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尔登:“自由的精神就是不过于相信自己是对的”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论语·子罕》第四章
毋必
这回说说“毋必”。
一般认为,“必”即认为事情之出没必将符合自己的想法,绝无意外。郑玄注《仪礼》说“礼不必,事虽知,犹问之,重慎也”,正是这个意思。
实际上,求“必”是我们的理性最主要的工作方式(如果不是唯一方式)数学的建立,验证着我们在这方面所能达到的成就。科学则是理性运用的最好范例通过自身约束,不去宣称什么超越一切的真理,而是设定条件,接受验证,一点点积攒对真实世界的可信知识。
但孔子说的乃是人事所以本篇只说人,不涉物理。人为什么会“必人”?显然是相信自己对同类的知识是坚实可靠的。在这一点上我赞美孔子,因为他认为不那么可靠,推论要留些余地。
理性是盲人
科学的成功显而易见,不知是不是因为如此,几乎所有关于人类行为的知识,都在自称科学了,比如行为学、政治学。在我看来,这些知识只是在较小的程度上受到科学的影响,开始有意识地重视验证,而在更大程度上,仍是在延续它们打一开始就有的倾向,那就是宣称自己的确定性。
对于人的各种抽象概念,虽然曾经基于观察,而从来就靠着僭越讨生活,从自称透视千秋万代、官庶兆民,到最后视百姓如刍狗,好像天生就拥有粗暴的品质。比如我们熟悉的“五常”,仁义礼智信,在人类行为的伦理方面,曾经是好的抽象。在中国历史中,类似的概念范畴,越到后来,抱怨的人越多,因为这些人觉得受到压迫,觉得喘不过气来。民国初期有人高呼“打倒孔家店”,未必是对孔子本人有意见,一种概念体系的堕落竟似是不可避免的。
理性是盲人。它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无嗅无味,除了自我观照以外无知无觉。它处理我们的经验,同时,在事情进行得不太好时,藐视我们的经验。不像在科学中,每一对象都是(或尽量是)定义完好的,人类行为是如此杂乱,我们对人的每一种抽象定义,从来就不是边缘清晰、光溜溜的,而都是毛茸茸的,基于很不完全的观察,难以验证,无法捉摸。但理性就是那么工作的,它必须确信我们的观察是可靠的,如果不能,就假装确信。
仁义礼智信也罢,我们曾经或正在热爱的一些概念,正义、平等、阶级、国家等等也罢,谁肯承认自己不过是一些相当原始的抽象概念?我们需要这些概念,没有它们这世界就没有秩序了,然而自古以来,人类又何曾有过良好的或不会衰败的秩序?每一个这样的概念,都是基于对人类活动的观察,但当一个君主把美好的字眼绘在战旗上,一个学者合乎逻辑地在概念间推理,你我高呼口号,为一些抽象的东西愤怒或喜悦,所有这些人,可否意识到自己说的是活生生的、零散的人——那本来的对象?
我们都读过些书,见过理论家的工作,那是赏心悦目的,经常是有洞见的、富于启发的。但不是所有的理论家都能克制地意识到工作中的危险,毕竟,概念是友好的,推理是愉快的,遵从逻辑是令人满足的。危险在于,如果每一个概念都有不受控制的误差,那么通过概念演绎建立起来的思想大厦,其牢靠程度不问而知。将类似的思想体系化为意识形态,或劝诱或威胁,使之成为一大批人的操作手册,带来过多少灾难!看看窗外,看看新闻吧。
甚至“自由”,在许多人那里,同我一样,这是最值得珍视的概念。有个法官勒尼德·汉德( Learned Hand)说过这么一句话:“自由的精神就是不过于相信自己是对的。”请注意“过于”两字,我认为这是全句的精义;在我看来,自由几乎是自证的,我简直无法“过于”颂扬它…但且慢,“自由”不是先天的概念,它说的是人,而我不是别人的主体,自由是历史的,而我只活在当今,看来,“过于”是完全可能的。
概念体系堕落的表征
使用概念来推算一种概念体系的堕落,是艰难的工作。但我们可以注意到伴生的一些表征。
表征之一是封神封圣。我再珍爱自由,也不会称之为“神圣不可侵犯”,因为我不知道在这里“神圣”是什么意思。通常,被质问的时候。今天的人会说,“神圣”只是个表述,一个修辞,并不意味着超人世的什么。但同样的人,在别的场合却会忘记此点,而将人类的创造物置于人类之上(同时将其不喜之物,虽同为人事,置于人类之下,视为妖魔鬼怪)。在历史中,有太多的东西被禁止反对、禁止讨论、禁止验证,文字狱和诛心术只是这类限制的小者。当人称自己的创造物为神圣,或其他不可接近之物,理性的自满已经到了顶点,以为通过对有限的观察所得的演绎,会建立起一种公理系统,在其顶峰,耸立着某种母体,这样的神圣更像是蚁后的哲学,你我百姓,似不必被其吓住而三缄其口。一种思想,无论曾经多么高明用心多么良苦,当演化成繁杂的体系,而其核心有一神圣物,而这种思想的思想者又对这种情况安然处之时,我们据此判断它不再有效,应该抛弃,总不会很错的。
还有一种表征是方便宜用。我年轻时对《论语》不太恭敬,有合理的原因,也有不合理的原因。后者之一是那时迷醉于严密的体系,而《论语》中的孔子东一句西一句,看上去缺少宏大思考。现在看来,孔子在这方面确有所短,但不像老子那样盖房子,同时这又是孔子的可爱可敬之处。孔子说,“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们对事物的认识,时刻需要校正。人的事如此麻烦,对人类行为的思考是很需要智力的,但当智者提出概念、建立思想之后,我们看到,逐渐地对这些思想的运用成了最轻松的事。越是精深的想法,推之于用,越需要精细的观察、慎重的考虑。因为这类思想没有“必”可言,而对一些人来说,偏偏是思考的休息之处。还没见过一种思想体系,不论多么优越,不会演化成一套教义。教众只需记得若干教导,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虐待他人了。越来越多的人,视他人的思想之为工具,不是观察世界的指引,而是不观察不思考的理由。如果我们看到一个博大精深的思想体系轻松获得庸俗表述,当初卓越的意见变成口号,主张它越来越容易不需要什么智力或诚实,而反驳它越来越难,便可以认为它没什么活力了。
我注意到的另一个表征是与权力结合。人类对自身处境的思考,及其成果一批优秀的思想一都是在反抗权力的过程中孕育出来的,然后又无时无刻不在被权力腐蚀,再优秀的概念系统也是如此一一实际上,越是优秀,越是有说服力,越是得人心,越首当其冲。古人云“得人心者得天下”,古人没说的是,占有好的解释体系者得天下。我也看到,我最珍爱的一些思想,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正在将自身变为官方,比如“政治正确”里多数是我赞同的,但难道观念的力量在于通过政治权力来推行自己?难道一种思想的价值可以用它压制其他思想的数量来衡量?
“政治正确”:观念的力量还是观念的无力?
美国的托马斯·杰斐逊,是弗吉尼亚大学的创建人去年这个时候,弗吉尼亚大学校长引用杰斐逊的话,一位叫诺艾尔·赫德( Noelle Hurd)的助理教授写信反对,得到四百多名师生联署。反对的主要理由是,杰斐逊曾是奴隶主。
种族平等是最美好的观念之一。这样的观念也会在运用中堕落,实令人叹息。是的,堕落——当一种观念可以令人无视历史,无视思想本身的价值与思想者在社会价值尺度中的地位无关这一基本常识(但愿如此),它正在堕落。这不是观念的错,是我们的错,不是观念本身不成立,是观念的模糊的边界被人们忽略,考察的负担给丢在一边,运用的谨慎丧失无遗之后发生的事情。
美国现在的教育部长贝琪·德沃斯( Betsy De Vos)上任后,改变了校园性侵事件调查的一些规章。许多进步人士认为这是种倒退。得克萨斯州一位法学教授生气地在推特上说:我不能说我希望德沃斯遇到性侵害,但如果这样的事发生了,我也没什么难过的。
两性平等是另一美好的观念,人类为实现这一平等,努力了千百年,且正在努力当中。一种美好的观念,如何使其遵行者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如果不是试图遵从孔子“毋必”的教导,我也许会“必然”地推理说,罗伯特兰科( Robert Ranco)先生一定认为性侵只对好人是错的,对另一些人则无所谓。当然不是,我不知道他说这活时在想什么,也许是一时迷糊,也许是认为观念优于个人吧。
上个月拉斯维加斯的一个乡村音乐节上发生枪击案,死亡人数几近六十。事后一位律师海利戈夫曼戈尔德( Hayley Geftman-Gold)在脸书上说,她甚至不同情这些死者,因为喜欢乡村音乐的人往往是支持共和党的带枪的家伙。
这是观念的力量还是观念的无力?在美国,观念很先进的人多反对共和党。然而,先进的观念也可以让人完全忽略人事之复杂,以为简单的推理便足以必然地解释世界,同时给自己的恨意正名。这样的推理太多了,平均而言,咱们一天中可以见到七八起,自己做出两三起。一般来说,我们使用的概念越先进,我们越有理由对他人粗暴,不是吗?
结语
篇幅所限,无法多说,最后再引一个写罪案小说的三流作家詹姆斯·克拉姆利( James Crumley)的一段话:
小子,可别信任一个不喝酒的人,因为他多半是个自以为对什么事都一清二楚的家伙。这样的人里,有不少好人,但世界上的大多苦难,都是这些人以美好的名义制造的……但某些时候,你可以信任一个时不时跪在马桶前面呕吐的人,他有可能了解点人性,也看得见自己的愚蠢。
所以,亲爱的读者,比起某些正义在手、仇恨在胸的仁人志士,说不定还是我更可信一些,因为我昨晚刚刚喝醉,一会儿还要再去喝一场呢。
注:本文节选自刀尔登最新作品《鸢回头》,文章标题与文中小标题系编者所加,如涉版权及其他问题,请联系小编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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