;蔡卞即使从自己这里得到转授,但非神灵属意之人,故而没什么长进。这种思路看似有一定的道理,但除了玄学之外,是否还可以找到其它层面的解释呢?其实只要细究蔡卞的书风就不难得到结论,蔡卞虽然也是典型的宋代尚意书风,但很少出现类似米芾早年长笔伸展之字和左右欹侧之势,自始至终行间章法井然有序,本也无需折纸进行校正,所以得到米芾转授后,书风没有变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从这个角度看,说「折纸书」是书圣王羲之特为米芾所备下的课程倒也不为过。
结语
结合拙文《由米芾知府帖考以势为主的影响》以及本文可知,米芾书法在元祐二年至元祐三年间经历了两次脱胎换骨般的嬗变。元祐二年钱勰「当以势为主」的棒喝,使米芾摆脱了「刻画」古字的道路,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书法风格,「如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但应该看到的是,此时米芾作字还有欹侧太过之嫌,正如黄庭坚所言「似仲由未见孔子时风气耳」。元祐四年,米芾于淮南幕府梦中得授「折纸书」,在折纸成行的基础上精炼了自己的笔法,字势趋于平和中正,使米芾的书法从无拘无束的野马转变成有缰可御、却依然奔腾驰骋的骏马,这两次嬗变共同造就了彪炳千古的米氏书风,堪称米芾学书过程中最重要的转折。当然,书风嬗变绝非只靠主观意志就可以实现,必然有自成体系、而又不同于古人的独特笔法作为技术支撑,包括执笔、运笔在内的具体方法,但鉴于这些方法绝非短文可以阐述清楚,只能待另文再行探讨了。
注:本文原刊于《故宫文物月刊》,但原文系年有误,此次委托更正稿网络首发于四海书院公众号。
注释
1 沈鹏编,《米芾的书法艺术》(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页50
2 张焱,由米芾知府帖考以势为主的影响,《故宫文物月刊》,2018年4期,页88
3(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北京:中华书局,2002),页168
4亓汉友,米芾「折纸书」考析,《书法报》,2010年3期
5永瑢等编,《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页65;(明)陶宗仪等编,《说郛三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页1131
6王连起编,《米芾书法全集》,法帖卷16(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1),无页码;王连起编,《米芾书法全集》,法帖卷20(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1),76和172
7曹宝麟编,《中国书法全集.38.米芾二》(北京:荣宝斋出版社,1992),页558;顾绍勇,《蔡卞研究》,河北大学硕士论文,2007,页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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