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利益的定义是对于自身而言的重要益处,那么利益只能在“何为重要之事”的价值框架中才能被塑造和理解,也就不可避免地受制于特定的意识形态图景。过去一年(2018年)的世界动荡不安,但这并不是什么新消息。往年如此,来年仍将如此。更值得注意的现象是主导阐释框架的瓦解,各种思路形成“范式竞争”的纷乱格局:所谓的“自由国际秩序”是否濒临崩溃?大国竞争如何避免“修昔底德陷阱”?世界是否进入了“新冷战”时代?美国对“高尚国家”联盟的呼吁是一种新的国际战略构想吗?即便你研读了近百篇最有声誉的报刊评论与学术文献,获得的感知可能依然是凌乱不堪。世界局势扑朔迷离,专家学者莫衷一是,成为2018年西方思想的一个显著征兆。在这一凌乱的局势中存在一个普遍的消极共识,即主导国际关系的既有秩序已经开始失效。《外交事务》杂志曾对三十二位专家作问询调查,其中有二十六位相当肯定或非常确认“自由秩序处在危险之中”。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主席理查德·哈斯感叹,“正在隐退的自由世界秩序既不自由,也不具世界性,而且没有秩序可言”,可以“安息了”。无论将既有秩序的危机归咎于主导者的无能或是“修正派”和“拒绝派”的颠覆,失序的危险已经迫近,冲突和对抗成为国际视野的焦点。“修昔底德陷阱”与“新冷战”等议题应运而生。这两种论述虽有关联,却是相当不同的阐释思路,前者着眼于力量对比来解释冲突的演变,后者则主要基于政体形态来推测对抗的可能性。历史上崛起大国与守成大国为争夺霸权而竞争,难得实现和平的权力转移,往往陷入战争的结局,是谓“修昔底德陷阱”。这个术语在时下的国际评论中颇为流行,被《金融时报》选入“2018年度词汇”系列,但并不是新名词。早在2011年1月,中美两国时任元首在华盛顿会面,《纽约时报》对此发表评论,其中专门介绍了哈佛大学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创造的这一概念,但当时的评论抱有审慎的乐观预期,如其标题所言:“超级大国与后起新贵:有时结局不错”。时隔七年,乐观的基调转为紧迫的危机意识。艾利森的新著使用了相当惊惊的书名《注定一战》,一年之后就出版了中译本。但艾利森并不是主战派,他的警世危言旨在防止大国在竞争的恐惧与误判中落入战争的陷阱。他试图论证,避免陷阱仍然是可能的,虽然在历史上只有四分之一的成功先例,但我们可以从历史的经验教训中获得有益的启迪。然而,对于中美两国的竞争而言,艾利森提供的两个现代成功案例都没有多少示范意义。英国能够和平地将国际领导权转交美国,依赖于文化相似性这一相当苛刻的条件,完全不适用于中美关系。正如他自己在书中坦言的那样,“被一个拥有共同价值观的竞争对手击败是一回事,而被一个价值观迥异的对手超越则的确是另外一回事”。在意识形态相左的情况下,艾利森列举苏联与美国的争霸作为避免陷阱的成功案例。他先后在《国家利益》网站和《金融时报》发表两篇文章,推崇肯尼迪总统在五十五年前的演讲中提出的战略,主张“安护多样性的世界”(the world safe for diversity),这区别于威尔逊总统倡导的“安护民主的世界”(the world safe for democracy)。肯尼迪从来没有放弃他的反共立场,但却愿意“与敌手共存”,从“为民主而战”转向“为守护和平而容忍多样性”,期望不同的政体之间展开和平竞赛,最终让时间来裁决哪一种制度最为可取。这其实也契合了赫鲁晓夫的“三和路线”(“和平过渡”、“和平竞赛”与“和平共处”)。艾利森认为,肯尼迪这一“深刻的思想”为“当今正在应对修昔底德陷阱的美国和中国提供了线索”。约瑟夫·奈和杰弗里·萨克斯等知名学者也撰文论述肯尼迪演讲对当下的借鉴意义。
但是,肯尼迪的战略思想会对谁有吸引力?当年那场“和平竞赛”以苏联解体告终,这究竟是“有益的经验”还是“惨痛的教训”则取决于解读的视角。何况,今天的守成大国还会有耐心等待半个世纪吗?而崛起大国会甘愿退守次强来取悦霸权大国吗?也许,将昔日的美苏争霸作为当前中美竞争的参照模板根本就是一种误会。对于艾利森来说,价值观冲突是他既无法回避又难以处理的问题。在他的论述中,冷战既是应对陷阱的一个方案(如果能避免升级为“热战”),又是滑向陷阱的险境(如果会使冲突不断激化)。艾利森的核心论旨在于,应当淡化政体与价值观的分歧,通过寻求“共同利益”来达成和平。可是利益并不是与价值无涉的,也远不只是一些可明确计量的指标(比如贸易逆差)。那种抛开价值理念来谈论“只有永恒的利益”的所谓“现实主义”观点,不仅肤浅且缺乏真正的现实感。如果利益的定义是对于自身而言的重要益处,那么利益只能在“何为重要之事”的价值框架中才能被塑造和理解,也就不可避免地受制于特定的意识形态图景。人类的“共同利益”在根本上无法独立于“共同价值”。搁置价值分歧的权宜之计缺乏可持续的有效性,在高度相互依赖的国际环境下越来越难以维系。避免修昔底德陷阱最终依赖于共同价值的塑造,这是极为艰难的事业,需要付出巨大的耐心和努力。但美国已经失去耐心了——这是10月4日副总统彭斯在哈德逊研究所的演讲试图发出的信号,一个明确而危险的信号。彭斯认为,美国曾相信中国在向世界开放的过程中“将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自由国家”,但这种天真的希望落空了。在他看来,中国对美国的挑战不只限于经贸和技术领域,而且指向其价值理想。他明确表示,特朗普政府将不再继续以往的宽容放任政策,决意强硬地回应中国的挑战,以此“捍卫我们的国家利益和最珍视的理想”。彭斯讲话的强硬基调也是美国对自身挫折感的反弹。他所谓“乐观的希望”实际上是寄希望于中国在开放进程中发生“和平演变”。但四十年过去了,这个希望越来越渺茫。显然,西方政界与思想界的许多人士误判了中国的发展方向,他们低估了中国政府捍卫自身政治事业的抱负与意志。《外交事务》杂志3/4月号发表《重估中国》一文,作者是奥巴马总统任期时的助理国务卿库尔特·坎贝尔和国家安全事务副助理伊利·拉特纳。文章检讨了美国对华“接触”政策的失误,承认这种政策基于一个错误的深层信念,即“美国的力量和霸权能够容易地将中国塑造为美国所期望的扩大”,而结果却是“美国的期望与中国的现实之间差距不断扩大”。两位作者最后建议,一种更好方案的起点是美国以“新的谦逊”来看待自身改变中国的能力,既不寻求孤立和削弱,也不试图去转变中国,而是将政策立足于对中国更为现实的设想。《外交事务》随后在7/8月号刊登专辑“美国误判了中国吗?”,包括王缉思、芮效俭、范亚伦(Aaron Friedberg)和约瑟夫·奈等多位学者,针对《重估中国》一文就美国的接触政策展开辩论,坎贝尔和拉特纳最后予以回应。学者之间仍然存在分歧。芮效俭指出,接触政策未必是在寻求以美国的形象来塑造中国,而是有其现实主义维度,对促进美国的利益是有所成效的。约瑟夫·奈认为,言称接触政策无法转变中国的观点,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检测。这一议题还引起了《国家利益》等杂志的后续讨论。实际上,美国的对华政策一直具有接触与围堵的双重性,在交错展开中时常陷入进退失据的困境:接触政策失效,因为和平演变希望渺茫;而围堵战略不再可能,因为中国已经全面进入西方经济体系的内部。彭斯在哈德逊研究所的演讲不只带有明显的围堵倾向,而且将反击从贸易纷争扩大到文化与政治领域,这令人回想起丘吉尔1946年3月的“铁幕演讲”,因此被一些评论家称为“新铁幕演讲”。“新冷战”(也被称为“冷战2.0”和“第二次冷战”)并不是新术语。早在1998年,美国外交家、围堵战略的倡导者乔治·凯南就将“北约东扩”视为“新冷战的开始”。此后近二十年间,“新冷战”的讨论主要围绕俄罗斯对欧美的挑战及其可能前景,尤其在2014年俄罗斯“收复”克里米亚的事件中成为热点。而近年来,“新冷战”的议题也开始针对中国。2018年,《国家利益》杂志在5/6月号发表长篇文章《美国对阵俄罗斯与中国:欢迎来到第二次冷战》,作者迈克尔·林德是“新美国”智库的联合创始人,也是许多著名报刊的撰稿人。他从地缘政治、历史、外交、军事、经济和技术等多个角度全面分析了第二次冷战的可能,得出两个核心论点。首先,“第二次冷战的深层原因,是第一次冷战后美国寻求全球霸权,遭到了中国人与俄罗斯人的抵抗”;其次,“如果美国的胜利要被界定为达成美国的全球霸权而不顾他们的抵抗,尤其是中国的抵抗,那么美国将在第二次冷战中被打败”。林德认为,美国不可能实现那些“新冷战勇士们”谈论的目标,包括让中国接受美国在东亚的永久军事支配,接受由美国及其盟友(而没有中国参与)制定的世界贸易的各种规则,让俄罗斯默许北约在俄边界地带的永久存在,让俄罗斯将克里米亚归还乌克兰。林德在文章最后提议,美国应当放弃全球霸权的目标,转向谋求新的全球“暂行协议”(modus vivendi),具有鲜明的多元主义和实用主义取向。在地缘政治方面,重新承认被放弃的“势力范围”划分,是缓解大国冲突更为有效的方式;而在经济方面,“取代华盛顿共识的不是北京共识,而是经济多元主义”。如果双边主义和“微多边主义”(minilateralism)符合更多国家的经济利益,那么抛弃为全球经济制定单一规则的方案也不足惜。林德认为,将美国利益等同于创造和维护“美国治下的世界和平”(Pax Americana)是愚蠢的,既会遭到对手的抗拒,也不会得到盟友的支持,“只有平衡自身的资源和承诺,美国才能够引领世界从新的冷战回到新的‘冷和平’”。林德的文章为“新冷战”勾勒出相对完整的轮廓,并提出了逆全球化背景下应对大国冲突的实用主义策略。而许多论者则质疑“新冷战”概念本身的恰当性,这种质疑有显面易见的论据。旧的冷战已经结束,解体的“苏联阵营”不可能重新集结,经济高度一体化的世界也不可能分裂为两个相对自足、彼此对抗的经济体。此外,除了美国之外,也没有国家热衷于输出自己的价值观念。简而言之,在政治、经济、地缘和世界观意义上全面对抗的两大阵营不复存在,因此“新冷战”是一个时代错置的概念。
的确,旧冷战的模式不可能重现,但“新冷战”成为受人关注的议题并非毫无缘由。政体形式与思想观念的竞争并没有随着苏联的解体而告终,所谓“冷战思维”也不会轻易淡出。美国感到自身面临的挑战,不仅来自经济与科技的新势力,而且嵌入了强有力的国家意识形态。被美国视为国际秩序的“修正派”势力正在有力地阻击它所主导的“自由国际秩序”进程——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大西洋国家构建的“自由秩序”,逐步向全球扩展。当下,困于挫败感的美国尚未形成完整的应对战略,但新的国际议程可能已经在谋划之中,这一点也并非毫无踪迹可循。12月4日,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在G20峰会刚刚结束后,便赶到布鲁塞尔的德国马歇尔基金会发表讲话。他强调,特朗普的“美国优先”政策并不意味着放弃美国的领导作用,“恰恰相反,秉承我们伟大民主制的最出色的传统,我们正在集结全世界的高尚国家(noble nations)来建立一个新的自由秩序,防止战争并为所有人实现更大的繁荣”。整个演讲的主旨是改造“自由国际秩序”,因为原有的秩序已经失效。何以失效?演讲中有两个段落值得注意。他声称,“在冷战结束后,我们听任这个自由秩序开始受到侵蚀”,因此“某些坏分子(bad actors)利用我们缺乏领导力的机会为他们自己谋利,这是美国退却(retreat)所产生的恶果。特朗普总统决意逆转这个局面”。在此,蓬佩奥委婉地将部分责任归咎于美国几位前任总统。所谓冷战后的“听任”是暗指从克林顿到奥巴马执政时期的姑息放任政策,实际上导致了美国的“退却”,出现了“缺乏领导力的机会”,才让“坏分子”有了可乘之机。于是,蓬佩奥完全颠倒了外界的普遍印象:特朗普政府不是放弃而是真正担负起了强有力的领导角色,逆转以往软弱无力的“退却”局面。建立“新的自由秩序”依据所谓的“有原则的现实主义”(principled realism),蕴含价值标准和利益诉求的双重性,方法是清理门户与排斥异端并举。首先,以民族国家主权为核心,以双边主义方式重新谈判国际协议,放弃运转失灵的国际机制。“国际机构必须有助于促进合作,从而支撑安全和自由世界的价值观,否则它们就必须被改造或被取消。”因此,“本届政府将合法地撤出或重新谈判过时的或者有害的条约、贸易协定,以及其他不符合我们主权利益或者我们盟国利益的国际协议”。其次,排斥和压制“违规者”,“当条约遭到破坏时,违规者必须受到反击,条约必须得到修改或被废弃”。最后,他诉诸危机感,“我们所面临的感胁来自那些强势的国家和行为者,其野心是要以其自身不自由的形态来重塑国际秩序”,因此“尤为迫切地呼吁”盟友拿出勇气。蓬佩奥演讲的要义在于,重新确立盟友与对手的边界,号召“高尚国家”联合起来,“放弃幻想,准备战斗”。抛开既有的国际秩序重起炉灶,从过度扩张也过于包容的全球性国际机制中撤离,收缩到最初的大西洋国家圈及其可靠盟友,而申请加入“高尚国家”俱乐部的外部成员需要经过严格的资格审核。这会是美国新战略的雏形吗?即便如此,也很难说这是特朗普的规划,还是美国共和党精英的构想。有趣的是,《经济学人》在12月发表的《再造自由主义》长篇宣言中,有一个段落与蓬佩奥的论旨有相似之处。文章指出,辞世不久的美国联邦资深参议员约翰·麦凯恩在十年前提出过一个“民主国家联盟”(league of democracies)的想法。这个联盟的成员“尊崇自由、民主的价值观,同时在这些问题上相互问责”,该文认为“这个想法值得重温”,这个联盟作为不同于联合国的另一个平台是“可信而有用的”。彭斯与蓬佩奥的演讲显示,美国正在改变“自由秩序”的含义和取向,从以往包容开放的全球主义,转向党同伐异的敌我划界;从信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普遍价值,转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戒心。然而,雄心勃勃的“新自由秩序”最终可能是一厢情愿。特朗普的鲁莽与多变真的可以算作意志与灵活性的体现吗?执政以来对欧洲持粗鄙态度的特朗普,还有能力集结所谓的“高尚国家”吗?这种新的构想更可能导向“新无序”而不是新秩序,冲突和对抗可能进一步加剧。无论如何,卡尔·施米特的信徒们,以及宣告“历史终结论已经终结”的有识之士们,将会欣然见证历史斗争重新开启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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