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丸井宪撰 张淘译│ 艰难昧生理 飘泊到如今 ——杜诗双声叠韵对新考

丸井宪撰 张淘译 杜甫研究学刊 2022-08-27


编著按:原文刊载于《杜甫研究学刊》2020年第3期,总第145期。日语原文原刊于日本杜甫学会编《杜甫研究年报》第二号。因微信公众号的限制,上周排版的推文中部分带字符的文字未能正常显示,故特此重发。



张淘,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研究员


  


春日江村五首其一(五言律诗0808

农务村村急,春流岸岸深。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茅屋还堪赋,桃源自可寻。艰难昧生理,飘泊到如今。


      这首诗是永泰元年(765)春,杜甫在成都浣花溪沿岸的草堂中所作一组五言律诗(共五首)中的第一首。杜甫在诗中回顾了自己的前半生,生发出诸多感慨。首联、颔联、颈联、尾联皆为偶句,构成了一首全对格的五言律诗。其中的颔联“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这一偶句,用实词连结在一起,表达了以下意思:今年春天又如期而至,诗人一边眺望远方,一边思考人生的意义。“乾坤”意为天地,是双声词,“时序”代表四季,也是双声词,而这两个词语处在出句和对句的相对位置。同样,尾联的“艰难昧生理,飘泊到如今”,也是由叠韵词“艰难”和双声词“飘泊”构成了出句和对句相对的形式。这种偶句被称为“双声叠韵对”,在杜甫的诗中屡见不鲜。


不过,如果要说这种双声叠韵对是杜甫始创的,事实却完全不是如此。先秦汉魏和晋宋齐梁的诗歌中,其实也经常可见这种作法。那么杜甫喜用双声叠韵对是否只是对传统的继承?还是超越传统、出现了新的发展?虽然看起来杜甫是在模仿,其实他不单是模仿,而是其文学作品中的特色之处。那么,要找出这些特色,杜甫这些双声叠韵对也是值得研究的对象之一。例如,“飘泊”(或作“飘薄”“漂泊”“漂薄”,见后述)其实并不是《文选》中的常用语,如上引诗中的那样,将之与“艰难”相对,几乎是以往的诗歌中都未曾有过的作法,展现出杜诗崭新的一面。


清代音韵学家周春(1729-1815)是研究杜诗双声叠韵对的奠基人,著有《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八卷。他是乾隆十九年(1754)进士,与钱大昕、王鸣盛、纪昀等人是“同年”(同届)关系。《清史稿》卷四八一“儒林传”以及卷四八四“文苑传”有传。他晚年受阮元招聘,在故乡浙江海宁盐官镇阮元创设的安澜书院担任首任院长。笔者花费了将近四年时间对这一前人研究成果(以下略称为周春《谱括略》)进行了查证。查证的结果,笔者判断周春对双声、叠韵的判定是基本妥当的。本文便以这一查证结果为基础,揭示杜甫律诗中所能见到的双声叠韵对的主要用例,同时阐述笔者自己的见解:使“漂泊”固定成为一种双声的诗歌语汇是杜甫的功绩。

周春在判定双声、叠韵时,为使其基准保持阶段性平缓,设定了“正格→通用格→广通格”三个等级。本文即按照这些等级,使用“双声正格(声母完全一致者)”“双声通用格(声母清浊的区分相同者)”“双声广通格(声母跨越了清浊区分的近似者)”“叠韵正格(韵母和声调完全一致者)”“叠韵通用格(韵母一致但声调不同者)”“叠韵广通格(韵母和声调按照古诗的通押例近似者)”六种称呼。例如,上引《春日江村五首》其一诗的颔联中“乾坤”的声母分别由牙音的群母(全浊)和溪母(次清)构成,相当于“双声广通格”,“时序”的声母分别由齿音的常母和邪母构成了双浊母组合,相当于“双声通用格”。关于尾联的“艰难”和“飘泊”二词,笔者将在第二节进行详述。


一、杜律中所见的双声叠韵对的主要用例

杜甫对双声叠韵的使用最初极其低调。《杜诗详注》卷一所收的三十五首作品中,五言律诗十八首、七言律诗二首,律诗共二十首,比例占总数的一半以上。然而其中使用了双声叠韵对的仅有《房兵曹胡马》0010的颈联“所向无空阔,直堪托死生”(“空阔”“死生”皆为双声词)一例。此后杜甫先在五言排律中逐渐提高双声叠韵对的使用频率,直到乾元元年(758)以降,双声叠韵对在篇幅有限的律诗中的使用才终于变得引人瞩目。关于乾元以前杜甫诗中双声叠韵对的使用状况,笔者将另稿讨论,本文仅以乾元以后杜甫律诗中出现的双声叠韵对的代表例子为中心进行讨论。

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四(五言律诗0287)
鼓角缘边郡,川原欲夜时。秋听殷地发,风散入云悲。抱叶寒蝉静,归山独鸟迟。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

这首诗是乾元二年(759)秋杜甫在秦州所作,是二十首五律组诗中的第四首。秦州邻接与唐朝保持敌对的吐蕃,其异样的风景使诗人神经紧绷,吐露出他对将来的不安之感。笔者曾经指出,这种“样貌”的变化其实在韵律上也有十分显著的表现,即多创作拗体五律。律诗中双声叠韵对的出现频率,也从这个时期以后开始升高。上引诗的首联是偶句,其结构非常有趣,出句中的“鼓角”为双声正格(同为见母),“缘边”的韵母分别为仙韵和先韵,根据中唐慧琳所著《一切经音义》中的反切反映出来的音韵体系(以下简称为“慧琳音”),这两韵已经合并,所以可视为叠韵正格。对句中“川原”的韵母分别为仙韵和元韵,这在慧琳音中也已经合并,可视为叠韵正格。有意思的是“欲夜”二字,其意为“将要到夜晚时分”,不是一个单词但声母相同,为双声正格(同为以母)。也就是说,首联中双声词“鼓角”与叠韵词“川原”相对,叠韵词“缘边”与双声词“欲夜”相对,这属于高频率的双声叠韵对。吉川幸次郎曾在《杜甫札记》“鼓角”章中亦指出这点。另外,颈联出句中的“寒蝉”是寒韵和仙韵的组合,杜甫的五言古诗《义鹘行》0222中使用了通押例(肝、传等),是叠韵广通格。另一方面,颈联对句“独鸟”二字的声母为定母(全浊)和端母(全清)组成,为双声广通格。

宾至(七言律诗0398)
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

此诗为杜甫上元元年(760)在成都所作。位于浣花溪边的草堂刚建成不久,他为有宾客来访而欣喜。此诗的前一首《有客》(五言律诗0397)诗中也有“临江卜宅新”。新天地的生活开始了,杜甫的七律也逐渐进入更成熟的境地,而上引诗正是这一转变过程中的作品。首联、颔联、颈联中,一共使用了三组双声叠韵对,形成了一种轻快的韵律。首联是偶句,出句中的“经过”为双声正格(同为见母),对句中的“再拜”为去声代韵和去声怪韵的组合,而代韵和泰韵在慧琳音中已经合并了,杜甫曾在《病柏》(五言古诗0501)中也使用了泰韵和怪韵通押例(赖、怪等),可算是叠韵广通格。上引诗的颔联中,出句中“海内”相当于叠韵通用格(上声海韵和去声队韵),对句中相对的“江干”(同为见母)为双声正格。颈联出句中的“佳客”为双声广通格(见母和溪母),对句中的“腐儒”为叠韵通用格(上声麌韵和平声虞韵)。尾联虽然是散句,但出句中的“供给”为双声正格(同为见母),对句中的“乘兴”为叠韵通用格(平声蒸韵和去声证韵),而且这两个词语是非对称位置,反而强调了散句这一形式。

宿府(七言律诗0778)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这首七言律诗为广德二年(764)秋杜甫在成都严武幕府里宿直时作,叙述了秋夜漫长所催生的忧思,整首全为对格。尾联出句中的“十年事”是指自安禄山之乱发生已经过了约十年的时间,对句中的“一枝安”是指诗人当时在严武幕府寄人篱下的境遇。首联出句中的“清秋”为双声正格(同为清母),对句中的“独宿”为叠韵正格(同为屋韵)。颔联出句中的“永夜”为云母和以母的组合,慧琳音中已经合并,所以为双声正格。颔联对句中的“中天”,声母为知母(全清)和透母(次清)的组合,可视为双声广通格。虽然周春没有指出,但其实“永夜”和“中天”可以看作两个双声词相对。另外,颈联出句中的“荏苒”为双声正格(同为日母),对句中的“萧条”为叠韵正格(同为萧韵)。而且,尾联出句中的“伶俜”为叠韵正格(同为青韵),对句中的“栖息”为双声正格(同为心母)。不论哪一联都是由整齐的双声叠韵对组成。

咏怀古迹五首其二(七言律诗0994)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此诗为杜甫大历元年(766)作于夔州的五首七律组诗中的第二首。诗中表达了对战国末期宋玉文学作品的倾慕,同时对宋玉故居展开了遥想。颔联出句中的“怅望”为叠韵正格(同为漾韵),后面的“千秋”为双声正格(同为清母),一句之中配有两个双声、叠韵词,属于频率很高的双声叠韵对用例。颔联对句中的“萧条”如本文前引诗中那样,为叠韵正格(同为萧韵),紧接其后的“异代”(去声至韵和去声代韵),周春认为是叠韵,但是杜甫的古诗中并没有至韵和代韵通押的例子(后述)。而颈联对句中的“云雨”为双声正格(同为云母),尾联出句中的“泯灭”也是双声正格(同为明母),周春认为这两词也隐约地在互相呼应。

登高(七言律诗1213)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

这首七言律诗为杜甫大历二年(767)重阳佳节登夔州高台所作,全为对格。颔联出句中的“落木”为铎韵和屋韵的组合,而对句中的“长江”为阳韵和江韵的组合。周春将此视为叠韵广通格,但这些组合都不见于杜甫古诗中的通押例,严格来说不能算作叠韵广通格(后述)。尾联出句中的“艰难”为山韵和寒韵的组合,在杜甫的五言古诗《彭衙行》0191中有通押例(山、寒等),因此是叠韵广通格。而对句中的“潦倒”为叠韵正格(同为晧韵),所以尾联是非常巧妙的叠韵对。

登岳阳楼(五言律诗1363)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此诗作于大历三年(768),是诗人杜甫登临岳阳西门的高楼,眺望洞庭湖所发出的感慨。首联出句中的“洞庭”为双声正格(同为定母)。首联对句中的“岳阳”为疑母(牙音)与以母(喉音)的组合,跨越了五音(唇音、舌音、牙音、喉音、齿音)的区分,本不能称之为双声,但周春认为是两句中双声词相对(后述)。颔联出句中的“吴楚”为平声模韵和上声语韵(韵母为鱼韵)的组合,而模韵和鱼韵在唐代没有区别,故可视为叠韵通用格。颔联对句中的“乾坤”为双声广通格(群母和溪母),因此周春将颔联视为双声叠韵对。尾联对句中的“涕泗”为去声霁韵和去声至韵的组合,后者在杜甫的古诗中没有通押例,但周春认为尾联是两句中叠韵词相对(后述)。

杜甫诗中双声叠韵对的主要特征是,并不十分依赖诸如双声词“荏苒”和叠韵词“萧条”等传统的“联绵词”,也就是由两个字组成的多义的拟声语、拟态语,而是活用每一个字皆有意义的“复合词”,也就是声母和韵母原本相近似的复合词,以及重新组合近似的声母和韵母形成的自造词,由此扩展了对偶的表现幅度。联绵词的重点在字音上,多次使用这种词语确实可以提高作品的可朗诵性。但反过来又会给人一种散漫冗长之感。为了弥补这一缺憾,最好的办法就是使用与字音组合成的双声、叠韵相近似而且又有明确字义的复合词,如《登高》诗的尾联使用复合词“艰难”与联绵词“潦倒”相对,就避免了多用联绵词造成的冗漫。

尽管如此,周春将“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等视为双声和叠韵词相对的例子,总是使人有一种违和感。因为如果严格按照音韵学上的规定,周春将“异代”“落木”“长江”“涕泗”判定为叠韵,将“岳阳”判定为双声,即使对照杜甫所在时代的字音,也很难这样认为。但是,也有可能是杜甫自己将这些词按照“类似于”双声或叠韵来使用。笔者当初在查证时,便是将这五个词语视作机械性的“破格”,而本文姑且承认周春的判定。


二、漂泊——双声的诗歌语汇

本文开头引用的《春日江村五首》其一0808的尾联出句中“艰难”的韵母分别是由山韵和寒韵组成,如上一节在《登高》1213部分论述的那样,“艰难”一词相当于叠韵广通格。在《杜诗详注》中,这个词共使用了二十二次。“艰难”这一复合词在古代的经书和史书中比较常见,在诗中最早的用例是《诗经·小雅·白华》中的“天步艰难,之子不犹”。《文选》所收散文和赋中也有几次使用,但所收诗篇中仅有以下唯一的一次用例:

弘济艰难,对扬王休。
    ——西晋·卢谌《赠刘琨一首并书》(《文选》卷二十五“赠答三”)

唐代张九龄和李白的诗中有以下用例:

圣朝特申锡,王业成艰难。
——张九龄《奉和圣制幸晋阳宫》(五言排律)第三联(《曲江集》卷二)
艰难此为别,惆怅一何深。
——李白《送鞠十少府》(五言律诗)尾联(《李太白集注》卷十八)

与“艰难”相对的“申锡”是双声通用格(书母和心母),“惆怅”是双声正格(同为彻母),所以至迟到盛唐时期,“艰难”已经被认为是叠韵词。

另一方面,“飘泊”的声母分别是唇音的滂母(次清)和并母(全浊),相当于双声广通格。《杜诗详注》中一共有十七次用例,但常常写作“漂泊”,如最早的用例即乾元元年(758)晚春在长安所作的《得舍弟消息》0216中有“骨肉恩书重,漂泊难相遇”。

但是,“飘泊”或者“漂泊”一词,其实在《文选》中并没有用例。仅有“飘薄”一词,见于《文选》卷三十“杂拟上”所收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并序》中的《应玚》诗序:“汝颍之士,流离世故,颇有飘薄之叹。”朱起凤《辞通》卷二十三“飘泊”条中有“音飘薄,谓飘流无定也”,而且按语中有“飘漂音义同,薄泊同声通用”,因此“飘泊”“漂泊”“飘薄”“漂薄”皆可等同视之。

《文选》以外,《艺文类聚》卷二十九“人部十三·别上”中有:

风光已飘薄,云采复逶迤。
——南朝梁·吴筠《赠摇郎》(五言五韵诗)第四联

句中的“逶迤”是叠韵正格(同为支韵)。

此外,《初学记》卷二十七“宝器部花草附·萍第十五”中有:

漂泊终难测,留连如有情。
——南朝齐·刘绘《咏萍诗》(五言四韵诗)尾联

句中的“留连”是双声正格(同为来母)。

管见所窥,杜甫以前只有以上用例。以上皆为双声叠韵对,杜甫有可能也读过这些诗句。

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

这是北周庾信《哀江南赋》(《庾子山集》卷之二所收)中的一节,表达了庾信对于失去故国梁国而不得不仕于北朝的遗憾。其中“漂泊”一词,意为“在异乡流浪”,在杜甫的脑海中应该也是同样的含义

杜甫将上述庾信作品与自身的境遇结合起来,创作了下面这首诗作:

咏怀古迹五首其一(五言律诗0993)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句中的“平生”是叠韵正格(同为庚韵),句中的“萧瑟”是双声通格(心母和生母),句中的“江关”是双声正格(同为见母)。

首联出句中的“支离”是叠韵正格(同为支韵),相当于日语中的拟态语“ちりぢり(七零八落)”“ばらばら(零乱)”等。叠韵词“支离”和双声词“漂泊”的对置,使首联成为巧妙的双声叠韵对。其它主要用例还有以下诗句:

漂泊犹杯酒,踟蹰此驿亭。
——杜甫《又呈窦使君》(五言律诗0639)颈联

句中的“踟蹰”是双声正格(同为澄母)。

飘泊哀相见,平生意有余。
——杜甫《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五言排律0960)第十二联

句中的“有余”是双声正格(云母和以母在慧琳音中已经合并)。

吾徒自漂泊,世事各艰难。
——杜甫《宴王使君宅题二首》其一(五言律诗1348)颔联

杜甫将“漂泊”固定为双声词,而且应用于双声叠韵对的创作,独自开拓了对偶表现的新视域,笔者认为这是他象征性的功绩之一。当然,杜甫以前的唐人诗中也有“漂泊”一词的用例,但几乎都没有明确认识到它是双声词,而且也没有活用在对偶中。例如,杜甫以前和同时代唐人的用例主要有如下: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王勃《别薛华》(五言律诗)颈联(《王子安集》卷三)
那堪正漂泊,来日岁华新。
——孟浩然《除夜》(五言律诗)尾联(《孟浩然集》卷四)
自怜遇时休,漂泊随流萍。
——高适《奉酬北海李太守丈人夏日平阴亭》(五言古诗)第23、24句(《高常侍集》卷四)

从以上用例来看,王勃、孟浩然、高适等人都没有将这一双声词活用在对偶中。而且令人感到意外的是,盛唐时期的代表诗人张九龄、王维和李白诗中甚至没有使用过“漂泊”一词。

相比之下,杜甫以后的唐人诗中可以看到“漂泊”一词与其它双声、叠韵词对置的例子。例如,与杜甫时代相近的刘长卿的诗中有:

漂泊来千里,讴谣满百城。
——刘长卿《送郑说之歙州谒薛侍郎》(五言排律)第一联(《刘随州集》卷四)
漂泊日复日,洞庭今更秋。
——刘长卿《上湖田馆南楼忆朱晏》(五言排律)第一联(《刘随州集》卷五)

与“漂泊”相对的“讴谣”是双声广通格(影母和以母),“洞庭”是双声正格(同为定母)。虽然处于散句位置,但都是极富对偶性的例子。而白居易诗中有:

天上欢华春有限,世间漂泊海无边。
——白居易《寄李相公崔侍郎钱舍人》(七言律诗)颔联(《白氏长庆集》卷十六)
苏李冥蒙随烛灭,陈樊漂泊逐萍流。
——白居易《会昌二年春题池西小楼(七言排律)第四联(《白氏长庆集》卷三十六)

与“漂泊”相对的“欢华”是双声广通格(晓母和匣母),“冥蒙”是双声正格(同为明母),这些例子都是双声叠韵对。从以上情况可以看出,杜甫比其他唐人更早地明确意识到“漂泊”为双声词,而且将之活用在双声叠韵对中,并对后世诗人产生了影响。

结语

杜甫双声叠韵对的新颖之处,不仅在于他使用一直以来大家都常用的由两个字组成的多义的连绵词,尤其表现为他大胆和大量地活用了每个字都有意义且是或近似于双声和叠韵的复合词以及自造词。因此杜甫的偶句不是单纯地对六朝诗的模仿,而是拥有了无与伦比的新颖性。本文开头引有《春日江村五首》其一0808尾联中的双声叠韵对“艰难昧生理,飘泊到如今”,杜甫在这里直白地概括了他遭遇国难、不得不流浪的前半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偶句的诞生,“漂泊”作为一个双声的诗歌语汇才被广泛地认知,也被后世诗人喜爱并经常使用,也因此在今天的汉语以及日语中彻底扎根下来。能够发现并且创造新的诗歌语汇,这大概是我们推测某人是否具有一位诗人的力量时最直观明了的指标之一吧。



注释:


注释:

①本文引用的杜甫诗皆据清代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99年版)。而诗题或者诗型后所附数字是《杜甫全诗译注》(日本东京:讲谈社学术文库2016年版)中采用的作品编号,根据的是《杜诗详注》中的作品编次。以下皆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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