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冲突的余波落在小国身上，就是一座山

俄乌之间的冲突仍在继续，双方陷入拉锯状态，胜负未分。

但是，距离战场几千公里之外的南亚，有一个受到冲突影响的小国却已支撑不住了。

它就是斯里兰卡。

3月31日，数百名抗议者冲到首都科伦坡郊区的总统住所外，投掷砖石并纵火，与附近的警方发生冲突。

感到威胁的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Gotabhaya Rajapaksa）宣布，从4月1日起，斯里兰卡全国进入紧急状态。

之后，警方出动，开始使用催泪瓦斯和水炮驱赶抗议者，又在科伦坡及周边地区逮捕了53人，并实施宵禁，以遏制民众的抗议活动。

◎ 4月1日，斯里兰卡科伦坡总统官邸外，一辆巴士在燃烧。
图片来源：CNN

斯里兰卡人为何要抗议呢？

主要原因是，近月以来，物价飞涨、必需品短缺、长时间断电，这导致许多人的基本生活难以为继。

事实上，斯里兰卡已陷入到一场经济危机当中。科伦坡智库成员贾弗吉（Murtaza Jafferjee）说：

「斯里兰卡的经济就像是多器官正在衰竭，败血症已然开始显现。」

俄乌冲突，正是这场经济危机恶化的关键原因，抑或说是压垮斯里兰卡这只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此之前，庞大的债务负担和疫情问题，已让斯里兰卡疾病缠身。

2006年，现任总理马欣达·拉贾帕克萨（Mahinda Rajapaksa）是当时的斯里兰卡总统。

◎ 2018年的马欣达·拉贾帕克萨。斯里兰卡总统由选举产生，集国家元首、政府首脑、武装部队总司令于一身，且不对议会负责。总理由总统任命，对议会负责。
图片来源：Wikipedia

那时，他的计划是对外大量借债，发展包括港口在内的基础设施，撑起斯里兰卡卢比（斯里兰卡的官方货币）的信用，吸引外国资本投资，促进经济增长，最终将斯里兰卡建设成另一个像新加坡一样的发达国家。

短期内，这一策略十分有效。

斯里兰卡经济蓬勃发展，人均GDP从2006年的1436美元猛增到2014年的3819美元。

这一数字一举超过了乌克兰、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等国。在此过程中，斯里兰卡有超过160万人（约占斯里兰卡总人口的8%）摆脱了贫困。

◎ 1960-2020年，斯里兰卡的GDP曲线。
图片来源：The World Bank

但是，借债发展是有代价的。斯里兰卡的经济增长速度很快，外债增长速度更快。

2006到2012年，斯里兰卡的外债数额增加了两倍，公共债务总额一度被推到GDP的119%。

这令拉贾帕克萨的接任者西里塞纳（Maithripala Sirisena）背负了沉重的高息贷款。

不过，西里塞纳采用了一个方法。2015年上任后，他开始着手转变贷款的方式，将昂贵的短期贷款转换成相对便宜的长期债务，延长还款年限。

这给了斯里兰卡喘息之机，国家的外汇储备在2019年积累到约75亿美元，并于建国52年来，首次实现了预算盈余。

然而，2020年，新冠疫情来了。

今天，大多数人听说斯里兰卡，基本与两个关键词有关：红茶和海滩。

它们的确代表了斯里兰卡的两个支柱产业，农业（以茶叶为主）和旅游业。

斯里兰卡全国2200万人口中，约十分之一是农民，约70%劳动者从事的工作与农业相关。

◎ 斯里兰卡是世界第二大茶叶出口国，其最出名的出口产品就是锡兰茶。
图片来源：Wikipedia

旅游业方面，2018年全世界的游客在斯里兰卡的消费超过56亿美元。旅游业提供的收入，是斯里兰卡平衡每年约100亿美元贸易赤字的重要方式。

可是，新冠一来，受限于防疫政策，农业的种植和农产品的经营均受到影响。

同时，游客数量锐减，2020年旅游业的收入仅有10亿美元左右。

这对经济的打击巨大。

加之2019年上台的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承诺大规模减税，政府的收入再一次下降。

于是，面对占据2020年政府收入72%的巨额债务利息，斯里兰卡走上了印钱以避免债务违约的道路。

可印钱并非长久之计，通货膨胀随之发生，经济形势更加糟糕。

此时，维护住斯里兰卡生命线的，是海外斯里兰卡人出于支援亲友或商业贸易等原因，寄回国内的汇款。

每年总额高达70亿美元左右的汇款，帮助斯里兰卡度过了摇摇欲坠的2020年。

但在2021年，当一些经济学家建议斯里兰卡寻求国际援助，以拯救经济时，斯里兰卡政府却没有这么做。

政府试图维持住斯里兰卡卢比的价值，选择只向南亚和东南亚的友好邻国借款，并限制进口。

结果表明，这一招不太高明。

限制进口，导致煤气以及各类生活必需品短缺。

为了维护货币价值，斯里兰卡不得不大量依靠外汇储备来偿还政府债务。外汇储备从75亿的峰值迅速下滑，到2022年初，只剩下约22亿美元。

即便如此，2021年的通货膨胀率仍高达55%。货币贬值，令海外的汇款也开始减少，斯里兰卡的处境可谓雪上加霜。

◎ 2022年3月，斯里兰卡抗议者举起面包，以抗议食品价格的上涨。
图片来源：AP

然后，2022年2月下旬，俄乌冲突爆发了。

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饱受折磨的斯里兰卡，被一脚踹进了深渊。

全球能源、小麦与其他商品价格迅速飙升，国内经济糟糕、外汇储备不足的斯里兰卡根本无力应对。

疫情后刚有起色的旅游业，也再次陷入泥潭。

可能与很多人想象的不同，斯里兰卡的游客中数量最多的并非西欧或美国人，而是俄罗斯人。

由于俄罗斯冬季寒冷，俄罗斯人一直喜欢在严寒时前往赤道附近的国家度假。而相比非洲或南美，亚洲是俄罗斯人更偏爱的目的地。

冲突爆发后，俄罗斯遭遇各国制裁，一些俄罗斯人无法使用银行账户，消费乃至回国都成为空谈，更不用说到斯里兰卡旅游和消费。

贸易上，斯里兰卡高度依赖俄罗斯的石油和天然气，且俄罗斯人也是斯里兰卡锡兰红茶的大客户。

冲突和制裁之后，斯里兰卡买不起高涨的能源，亦难于与俄罗斯进行茶叶贸易。

而且，斯里兰卡还必须在年底前，偿还约40亿美元的债务，包括7月就到期的10亿美元国际主权债券。

因此，即便再不情愿，走投无路的斯里兰卡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允许货币贬值，寻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其他国家的援助，以及试图重组庞大的债务负担。

◎ 2012-2022年，美元与斯里兰卡卢比的汇率。
图片来源：XE

3月，拉贾帕克萨总统表示，他已权衡了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合作的利弊，并决定寻求救助。

此外，斯里兰卡还请求两个最大的贸易伙伴：印度和中国提供帮助。

印度在3月向斯里兰卡提供了15亿美元的信贷额度以缓解危机，中国也在考虑提供25亿美元的信贷额度。

不过，就像一些经济学家谈到的，如果全球局势不能发生变化，这些举措也仅能延缓斯里兰卡的崩溃而已。

事实上，斯里兰卡人也清楚这一点。

提供政策参考的政策选择中心（Center for Policy Alternatives）创始人萨拉瓦纳穆图（Paikiasothy Saravanamuttu）就说：

「我们真的已经跌到了谷底。每个人心中的问题都是：什么时候会彻底崩溃？」

停电已经成为家常便饭。

最多时，斯里兰卡一天能停电16个小时。很多商店因为无法运行冰箱和空调，而被迫关闭。

绝大部分进口物资，包括燃料、食品和药品等，都很稀缺。稀缺更进一步推升了价格，许多斯里兰卡人即便需要物资，也根本买不起。

◎ 2022年3月，排队在科伦坡购买柴油的斯里兰卡人。据《纽约时报》报道，有两人在排队时因天气炎热而死亡。
图片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物资匮乏，甚至打印纸都难以买到，一些学校不得不停止考试。

这些问题从3月初持续到3月底，愤怒的斯里兰卡民众终于忍无可忍，涌向总统的住宅，出现了文章开头的一幕。

到了4月7日，虽然面对汹汹民意，紧急状态已经撤销，内阁的高级部长大规模辞职，总统决定进行改组，但斯里兰卡仍旧处于一片混乱当中。

没有人知道陷入危机的斯里兰卡，究竟何时才能走出危机。就像现总统拉贾帕克萨在3月的声明中陈述的：

「目前的危机，是若干经济因素和全球联动的结果。」

◎ 2月4日，总统戈塔巴亚·拉贾帕克萨在科伦坡向全国发表讲话。
图片来源：CNN

是的，这与全球化有重大关系。

斯里兰卡就像是一个缩影。

通过它，我们可以看到当前世界市场的整体性，以及在其中占据重要地位的两个国家发生冲突，引发广泛制裁，究竟会导致何种后果。

全球的石油和天然气价格在冲突爆发后，迅速攀升至历史高点，并被俄罗斯作为一种重要的经济武器来使用。（关于俄罗斯能源的重要性，参见我们之前的文章《这次，凛冬真的将至了》）

同时，因为俄罗斯和乌克兰都是粮食（玉米、小麦以及相关的钾肥等）和各类大宗商品（镍、钯等）的出口国，食品和工业原料的价格提升，几乎所有需要进口粮食的国家，以及生产汽车、飞机等产品的公司都受到了影响。

◎ 2021年以来，石油、天然气、小麦和玉米的价格。
图片来源：Reuters

根据FT的报道和德国基尔世界经济研究所的统计：

从数字来看，从2月至3月，全球贸易总额下降2.8%。欧盟在3月的出口减少5.6%，进口减少3.4%。美国同期的出口下降3.4%，进口下降0.6%。

一切与俄罗斯有关的贸易，都受到巨大冲击。

3月，俄罗斯的进口额相比2月下降9.7%，出口额下降5%。无论是从俄罗斯还是乌克兰港口出发的集装箱船，数量都急剧减少。

俄罗斯的三个主要港口，圣彼得堡、符拉迪沃斯托克和新罗西斯克，集装箱船的数量都减少了约一半。

乌克兰的主要港口，敖德萨附近的贸易实际上已经被切断。

而近日，欧盟还计划禁止俄罗斯的煤炭进口，并扩大对俄罗斯银行业的限制，对俄罗斯的半导体产业实施禁令，并对木材、海鲜与酒类等，实施制裁。

不过，如果只看这些数字和描述，可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感触。

因为，这似乎与多数人的关系不大。

事实上，那些平日最令人瞩目的新闻，往往也只与发达国家或经济最强大的国家有关。

美国、德国、澳大利亚......我们能看到这些国家的民众，提到燃料涨价，说到粮食价格上涨，并为此而抱怨，他们的政府或是发放补助、或是提供支援，他们可能需要勒紧一段时间的裤腰带，但终究有办法能挺过去。

然而，了解到像斯里兰卡这样，被俄乌冲突给予致命一击的小国的遭遇后，我们可能会真的有所体会：

俄乌冲突深刻影响的国家，不仅仅是俄罗斯和乌克兰。

◎ 2022年3月，斯里兰卡人在科伦坡购买蔬菜。
图片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在这场注定载入史册的冲突当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一切加入全球市场的国家，都可能是冲突的受害者。

有人常常开玩笑，说「老大和老二打架，把老三打没了」。

但当弱小的老三真的陷入崩溃时，我们不应把这仅仅当成一个笑话。

相比有抵抗风险能力的大国，那些只能在夹缝中奋力生存的小国，或许更加值得我们关注。■

参考资料

Emily Schmall. Sri Lanka Economy Has 'Hit Rock Bottom,' Putting Pressure on President. The New York Times. 2022-03-25.

Jessie Yeung. Sri Lanka is facing an economic and political crisis. Here's what you need to know. CNN. 2022-04-05.

Rachel Savage, Marc Jones. Analysis: Russia-Ukraine fallout starts felling fragile 'frontier' economies. Reuters. 2022-04-05.

Uditha Jayasinghe. Sri Lanka declares emergency after violent protests over economic crisis. Reuters. 2022-04-02.

Vidhura S Tennekoon. Sri Lanka teeters on economic edge, from pandemic-fueled financial crisis and Ukraine war spillovers. The Conversation. 2022-03-31.

[英]马丁·阿诺德、瓦伦丁娜·罗梅伊. 3月全球贸易环比下降2.8%，战争效应显现. 何黎（译）. FT中文网. 2022-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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