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权《神策军碑》背后的血雨腥风史 | 叶展
文 | 叶展
编辑 | 云在
在北京的国家图书馆内,收藏着一件镇馆之宝——宋拓《神策军碑》孤本。
《神策军碑》为唐代大书法家柳公权六十六岁时所书。柳公权,字诚悬,楷书四大家之一,早年学王羲之,后来遍阅唐代诸家,融汇创新,形成了自己独特风格的“柳体”,号称“劲媚”,以骨力见长。后世将他和颜真卿并列,号称“颜筋柳骨”。
柳公权的代表作有两件,《玄秘塔碑》和《神策军碑》。玄秘塔碑现存于西安碑林博物馆,《神策军碑》的原碑已毁,只有宋拓孤本传世,所以弥足珍贵。
《神策军碑》拓本仅存上册,二十七开,五十四页。从“皇帝巡幸左神策军”起至“来朝上京嘉其诚”止约七百余字,其中有二百多字已经漫漶不清。但仅靠剩下的四百多字,就已经使得其成为无可争议的柳公权“生平第一妙迹”,代表着柳体书法的最高峰。《神策军碑》也是现存单字最大的楷书碑帖之一,正文单字大约4.5厘米大,苍劲精练,功力深厚。
除了具有崇高的艺术价值外,《神策军碑》的背后,更隐藏着大唐政坛数十年的明争暗斗和血雨腥风,留下不少悬疑。
下面让我们尝试一步步揭开迷雾,探寻《神策军碑》背后的历史真相。
兄终弟及,甘露之变
唐武宗会昌三年(公元843年),在长安皇宫禁地立起了一块石碑。
这块石碑的全名是“皇帝巡幸左神策军纪圣德碑”。它是为了纪念不久之前唐武宗巡视神策军一事而竖立。
唐武宗李炎,原名李瀍,唐穆宗李恒第五子。他能够登上帝位是一连串偶然事件的结果,而他的这次巡视,具有重要的意义。
他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都是皇帝。这种继承顺序比较奇怪。中国古代的帝位都是父死子继,哥哥去世后传位给弟弟的极少。后世的宋太宗赵光义在哥哥宋太祖赵匡胤猝死后继承帝位,当时的人们就疑惑纷纷,传闻不断,给后人留下了烛影斧声的千古疑案。
为什么唐朝会出现三兄弟一连串登基的奇观?
这个事情说起来就比较悲惨!
唐武宗的大哥,唐穆宗的长子李湛,在长庆四年(公元824年)继位时,只有十六岁。后世称他为唐敬宗。
敬宗所接受的帝王教育无疑是失败的。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在登基之后,根本没有任何成熟的心智和执政能力,而是继续燃烧着年轻的荷尔蒙,玩的就是心跳。
他喜欢体育运动,比如打马球。
后来他又发现了一项更加刺激的运动——打夜狐。唐朝的时候自然环境保护得比较好,连皇宫里都有很多狐狸。夜晚降临,野狐游荡,成为了年轻皇帝的猎物和靶子。他身手敏捷,精力无穷,不知疲倦,每天晚上都要出动,这可苦了身边的跟随太监。他们可不是人人都是运动健将。在猎狐行动中,那些行动迟缓,笨手笨脚的太监,经常受到皇帝责罚。一时间,搞得太监们人人自危,神经高度紧张。
终于有一天,他们的神经绷不住了。
宝历二年(公元826)十二月初八日深夜,敬宗猎狐回来,意犹未尽,不愿安眠,和二十八个亲信太监继续在灯下饮酒作乐。喝得酩酊大醉之际,他突然内急,去上厕所。这时厕所的蜡烛突然熄灭。在一片黑暗中,敬宗被刘克明等太监杀死在厕所里,血溅茅坑,时年十八岁。
这个荒唐的皇帝,就这么荒唐地死掉了。
刘克明等人杀了唐敬宗,就想拥立新皇帝。没想到仅仅两天之后他们就被人截胡了。以王守澄为首的另外一伙太监,出动了神策军,将刘克明一伙干掉,拥立唐穆宗次子李昂登基,是为唐文宗。
哥哥被一伙太监弑杀,弟弟又被另一伙太监拥立。
意外登上皇帝宝座的文宗,看着身边这些有拥立之功的太监们,心中并没有多少感激,更多的是恐惧与厌恶。
君子报仇(不太准确,应该是恩将仇报),十年不晚。在登基九年后,即大和九年(公元835年),文宗终于把帮助他获得帝位的大恩人王守澄除掉了。
文宗并不满足,他希望完全铲除宦官势力。
一个月后,爆发了著名的“甘露之变”。
十一月廿一日,早朝,长安大明宫紫宸殿。
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奏称左金吾仗院内石榴树夜生甘露,为祥瑞之兆。
宰相李训劝文宗一探究竟,于是文宗和众大臣移驾含元殿。
文宗派出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鱼弘志率领诸位太监前往查看,让韩约陪同。
进入左金吾仗院后,韩约紧张得浑身大汗,脸色苍白。仇士良敏锐地觉察到了,问:“将军今天是怎么了?”这时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将帘幕吹开,暴露出后面埋伏的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士兵。仇士良等人大惊。他们反应神速,马上向门口逃窜。金吾卫们想关门,但被仇士良大声喝止,于是太监们逃出左金吾仗院,向含元殿狂奔而去。作为金吾卫大将军的韩约,见事情败露,居然自己先开小差逃跑了,剩下的金吾卫群龙无首,已经没有了组织。
在含元殿上的宰相李训,看到仇士良等太监奔回来,毛发无伤,知道不好。于是向殿下负责守卫的金吾卫士兵大叫:“到殿上来保卫皇帝的乘舆(软轿,其实就是指皇帝),每个人赏一百串铜钱(百缗)!”
李训事急而呼,暴露出他所策划的政变计划的一个巨大漏洞。他将一切希望寄托于左金吾仗院内的突袭了。他没有做突袭不成的另一手准备,所以他竟然连含元殿上的金吾卫,都没有事先买通。
缗,串铜钱的绳子,后来代指计量单位。一缗是串在一起的一千文铜钱。一百缗,就是十万文铜钱。放在平时,这个数字不可谓不少。但事起突然,没有预先组织动员,仅凭口头许愿这点钱,就想让金吾卫马上投入并为他卖命,有点困难。
太监们这时候一边大叫“事情紧急!请陛下回宫!”,一边抬来了软轿,将文宗搀扶上去。抬着他向北奔去。
李训奋力攀着皇帝的软轿,不让轿子走,大呼:“我还有事情禀报!陛下不能回宫!”一边招呼帮手。
而太监们一边和李训撕扯,一边脚步不停,抬着软轿向后宫奔去。
这时候在殿上,金吾卫和赶来的其他政变者一起,和太监们打成一团,场面混乱。大臣们四散逃走。
文宗在这惊心动魄的争夺过程中,表现得非常奇怪。他完全是被动的,在太监们要将他抬入后宫的时候,他没有丝毫反抗,反而配合上轿,没有坚持站在政变者的一边。在某些史料中,他甚至呵斥意图阻拦的李训(瞋目叱训)。因此史学界对文宗是否事先参与了甘露之变的阴谋,充满了争论。
这时李训已经被一个太监一拳打在胸口,疼痛不支,松手倒地。太监们摆脱了他,拥着文宗的软轿进入宣政门,将门关闭。
劫后余生的太监们,在宫门内山呼万岁。
李训们在宫门外听着,知道一切都完了。政变者做鸟兽散。
喘息已定的仇士良,马上派出精锐的神策军,在长安城内追捕乱党,大肆砍杀。至此政变完全失败,文官集团遭到重创,当朝的四个宰相同时被杀,很多没有参与预谋的大臣也被腰斩,长安城死者逾千。
南衙北司,金吾神策
甘露之变是一场异常拙劣的宫廷政变,留下诸多疑点。
为了更容易地了解它的来龙去脉以及参与其中的各派势力,我们有必要做一些说明。
先看看事件发生的地点,大明宫。
唐朝长安城有三座主要宫殿群,分别为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合称“三大内”。
这三座宫殿群,在唐朝不同历史时期发挥着作用,并且和不同的皇帝有着紧密的联系。太极宫是三大内中最早建成的,唐朝的开国皇帝唐高祖和唐太宗在此为唐朝的兴盛奠定了基础。而大明宫则是唐高宗和武则天的舞台,演绎了他们的传奇故事。兴庆宫,是唐玄宗的独特创建,它见证了开元盛世的辉煌,但在安史之乱后被冷落。从安史之乱平定后直到唐朝灭亡,大明宫重新成为皇帝起居和办公的主要场所。
大明宫和现在的故宫一样,也分为前朝和内庭两部分。前朝以朝会为主,内庭以居住和宴游为主。宫内有三座宫殿,为含元殿(外朝)、宣政殿(中朝)、紫宸殿(内朝)。最靠前的含元殿是三座宫殿中最宏大的,用来举办重大庆典活动,平时很少使用。含元殿之后是宣政殿,是皇帝日常临朝听政的宫殿。紫宸殿最靠后,已经属于内庭。很多时候皇帝犯懒,不想去宣政殿上朝,就在紫宸殿里接见群臣处理事务,因此紫宸殿又称为便殿,方便之殿。
含元殿的前方东西两侧,分别是左右金吾卫仗院。据历史记载:“大风,含元殿四鸱吻并皆落,坏金吾仗舍。”说有一次长安城刮大风,把含元殿的四个鸱吻(屋脊正脊两端的饰物,折而向上似张口吞脊,以辟除火灾)刮掉了,砸坏了金吾仗院的建筑,可见金吾仗院距离含元殿非常接近。
在对事件发生地点有了基本的空间认识后,我们再来看看先后出场的两只武装力量和它们的势力范围。
我们现在常说的禁卫军,其中的“禁”和“卫”是有区别的。
唐朝皇帝的禁卫军有南北之分。据《新唐书•兵制》记载:“南衙,诸卫兵是也;北衙者,禁军也。”
大明宫等宫殿在长安城的北部,以宰相为首的百官衙署位于宫殿南边的皇城。在宫殿之内,皇帝和百官议事的前朝在南,而皇帝起居的内庭在北。因此,人们用“南衙”来代指文官势力,用“北司”来代指宦官势力。
南衙卫军,本来是唐朝的中央军,是在南衙文官官僚体系之内的国家武装。它是府兵制的产物,全盛时期有十六卫,即左右卫,左右威卫、左右武卫、左右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在盛唐之后,府兵制度败坏,它的力量逐渐被边军所取代,终于酿成安史之乱的大祸。晚唐诗人杜牧,有感于当时军阀割据的局面,写下了著名的《原十六卫》,幻想着恢复府兵制,重建中央权威。到甘露之变的时候,十六卫已经形同虚设,唯一能保持建制尚存一定战斗力的就是金吾卫了。金吾卫的主要职责是宫殿守卫和京城巡逻。而宫殿守卫的任务中,他们只负责外朝的守卫,对内庭是不能插手的。
北衙禁军,是皇帝的私人武装,不受南衙节制。到了唐文宗时期,禁军已经完全由宦官掌控。禁军中力量最大的一支,就是神策军。神策军是禁军中的后起之秀,在唐军的序列中出现得相当之晚。唐玄宗时名将哥舒翰为防备吐蕃设立一支边防部队,定名为神策军。安史之乱爆发后,和很多边防部队一样,神策军被调入内地平乱。几经周折之后,它的统帅权被皇帝所宠信的宦官所掌管,正式成为禁军的一部分。因为它原来是边防军,吃苦耐劳,骁勇善战,战斗力比原来京城里养尊处优的禁军强很多,因此迅速地被皇帝和宦官所倚重。在安史之乱后,唐朝中央政府面临着藩镇割据的局面,为了和藩镇强兵对抗,必须加强中央军。神策军就被赋予了唐朝中央军的重任,经过不断扩张,人数达到了十五万人之多。神策军分左右两只,最高军事长官是左右护军中尉,都是由宦官担任。神策军主要的职责是内庭守护、京畿防卫、和外地平叛。
文宗时宿卫宫殿的金吾卫不超过五百人。而神策军在宫禁的人数就有两三千人之多,在外则有十几万之巨。双方实力悬殊。但金吾卫是长安城里文官集团唯一能够染指的武装,他们只能以小博大,冒险赌一把,希望险中取胜。就这不到五百人的武装,甚至到了最后文官集团也没有全部买通。在含元殿上的金吾卫就对政变毫不知情,以致在关键时刻无法帮忙。
在大明宫中,金吾卫和神策军的势力范围,以宣政门为分界。宣政门外,属于外朝,由金吾卫负责守卫。宣政门内,属于内庭,归神策军管辖。
了解了金吾卫和神策军的职责划分和势力范围,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政变的组织者要让皇帝移驾平时很少使用的含元殿,而且要将起事地点选在左金吾卫仗院。让皇帝从紫宸殿移动到含元殿,就是要让皇帝从内庭脱离,进入到外朝,离开神策军的掌控。而左金吾卫仗院和含元殿近在咫尺,一旦在院中诛杀宦官得手,金吾卫甲士可以马上冲到含元殿上控制皇帝,发布诏书。此时神策军的宦官军官团已经被团灭,神策军人数再多,也是群龙无首,容易降服。
这个计划从理论上看是颇为合理的,但其准备工作极为薄弱,执行起来漏洞百出,更没有针对不同情况的预案,最终导致失败。
而宦官们一旦发现了政变的阴谋,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挟持皇帝往内庭狂奔。因为只要逃到神策军的势力范围,他们就安全了。神策军的力量比金吾卫大得多。在他们将皇帝拥入内庭并关闭宣政门后,这场政变就已告失败。仅凭金吾卫这几百人的力量,是无论如何攻打不进这道宫墙的。
经过甘露之变,南衙最后残留的一只武装力量被清算,金吾卫们最后惨到被禁止携带武器,站岗都要用木刀(所谓仪刀),纯粹成了仪仗兵。
逆天改命,武宗巡军
甘露之变后,宦官势力完全掌控了中央政府,“自是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宰相行文书而已。”唐文宗形同傀儡,郁闷成疾。
开成四年(公元839年)的一天,文宗的病情稍见缓解,在殿上闲坐,想找人聊天,于是问左右:“今天值班的学士是谁?”
左右回答:“周墀”。
文宗将周墀召来赐酒。
然后发生了下面一段著名的对话。
文宗问周墀:“你看我可比前代的哪个君主?”
周墀跪拜说:“臣才疏学浅,不足以知,但外面天下人都说陛下德如尧舜!”
文宗说:“我怎么能和尧舜比!所以要问你,你看我和周赧nǎn王(东周最后一位君主)和汉献帝(东汉最后一位君主)比怎么样?”
周墀听了这话,惊骇不已,说:“陛下怎么能将自己比作这两个(亡国之君)!”
文宗说:“周赧王受制于诸侯强秦,汉献帝受制于权臣曹操,如今朕却受制于家奴(宦官),比他们两个还不如啊!”说罢泪下。
周墀说不出话来,只能同皇帝一起啜泣。
这次谈话之后,文宗的身体状况又急转直下,再也没有接见过大臣。第二年,文宗驾崩。
文宗去世之前,本来已经指定了接班人。
但以仇士良为首的宦官势力,又来了一次截胡。他们派神策军到皇子们聚居的十六宅,迎来了穆宗第五子,唐文宗的五弟,颖王李瀍,将其立为皇帝,这就是唐武宗。
对李瀍来说,作为一个庶出的排名靠后的皇子,从来没有想过皇位会从落到自己头上。他现在面临着和他哥哥一样的尴尬局面。自己是被宦官势力推上宝座的,表面上看仇士良是自己的大恩人。但武宗心里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宦官手里的傀儡和可替换的行货。
甚至仇士良一开始并不是想立李瀍。
他当时计划拥立穆宗第四子,唐文宗的四弟,李瀍的哥哥安王李溶。
唐穆宗的五个儿子中,当时只有四子安王李溶和五子颖王李瀍尚存。他们都住在十六宅。十六宅位于长安的东北角,南临兴宁坊,西靠长乐坊,东北两面毗邻城墙,是一个庞大华丽的封闭式管理小区。从唐玄宗起,皇子们就被安置在十六宅集中居住,未经允许不准擅自离开,目的是预防初唐时期那样惨烈的宫廷政变,避免兄弟相残。因为皇子们一般都被封王,十六宅也被称为十六王宅。
仇士良派出神策军前往十六宅。临行前,他给手下人的号令是:“把大的那个接来!”他的意思是把穆宗两个儿子中年长的安王接来。
但是他忽视了一点,神策军的中下级军官们对皇帝家的情况并不是很熟悉。安王和颖王究竟谁年长,谁是他所说的“大的”,神策军将校们搞不清楚。
当神策军几千人全副武装气势汹汹地来到十六宅外,才傻了眼。他们不知道应该迎接谁,只能在门口乱喊:“请大的王爷进宫!”
此时十六宅里面的二王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情,躲在屏风后面,听着神策军的叫喊,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里面的人不敢出来,外面的人也不敢擅闯,就这样僵持着,气氛极度紧张。
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一个人挺身而出,改变了历史的进程。
是一个女人!
颖王李瀍有一个姓王的才人,歌舞伎出身,深受宠爱。出身市井的她,可不像那些温室中的花朵,而是胆略过人,伶牙俐齿。她敏锐地判断了形势,然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王才人整理整理发型,牵着衣裙(擁髻褰裙),从容走出屋子,向神策军将士高声说道:“你们要请的大王,就是颖王!他身材魁梧,我们这里都称他做大王。”
然后她紧接着说:“颖王和你们仇士良大人是生死之交!”
最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拥立大事,一旦出错,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名,你们可不要搞错 !”
说完这三句话,她转身到屏风后将颖王推了出来。
神策军于是一拥而前,簇拥着颖王上马,将其护送入宫。
入宫后,仇士良才发现送来的不是哥哥安王,而是弟弟颖王。但废立大事,无法反悔,只能将错就错。颖王李瀍就在这阴差阳错之中,继承了帝位。
王才人三句话定乾坤,可称是史上最大忽悠之一!
仔细分析这三句话,可谓是极高的话术。第一句话偷换概念,却让人抓不到把柄。第二句拉,第三句打,对当时神策军将士们的心理状态把握得非常精妙。这些人当时没头苍蝇一样,完不成任务后果严重。正当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王才人给他们抛了一支救命稻草,他们当然马上就抓住了。
唐武宗有个好媳妇!
他哥哥安王李溶可就惨了。
一王立而一王死。
既然已经立了颖王,安王必须死。不久,李溶被赐死于十六宅,罪名是可笑的“图谋帝位”。
不知李溶在临死之前,回想起那个他一生中决定性的一天,是否会觉得命运给自己开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他本来应该是九五之尊,但在那么一个瞬间,因为一个女人,他和李瀍的命运就这么奇妙地对换了。
幸存下来的李瀍,坐在宝座之上,环顾四周,惊惧欣喜混杂在一起。
他不甘心做傀儡。
后来的事实证明,武宗比他的两个哥哥实在是强得太多了。
对以仇士良为首的宦官集团,他“内实嫌之,阳示尊宠”。在心里不管多恨,但表面上对宦官们尊宠有加,让他们放松警惕,静待时机成熟。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中唐以来,宦官集团能在政坛上呼风唤雨,妄行废立,是因为他们掌握了神策军这支强大的武装。
在自己羽翼丰满之前,武宗还得做足姿态,对这只宦官武装不断进行安抚和褒奖。
武宗登基以来,多次巡幸神策军。通过巡军,武宗特意向掌握神策军的宦官集团示好,对他们的拥立之功表达感激。
神策军碑,就产生在这样的大背景下。
按照目前主流的观点,在武宗某次巡视左神策军后,宦官集团的首领,左神策军中尉仇士良奏请立碑,以颂圣德。武宗准奏,并召来翰林学士崔铉撰文,由当朝第一书法家柳公权书写,于会昌三年(公元843年)将石碑立在皇宫禁地,以此彰显皇帝和宦官集团之间的紧密关系。这就是神策军碑的由来。
其实神策军碑并不是第一块和仇士良有关的石碑,也不是最后一块。
早在会昌元年(公元841年)二月,武宗刚登基,就赐与仇士良一块纪功碑,以示嘉奖。
在古代,获得皇帝赐予一块纪功碑,是无上的荣耀,意味着你的功业将被固化在坚硬的石头上,流传百世。
当时有一位日本僧人圆仁在长安留学,在他所写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一书中,记载了他亲眼看到的迎碑盛况。
九日,开府迎碑,赞扬开府功名德政之事也。从大安国寺入望仙门,左神策军里建之,题云:「仇公纪功德政之碑。」迎碑军马及诸严备之事,不可计数,今上在望仙楼上观者。
四月九日,仇士良亲自去迎奉纪功碑。碑名“仇公纪功德政之碑”,碑文内容是颂扬他的德政功名。迎接队伍浩浩荡荡,从大安国寺进入大明宫的望仙门,然后将碑迎入左神策军驻地。街上戒备森严,军马雄壮,仪式庄重,连皇上都在望仙楼上亲自观看。
给圆仁这位外国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的盛大仪式,极富政治含义。武宗和宦官集团在向长安的臣民们展示,他们之间君臣和睦,亲密无间,
会昌元年,是武宗和仇士良的蜜月期。
关于神策军碑的立碑时间和目的,有颇多争议。
残存的《神策军碑》碑文中其实没有说明立碑时间的文字,但有一些零散信息可以做时间参考。碑文中尊称唐武宗为 “仁圣文武至神大孝皇帝”。根据《唐会要》,这个尊号是会昌二年四月由宰相李德裕带领百官敬上。碑文中后面又提到回鹘(回纥)汗国首领嗢没斯归降入京一事,发生在会昌二年六月。所以立碑应该在会昌二年六月之后。
北宋著名文学家欧阳修,也是一个文物收藏家,著有《集古录》,是中国最早的金石学著作。在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他让其子欧阳棐写了一本书,叫《集古录目》,作为《集古录》的补充。在这本书中,第一次有了关于神策军碑的记载。但书中称神策军碑是“会昌一年立”,根据我们上面的分析,这显然是错误的。
神策军碑立于会昌三年的依据,主要是李清照赵明诚夫妇所著《金石录》的第十卷中,有“第一千八百六十三唐巡幸左神策军碑上,崔铉撰,柳公权正书,会昌三年”的字样。
如果我们仔细考察历史,我们会发现从会昌元年到会昌三年这三年间,政局波荡起伏,连续发生了很多重要的事情。
会昌元年,武宗召回名相李德裕。
李德裕,唐代杰出政治家,后世对他的评价是“万古良相”。近代梁启超将他与管仲、商鞅、诸葛亮、王安石、张居正这些良相并列,评为中国古代六大政治家之一。
武宗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强悍的帮手。他重用李德裕,扶植相权,削弱宦官势力。
武宗和仇士良的蜜月期结束了。
会昌二年四月,眼见南衙的力量日渐增强,仇士良不甘心被边沿化,于是他筹划了一场兵变。他造谣说李德裕颁布命令,计划削减神策军的钱粮布匹马料,煽动神策军将士们去找李德裕“讨说法”。他的如意算盘是在讨说法的过程中,群情激愤,刀剑无眼,将士们一不小心就把李德裕“清君侧”了。
李德裕的政治生涯几起几落,斗争经验丰富。他这边也是耳目众多,早有提防。听到这个消息,他动作神速,马上入宫禀告皇帝,并开延英殿紧急议事。
武宗了解情况后,马上召见仇士良等几名宦官领袖,实际是把他们和军队先分隔开。武宗在朝堂上向他们当面解释:“命令是我下的,不是宰相的意思,而且还没有施行。你们不要去煽风点火!”趁着仇士良等人在朝堂之上走不开的时候,武宗派出特使到神策军驻地向将士们传旨,说:“命令是我下的,和宰相没有关系。你们胆敢造反吗?”
神策军虽然跋扈,没有领头的宦官,也还不敢直接反对皇帝,于是众人散去。
这场兵变就这么被顺利化解了。
经过这次事件,仇士良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这个曾经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太监,现在经常感到“惶惑不自安”。
武宗也没有和他撕破脸,而是提升他做观军容使,将其调离神策军中尉这个拥有掌兵实权的职务。观军容使虽然高贵,却是个虚衔,等于是明升暗降。
会昌三年,仇士良被迫告老还乡。当年六月,仇士良死于家乡。
了解了仇士良在会昌二年之后的窘境,不由得让我们对神策军碑和与仇士良的关系,以及神策军碑立碑的目的产生了怀疑。
关于武宗巡军,《新唐书》中仅有的一项记载,是武宗在会昌二年七月“幸左神策军阅武”。中国古代的史书都惜墨如金,只有重大事件才会录入。如果是普通的巡军,似乎没有必要录入。结合发生在四月份的兵变,我们是否可以做出推想,这次巡军和四月兵变有关?
而为了解决神策军碑立于会昌三年,和《新唐书》中记载的武宗巡军有半年以上时间差的问题,我们还得做如下假设:从会昌二年七月巡军之后,武宗下令建碑,这个过程花费了超过半年时间,最后石碑建成是在第二年即会昌三年。
如果按现在通行的说法,说神策军碑是武宗应仇士良之请所立,且目的是为了巩固和宦官集团的关系,是一种谄媚之举。从我们目前了解到的会昌年间这些史实来看,这明显是不对的。会昌三年立碑之时,仇士良已被贬黜或即将被贬黜, 而他从会昌二年起就处于不断被打压的境地,武宗此时似乎不需要对被打压的对象再进行公关工作。
会昌元年的仇士良纪功碑才是无奈之下的谄媚之举,神策军碑不是。
神策军碑的真正作用,很可能是在武宗的打压下已经处于劣势的仇士良一伙,在失败的四月兵变之后,想要修复和武宗关系的表忠心之举,而武宗也正好借此碑来彰显自己的权威。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神策军碑》残存上册部分的文字,除了碑名外,没有一点提到神策军。作为立碑的主体,既然碑是因为皇帝巡幸神策军而立,以示对神策军的嘉奖,为什么碑文里面一点关于神策军的内容都没有?碑文上册长篇累牍的是对武宗功业的颂扬,只提到皇帝之威,而没有提神策军之威。
碑文中还提及回鹘汗国首领嗢没斯归降的事情。这也非常奇怪!回鹘汗国首领嗢没斯归降,以及击败回鹘的乌介可汗,是宰相李德裕的功绩。而他恰恰是神策军和宦官集团的对立面,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当然,《神策军碑》下册的缺失,使得我们上面的猜想,仅仅止于猜想。因为我们不知道下册中是否有关于神策军的文字。神策军碑竖立的真正原因和目的,是一个未解的迷案。
仇士良在告老还乡的时候,太监们给他举办送别会。会上他动情地说:“我走了,你们一定要侍奉好皇上!谁想听听老夫我的经验?”
太监们说:“听!”
于是仇士良说了下面一段话,非常有名:
“天子不可令闲暇,暇必观书,见儒臣,则又纳谏,智深虑远,减玩好,省游幸,吾属恩且薄而权轻矣。为诸君计,莫若殖财货,盛鹰马,日以球猎声色蛊其心,极侈靡,使悦不知息,则必斥经术,阇外事,万机在我,恩泽权力欲焉往哉?”
不能让皇上闲着。有空闲时间,他就会看书,接见文臣,接见文臣之后就会纳谏,智商就会提高,思路就会远大,并减少游玩嬉戏,我们的恩宠就会减少,权势就会被削弱。为了你们打算,一定要广聚财货,走马玩鹰,每天让皇上打马球狩猎从事各种体育运动,并让他纵情声色,穷奢极欲,每天都high,不知休憩。这样皇上就会懒得读先贤著作,不问外朝政事,我们就可以为所欲为,永保恩泽和权力!
仇士良的这些套路,对之前几个十几岁二十几岁就即位的年轻皇帝,还真挺管用的。
说句题外话,仇士良说的“声色蛊其心……使悦不知息”,真有点像现在我们说的“奶头乐”现象——在信息爆炸的常态下,抖音快手等短视频的声色轰炸,让人们的闲散时间在一个又一个短视频的滑动中飞逝而去,在娱乐中无暇他顾。
回顾仇士良这一生,杀二王、一妃、四宰相,贪酷二十余年,无人能够节制,可谓中国历史上最厉害的太监。这枚硬钉子,被武宗拔了,实在是不容易。
但是铲除了仇士良,并不意味着武宗和宦官集团的斗争就停止了。
会昌五年,发生了夺印事件。在圆仁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是这样记载的。
今年四月初,有索两军印,中尉不肯纳印,有再三索。意索护军印,付中书门下,合掌相管两军事,一切拟令取相处分也。左军中尉即许纳印,而右军中尉不肯纳印,遂奏云:「迎印之日,出兵马迎之。纳迎之日,亦须动兵马纳之。」中尉意,若许,即因此便动兵马,起异事也。便仰所司,暗排比兵马。人君怕,且纵不索。
会昌五年的四月初,武宗让左右神策军中尉把他们的印信交出来,意图将禁军军权收归宰相管理,由南衙控制北司的武装。索要了几次,左军中尉很痛快地将印信交付了。但右军中尉不肯纳印,反而威胁说:“当时给我们印信的时候,是我们出动禁军去迎接回来的。现在要将印收回去,也需要派兵马来取!”这就是赤裸裸地威胁了。武宗这时候退缩了,于是不再索取。
左右神策军在夺印事件中不同的表现,耐人寻味。左神策军中尉,是仇士良原来的职务。在武宗扳倒仇士良后,用他人替代,因此表现得较为顺从。而右神策军中尉,代表着另外一派宦官力量。这派力量并没有因为仇士良的落马而被削弱。
夺印未遂,是武宗和宦官集团斗争中的一个挫败,显示了宦官集团生命力之顽强,势力盘根错节,仅仅剪除仇士良一人一派势力,仍然远远不够。
历史没有给武宗以足够的时间。会昌六年(公元846年),他因为服食丹药中毒而病亡。
令人唏嘘的是,继任的唐宣宗又是被太监拥立的。武宗的改革努力,在他死后彻底破产。
仇士良的最后一块石碑,就是唐宣宗赐予的。这块碑的全称是“内侍省监楚国公仇士良神道碑”,立于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此时仇士良已死七年,李德裕被贬死于海南海口也已两年。碑文中记载仇士良的养子和余党,在宣宗一朝官运亨通,极尽恩宠。
这篇碑文写得大气磅礴,文采不输《神策军碑》。开头几句,尤其精彩。
运巨壑者,必资帆楫之便,以鼓其波涛;筑广厦者,必坚柱石之材,以完其结构。故明王圣帝,立国保家,莫不求竭忠宣力之臣,配帆楫柱石之用。
奉旨撰文的是中书舍人郑薰。他用自己的生花妙笔,写下了无比谄媚的文字。
从会昌元年(公元841年)的仇士良纪功碑到大中五年(公元851年)的仇士良神道碑,十年的时间,历史仿佛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南衙终于又一次败于北司。
宦官集团的最后覆灭,要等到唐朝灭亡之前。两者不知谁是谁的陪葬。
立于宫禁之地的神策军碑,也在战火中被损毁,最终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不知所终。
现在残存的《神策军碑》拓本上册,很多字湮灭不清。那些破损不是正常捶拓所产生的石花,而更像是蓄意破坏,而且集中于碑的下部。很可能是乱兵在破坏石碑的时候,急切之间没有登高工具,所以只破坏了碑的下部。
唐末攻入长安进行破坏的,前后有三支军队,黄巢,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和最后篡唐的朱温。至于神策军碑具体是被哪只军队所毁,就更无从考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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