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虎
“我自己就是警察，真枪、假枪我还能分不清楚吗？”被判非法买卖枪支罪十几年后，王春飞仍坚信自己无罪，“那根本不是真枪！”王春飞，曾是辽宁大连的一名警察，也是一个“枪迷”。一次偶然，他认识了本市一家超市玩具店的老板，店里有玩具枪售卖。判决书内容称，2005年至2007年间，王春飞帮同事或陪同所长、同事，从玩具店老板处购买了四支“手枪”。2011年4月，王春飞及同事刘宏铭分别被辽阳市白塔区法院以“非法买卖枪支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此后，两人申诉至今。“如果是真枪，怎么可能明目张胆摆在超市柜台上，供人挑选？”王春飞说，所谓的涉案“枪支”比动能很低，根本没有致伤性；一名同事买到“枪”后，甚至直接拿回家给他儿子玩了。笔者注意到，申诉多年后，检察机关、法院也都先后承认，案件确实判决错误；但在启动再审后，一审却仍维持了有罪判决。那份宣告王春飞、刘宏铭“有罪”的判决书，只有短短三页纸。但两人为争取“无罪”，已耗费12年。王、刘二人案发时，都是30岁上下的年纪。王春飞是大连市公安局海运分局香炉礁派出所警察，刘宏铭是大连市公安局大连港公安局刑侦支队侦查员。2023年11月，王春飞向笔者回忆，他从小是个“枪迷”，警校毕业后，由于只是派出所普通警察，没有摸过真枪；约2005年左右，他看到同事刘宏铭有一支已经坏掉的仿真枪。“非常逼真，但外观和真枪有明显区别，枪柄下有个栓。”这支仿真枪，是刘宏铭从本地一家超市的玩具店买的，他见王春飞喜欢，便顺手送给了王春飞。王春飞对这支枪爱不释手，时常拿到派出所里把玩。王春飞还说，经刘宏铭介绍，他认识了玩具店的老板邵阳，偶尔也去店里玩，“玩具店位于大连桂林友好乐购超市的地下一层，店开了好几年，柜台上摆着很多类似的仿真枪。”派出所里有同事看到这支枪，也觉得“很不错”“非常漂亮”，便向王春飞打听。判决书内容显示，法院认定王春飞在2005年至2007年间，先后帮同事张淼、曲军，从邵阳处购买气手枪各一支；陪同事初晓刚、孙德权，从邵阳处购买气手枪各一支。王春飞的解释是，“有的同事经常在海上执勤，一待就是一两个月，所以委托我帮他们买玩具枪。”王春飞还说，每支玩具枪的售价1000余元。判决书中提及的“孙德权”，正是当时王春飞的直属领导、香炉礁派出所的所长。孙德权在接受警方询问时，也讲述了买“枪”的经过：“我觉得王春飞拿的这支手枪非常漂亮，我问王春飞哪买的……我让王春飞联系联系看能不能买到……问完价格以后，给完邵阳钱，我和王春飞就走了……我购买完这两支枪后，击发BB弹的枪我给初晓刚了，初晓刚将这支枪拿回家给他儿子玩了；击发钢珠的枪我放在办公室内了。”判决书还称，2007年冬天，刘宏铭从邵阳处购买了一支气手枪。除了在大连的超市卖“枪”，邵阳的买家还分布在辽宁各地。2009年7月，辽宁省铁岭市警方对邵阳“非法买卖枪支”案立案侦查，牵出了刘宏铭、王春飞等“买家”。笔者注意到，2009年10月，盖有开原市公安局印章的铁岭警方专案组曾专门出具一份《情况说明》称，该局与检察机关一致认为，刘宏铭、王春飞等人购买枪支的动机、目的，完全是出于个人喜好，应同非法买卖、持有枪支犯罪区分开对待，其情节轻微，“可不做犯罪处理。”铁岭警方曾出具《情况说明》称，王春飞等人可不做犯罪处理。受访者供图
2010年9月，辽宁省公安厅决定成立“6.04”专案组，对铁岭“非法买卖枪支”等线索开展侦查工作，并指定辽阳市公安局管辖。刘宏铭、王春飞被刑事拘留。在王春飞等人眼中，这些只是“仿真枪”“玩具枪”，没有杀伤力，和真枪有着本质的区别。王春飞说，“如果是真枪，怎么可能会明目张胆地摆在超市柜台上售卖呢？怎么可能1000多块钱就能买到一支呢？初晓刚又怎么可能把‘真枪’拿给他儿子玩呢？”但在办案机关看来，这些枪形物“击发装置齐全”“具有杀伤力，足以致人伤害”，就是枪支无疑。铁岭警方、沈阳警方先后两次刑事技术鉴定，都作出了“认定为枪支”的结论。根据刑事技术鉴定的结论，2011年4月21日，王春飞、刘宏铭被辽阳市白塔区法院以“非法买卖枪支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法院称，二人违反法律规定，未经国家有关部门批准，非法买卖枪支，危害公共安全。笔者获取的案件资料还显示，把“枪”卖给王春飞等人的邵阳，于2009年2月被辽宁省开原市法院以“非法买卖枪支罪”判处10年刑期。法院称，邵阳在经营玩具店时，多次从广东一玩具批发城购买“以压缩气体为动力”的非军用枪支12支，并出售给他人，从中牟利6000元。王春飞告诉笔者，白塔区法院一审判决后，他和刘宏铭一度心灰意冷，放弃了上诉，“但越想越不对劲，明明没有犯罪，为什么不争取清白？”从2013年开始，王春飞、刘宏铭先后向各级法院进行申诉，但都被驳回。对于枪支、弹药性能鉴定工作，公安部先后出台了两次《公安机关涉案枪支弹药性能鉴定工作规定》，即2001年8月17日的（公通字[2001]68号）文及2010年12月7日的（公通字[2010]67号）文。笔者获取的案件资料显示，2009年7月30日，铁岭市公安局对王春飞、刘宏铭涉枪一案，作出了一次《鉴定书》。这次鉴定，参考的是（公通字[2001]68号）所确定的“射击干燥松木板”枪支鉴定标准。鉴定结论显示，除孙德权持有的枪支，其余镶入松木板靶距离，均为0.4厘米。铁岭警方第一次鉴定称，涉案“枪支”具有杀伤力，可以认定为枪支。受访者供图
当王春飞等人对该鉴定结论提出异议后，2011年3月8日，沈阳市公安局作了第二次鉴定。这次鉴定则是参考（公通字[2010]67号）所确定的“枪口比动能”枪支鉴定标准。根据沈阳市公安局的鉴定结论，6支“枪支”的性能各不相同，平均比动能最高达到13.40J/cm2，最低则为2.09J/cm2。沈阳警方第二次鉴定，认定涉案“枪支”为枪支。受访者供图“两次鉴定的结论，根本就是自相矛盾。”王春飞向笔者说，根据铁岭警方的结论，这些仿真枪射击松木板后，弹头镶在松木板靶都是0.4厘米，表现出的致伤力完全一致；而根据沈阳警方的结论，这些仿真枪的比动能却从2.09J/cm2—13.40J/cm2不等，毫不可信。此外，王春飞还提出，他们购买仿真枪的时间，是在2005年至2007年期间，根据我国《刑法》从旧兼从轻的原则，该案应当使用的是2001年的标准进行鉴定，“但是，法院却最终以沈阳警方采用2010年标准所作出的鉴定结论，来认定我们有罪。”铁岭警方作出的“弹头镶入松木板靶0.4厘米”这一鉴定结论，同样无法与涉案枪支的比动能形成统一。笔者查阅公开资料获悉，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刑事处发布的《〈关于涉以压缩气体为动力的枪支、气枪铅弹刑事案件定罪量刑问题的批复〉的理解与适用》》一文指出，射击干燥松木板标准，对应的枪口比动能在16J/cm2左右。也就是说，枪口比动能只有达到16J/cm2，射击干燥松木板时弹头才会镶入松木板靶。但该案中，沈阳警方鉴定显示，涉案枪支的比动能在2.09J/cm2—13.40J/cm2之间。王春飞说，“这样的比动能，弹头根本就不可能镶入松木板。”王春飞说，这两份自相矛盾的“枪支”鉴定结论，恰恰说明了涉案的“枪支”根本不是真枪，而是仿真枪、玩具枪。此外，编号为K29598J这把枪，在刘宏铭和王春飞的扣押笔录中重复出现。
“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人身上能提取两次。并且这把枪还丢了，程序过程违法。”王春飞说，“我觉得物证有被偷换的可能。”王春飞、刘宏铭漫长的申诉后，当年的办案机关也逐渐意识到，他们确实办错了案子。2021年7月，辽阳市白塔区检察院作出的《刑事申诉复查通知书》称，该院经复查认为，原审审判诉讼程序违反法律规定，理由如下：（1）本案第一次鉴定机构为铁岭市公安局，王春飞、刘宏铭不服鉴定结果，在法院审判阶段申请重新鉴定，第二次鉴定机构为沈阳市公安局。根据公安部（公通字[2001]68号）《公安机关涉案枪支弹药性能鉴定工作规定》第二条规定：涉案枪支、弹药的鉴定由地（市）级公安机关负责，当事人或者办案机关有异议的，由省级公安机关复检一次。本案第二次鉴定，应当委托辽宁省公安厅进行，原审中辽阳市公安局委托沈阳市公安局复检，程序有瑕疵。（2）王春飞、刘宏铭购买涉案枪支时间为2004—2007年，第二次鉴定机构沈阳市公安局在对涉案枪支进行鉴定时，适用了2010年的标准，属于适用标准不当。（3）虽然两次鉴定结论均认定涉案枪支为“枪支”，但沈阳市公安局的鉴定结论中，每支枪的枪口初速和平均比动能各不相同，平均比动能最高值13.40J/cm2，比最低值2.09J/cm2高出6倍多，而铁岭公安局的鉴定结论中，6支涉案枪支的致伤力，除一支“镶入红松木板靶0.5厘米”外，其余5支涉案枪支均为“0.4厘米”，两次鉴定得出的数据相差较大。白塔区检察院指出，该案原审存在诸多错误。受访者供图白塔区检察院指出，白塔区法院此前对王春飞、刘宏铭作出的有罪判决，审判诉讼程序违反法律规定，可能影响公正审判，为维护司法公正，该院决定向白塔区法院提出《再审检察建议》。2022年8月23日，辽阳市白塔区法院作出《再审决定书》称，该案经审判委员会讨论认为，原判决确有错误，应予再审。原审法院称，院长发现原审判决确有错误，经审委会讨论，应予再审。受访者供图
王春飞在庭上跟检察官和法官说：“轰动全国的广州王国其枪案的鉴定是4.14焦耳/平方厘米杀伤力比我的大，都鉴定的不是枪，我的更不可能鉴定成枪。王国其枪案的枪支鉴定是由司法部颁布的、具有国家资质的广东省公安厅刑事技术鉴定中心做的，权威性和准确率更具有科学性和说服力。4.14焦耳/平方厘米不是枪，我2.09焦耳/平方厘米和3.46焦耳/平方厘米更不可能是枪支。”既然检察院、法院都认为案子办错了，那么，改判似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但蹊跷的是，经再审审理后，2023年10月9日，白塔区法院作出再审判决书，维持当年的错误判决。白塔区法院说，“随着认识的提高、科技的发展，对枪支鉴定方法有了新的规定……对前后不同鉴定依据的出的不同鉴定表述，应进行全面看待……不能仅因表述结果不同，就否定整个司法鉴定。”法院承认错判，再审后又维持原判。受访者供图
该案再审时，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兼职律师何兵为王春飞进行了无罪辩护。何兵认为，原审存在“枪支检验程序错误”“枪支检验适用标准错误”“两次鉴定结论相互矛盾”的问题，“公诉机关在没有提供新证据的情况下，应当认定王春飞等人无罪。”再审后仍未恢复无罪的王春飞感到十分不解：“开庭前，检察院和法院都承认判错了；怎么一开庭，就什么错都没有了？”“铁岭‘7.09’专案组当时也是请示了辽宁省公安厅领导同意，由辽宁省公安厅刑侦总队副总队长万凯带队的到大连调查的，处理结果也上报了公安厅。转过来第二年，辽宁省公安厅又成立了‘6.04’专案组，又重新把这个案子翻出来了，属于一案二次审。这算怎么回事？”“如果这些真的是枪，我也认了。但它们不是啊！”王春飞说，哪怕抛开鉴定程序等争议点都不谈，回到案件本质，这就是一桩典型的“假枪真罪”案。明明承认原审判决错误，但再审后却坚决不该判，对此，今年11月3日，白塔区法院负责该案再审的审判长高俊果在向王春飞家属“判后答疑”时坦言：该案再审判决结论，是经审委会讨论决议，作为主审法官，他有个人的观点，但最终要“尊重审委会”、“尊重多数意见”，“我个人的观点，和最终我们审判的观点可能有出入。”事实上，“假枪真罪”类案件在多年的司法实践中屡见不鲜。天津赵大妈摆射击摊获刑案、四川小伙刘大蔚网购仿真枪被判无期案等，更是引发社会公众广泛热议。2018年3月28日，最高法、最高检发布了《关于涉以压缩气体为动力的枪支、气枪铅弹刑事案件定罪量刑问题的批复》：对于非法买卖枪口比动能较低的枪支的行为，不仅应当考虑涉案枪支的数量，而且应当充分考虑涉案枪支的购买场所和渠道、价格、用途、致伤力大小以及行为人的主观认知、动机目的、一贯表现、违法所得、是否规避调查等情节，综合评估社会危害性，坚持主客观相统一，确保罪责刑相适应。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刑事处的有关“仿真枪”刑罚口径。来源/澎湃新闻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刑事处在《〈关于涉以压缩气体为动力的枪支、气枪铅弹刑事案件定罪量刑问题的批复〉的理解与适用》》一文也指出，对于以收藏、娱乐为目的，非法购买、持有以压缩气体为动力、枪口比动能较低且不属于易于通过改制提升致伤力的枪支，社会危害性相对较小，应当依法从宽处罚；如果行为人系初犯，确有悔改表现，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的，可以依法不起诉或者免予刑事处罚；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的，不以犯罪论处。“我短短的参警时间里，还多次获得人民满意民警等称号，2007年获得新编民警优秀学员，为救人上过报纸，无偿献血。之前白塔区法院王世学院长通话还说法院跟检察院沟通撤诉，检察院不撤诉。法官说如果检察院撤诉，他们也同意。应该是都怕追责不给改。”王春飞告诉笔者，对于其案再审结果，他已经向辽阳中院提出上诉，“有生之年，一定要寻求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