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零说“〇”

一， 汉字数字大小写 

因为要与时俱进，一些书画家在作品落款时，从以往传统的干支纪年改为公元纪年。这些与时俱进的书画家们在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突然面临一个颇为为难的事情，那就是每个落款都躲不过要写汉字的“0”。 

与阿拉伯数字“123456789”相对应的汉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都是自古有之，唯独与“0”相对应的汉字颇为特殊。绝大部分书画家们会选择“零”字，这个选择乍一看很自然，但一细想去让人有些踌躇。 

首先，汉字数字有两套，一套是小写汉字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另一套是大写汉字数字“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一些人把大写汉字数字当作是繁体字，而小写汉字数字当成是简化字，这是不对的。事实上小写汉字数字远早于大写汉字数字当作数字使用。最早的零星大写汉字数字使用可以追溯到东晋末年，比如吐蕃出土的文书《唐麟德元年西州高昌县里正史玄政纳当年官贷小子抄》中有载：“今贷柒石拾斛，秋熟还等斛”。到了宋代，开始在官府文书中比较系统地使用大写汉字数字，如宋代学者程大昌在其所著《演繁露》中写道：“今官府文书凡计其数，皆取声同而画多者改用之。于是壹、贰、叁、肆之类，本皆非数，直是取同声之字，借以为用，贵点画多不可改换为奸耳。” 国家法令规定系统的大写数字的使用规范的时候，已经是明朝朱元璋时候了，因为重大贪污案“郭恒案”之故，明确规定了记载钱粮数字的大写汉字数字的用法，这套用法，基本完全沿用至今。 

大家可能注意到了，明朱元璋时期实行的这套大写汉字数字中没有对应数字“0”的汉字。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个时候中国文化包括数学概念中，还没有今天的数学的“0”的概念。“零”字作为数字在中文中使用，已经是清末甚至近现代的时候了。这点容后再议，先继续说大小写汉字数字。 

在现行的《正确填写票据和结算凭证的基本规定》中，关于阿拉伯数字中有“0”的汉字大写对应有很详细的规定： 

阿拉伯数字小写金额数字中有"0"时，中文大写应按照汉语语言规律、金额数字构成和防止涂改的要求进行书写。举例如下： 

1·阿拉伯数字中间有"0"时，中文大写要写"零"字，如￥1409.50，应写成人民币壹仟肆佰零玖元伍角。 

2·阿拉伯数字中间连续有几个"0"时，中文大写金额中间可以只写一个"零"字，如￥6007.14，应写成人民币陆仟零柒元壹角肆分。 

3·阿拉伯金额数字万位和元位是"0"，或者数字中间连续有几个"0"，万位、元位也是"0"，但千位、角位不是"0"时，中文大写金额中可以只写一个零字，也可以不写"零"字。如￥1680.32，应写成人民币壹仟陆佰捌拾元零叁角贰分，或者写成人民币壹仟陆佰捌拾元叁角贰分，又如￥107000.53，应写成人民币壹拾万柒仟元零伍角叁分，或者写成人民币壹拾万零柒仟元伍角叁分。 

4·阿拉伯金额数字角位是"0"，而分位不是"0"时，中文大写金额"元"后面应写"零"字。如￥16409.02，应写成人民币壹万陆仟肆佰零玖元零贰分；又如￥325.04，应写成人民币叁佰贰拾伍元零肆分。 

可以看到，在此规定中，与阿拉伯数字“0”对应的大写汉字是“零”。那么问题来了，与“0”对应的小写汉字是什么呢？终于，我这篇文章的主角“〇”闪亮登场了。 

二， “〇”是汉字吗？ 

书画家们落款年月不属于票据凭证，理应不用大写汉字数字。书画家们也是这么做的，年月中“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都是用的小写汉字数字，唯独遇到“0”，绝大多数情况，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零”而非“〇”。对于书画家们，最直接的一个原因就是：字帖上没有过这个字，完全没法写嘛。 

“〇”看上去实在不像汉字，毕竟，汉字又被称为“方块字”，“〇”与方块不沾边，附加的理由还有“〇”没有汉字典型的笔画偏旁。追本溯源者则举例《说文解字》和《康熙字典》中都没有“〇”字，所以“〇”不能算汉字。 

《说文解字》和《康熙字典》中没有“〇”一点都不奇怪，前面提到过，这个时候完整的数字“0”的概念根本还没出现在中文中。要以字典为据的话，应当看看今天的字典。 

〇在《新华字典》的281页。释义为“数的空位，用于数字中。”  

〇在《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80版）711页，释义为“数的空位，多用于数字中。”  

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信息技术标准化技术委员会在1995年12月1日颁布的GBK《汉字内码扩展规范》中以“汉字数字”的名分收入了“〇”；  

国家标准GB18030-2000《信息交换用汉字编码字符集 基本集的扩充》中也增补了汉字数字〇。 

一些人们认为，虽然今天“〇”被收入到汉字字典中，它是作为与阿拉伯数字“0”形状相同的全角字符生造出来的，勉强可以算是外来符号的汉化，还是不能算是传统的汉字。却不曾想，“〇”出现在中文书著中的时间要远早于中文中有数字“0”的概念。 

主张“〇”是汉字家族一成员的人们举出西汉《五星占》中就有“〇”字了，也有举出武则天造的十八个字中就有“〇”字。这些个“〇”毕竟与数字“0”无关，其原本意义在今天也早不延用，所以算不上今天所使用的“〇”的先祖。 

在追溯数字意义的“〇”最早在中文中什么时候出现的之前，我们先需要明确一下什么是“数字意义的0”。“0”在作为数字使用时，有两种基本用法：一是作为数量上的0，就是无，既不多也不欠，既不正也不负。第二就是作为空位来表示数位（个位，十位，百位等等）。 

虽然数量上的0的概念在中文中出现得很晚，但是空位却很早在中文数学著作中出现。在《九章算术》中空位就是字面意义的空着的位子，到了唐高宗时期，大唐印度移民瞿昙悉达在其著作《开元占经》中介绍印度天文历法《九执历》时，明确地使用了“〇”来表达空位。不知道瞿昙悉达当时使用“〇”表示空位是不是算作印度外来语，到了南宋时，蔡元定在其著作《律吕新书》中把空位做了一定程度的汉化（方块化），把数字118098用汉字表达为“十一万八千口九十八“。 

南宋数学家秦九韶在其数学著作《数书九章》中，也是用“〇”表示空位。 

《数书九章》

如果说《数书九章》里的“〇”还只是在算筹符号中的空位，那到了金朝的《重修大明历》一书中，则明明白白地出现了“一百九十一万〇二百二十四”与“四千〇八十七”的字样。 

《重修大明历》

从以上证据可以看到，以“〇”在汉字中表示空位的用法，在南宋末年已成熟是确认无疑的。 

仅仅是这些证据，要把“〇”开除出汉字的一派并不甘心因此就接纳“〇”成为汉字的一员，下一个问题来了：作为汉字，有字形还要有读音。作为空位的“〇”是读作“圈”？还是读作“环”？以上所有使用“〇”为空位的著作，都没提到“〇”的发音。 

三，空位“〇”的发音 

依我看来，空位“〇”本来是没有发音的。空位只是为了算筹计算时不致于错位，在非历法或者数学的著作中，因为汉语的数位是有其专门名称的，“个十百千万”，写汉字数字时，只要把数位一并写入，就不需要将空位也写进去。比如说，“101”写成汉字就是“一百一”，“1001”写成汉字就是“一千一”，“10800”写成汉字就是“一万八百”。 

《说文解字》

另外，有时会在个位和前面的位数之间用“有”或者“又”连接。比如，“七十有二”，“二十又八”之类。 

不仅仅是中文在非运算的陈述语言或者口语中不去表达空位，英文也是如此。“103”在英语中是“one hundred and three”, “1021”是“one thousand twenty one”。即使到了今天，在非阿拉伯数字的英文数字表达中，空位依然是被省略的，而中文中把空位读为“ling”。 

英文里，在读阿拉伯数字的空位时，会把“0”读作字母“O”，这是选择了一个形状相近的字母发音来作为空位的发音。中文没有与空位“〇”形相近的汉字，但是有表达其形状意思的汉字有很多，如“圈”“圆”“环”等。为何中国人没有自然地从这些字中选一个读音来作为“〇”的发音，而是选了一个似乎八杆子打不着的“ling”作为“〇”的发音呢？ 

在我看来，这是因为汉字“零”其中一个意思的表达法与数字空位有些貌似的巧合带来的结果。 

《康熙字典》中“零”的释义是：

【說文】餘雨也。从雨令聲。 

又【玉篇】徐雨也。 

又【廣韻】落也。【詩·鄘風】靈雨旣零。【傳】零，落也。 

又【字彙】畸零，凡數之零餘也。 

“零”最初的本意为“徐徐飘落的小雨”，到之后引申意为“零头，余数”，如我们日常所说的“化整为零”，“零存整取”。“零”的“零头，余数”之意在数字表达时，与数的空位意外地相似。比如宋代赵彦卫所著《云麓漫钞》中就有“城成，周六里半零六十五步，高三丈”。中文里“零”的本意是把低数位的数看作是零头余数，但是因为它正好位于高数位和低数位之间，在位置上正处在空位的位置。因此，空位的读音就是成了“ling”。 

“零”与“〇”互为替换的用法，是出现在明万历年间利玛窦著，李之藻译的《同文算指通编》一书中。该著中不但通篇都有“〇”的用法，而且很多地方混用“零”与“〇”来表示数字空位，这大概是更确切的“〇”的读音从“零”的证据。 

《同文算指通编》

也许有人注意到，我在这里没有说‘用“零”字作为汉字空位’，那是因为，最开始只是“〇”借用了“零”的读音，“〇”与“零”意思并不能互相替代。比如说，“1001”的汉语表达是“一千零一”或者是“一〇〇一”，一个“零”字占了两个空位。“零”作为真正的数字意义的“0”的中文表达，又是更加后来的事了。 

四，正确使用“〇”与“零” 

“〇”与“零”的关系，不像其它汉字大小写数字的关系那么简单，或者说“〇”与“零”并不是纯粹的大小写汉字数字的关系。2011年开始正式实施的《出版物上数字用法》规定：一个数字用作计量时，其中“0”的汉字书写形式为“零”；而当用作编号时，“0”的汉字书写形式为“〇”。我把这个用法规定用更简单的话来转述：在作为数量“0”的意思时，汉字数字用“零”，在作为数字空位时，汉字用“〇”。 

按照这个规定，“零首付”不能写成”〇首付“，”清零“不能写成”清〇“。反过来，”一〇八“不应写成”一零八“，“二〇二一年”不应写成“二零二一年”，书画家们在落款年月中以“零”代“〇”是错误的写法，因为“零”字在中文里没有数字空位的意思。 

“〇”到底算外来语而不能算汉语？还是只能算符号而不能算汉字，这都不重要。“0”当初正式被承认为是数字，都是经历了上百年的漫长历程。在我上小学时，“0”还没有被承认为是自然数的一员，公元2000年以后，在中小学教材中，“0”已被列入自然数。我相信，对于“〇”是否是汉字的认识，也还将引起更多讨论，带来更多的变化和进步。不管其结果如何，“〇”在语言和科学的教育和交流中，已经在做出其杰出的贡献。 

END文字 | 陆暘
审校 | 混沌 包子
编辑 | 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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