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放:玉真公主、李白與盛唐道教關係考論
丁放:玉真公主、李白與盛唐道教關係考論
丁放先生
【摘要】玉真公主是唐玄宗胞妹,她與盛唐詩人關係密切,學界對她與盛唐詩壇的關係頗爲關注,但仍有進一步研究的空間。玉真公主與李白有共同的道教上清派背景,她曾推薦李白入朝,這其中司馬承禎起了中介的作用,這其實是一次道教活動,主要是欣賞李白的道教詩歌。李白入朝,史書記載吳筠爲推薦者,當代學者對此予以否定,現在看來,“否定說”未必是定論。“安史之亂”中,玉真公主跟隨唐玄宗到蜀中並在青城山修道,後來又隨其兄回到長安,她與唐玄宗關係密切,所以在其兄被李輔國遷居西內、受到禁錮時,她也受到打擊,不久鬱鬱而終,葬於濟源縣靈都宮。唐代書法名作《靈飛經》爲玉真公主所書,而非鍾紹京或無名經生書。李白入朝任翰林供奉,更深入地瞭解道教精義,與道教高層密切接觸,出朝後,道教信仰加深,道教詩歌達到新的水準。玉真公主、李白,對盛唐道教與文學的融合,爲盛唐道教詩歌的發展,均做出了積極的努力。
玉真公主的生平及其與盛唐詩壇的關係,學界已有較多的研究成果,如郁賢皓、陶敏、李清淵的多篇文章[①],筆者與袁行霈先生合撰的《玉真公主考論——以其與盛唐詩壇的關係爲歸結》[②],對這一問題也有較爲深入的探討。最近,筆者重新查閱相關資料並聯繫盛唐道教發達的背景,認爲這一問題仍有繼續研究的餘地,故撰成此文,請方家指正。
一、玉真公主、李白等人共同的道教上清派茅山宗背景
唐朝以道教爲國教,朝廷主要信奉上清派茅山宗,上清派創始人陶弘景即爲梁武帝時“山中宰相”。初唐至盛唐時,茅山派四代宗師王知遠、潘師正、司馬承禎(及馮齊整)、李含光(及吳筠)均爲帝王師,唐玄宗、玉真公主兄妹先後以司馬承禎、李含光爲師,並將吳筠召進宮中問道,對此,筆者已有論述。李白“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上安州裴長史書》),“六甲”,是古代的一種術數名稱,與道教關係密切,《神仙傳·左慈》:“乃學道,尤明六甲。”《道藏》有《上清瓊宮靈飛六甲左曆上符》。可見李白幼年時即對神仙道教充滿興趣。李白《感興六首》其四:“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吹笙坐松風,泛瑟窺海月。西山玉童子,使我煉金骨。欲逐黃鶴飛,相呼向蓬闕。”《酬宇文少府見贈桃竹書筒》:“中藏寶訣峨眉去,千里提攜長憶君。”亦作于少年時,地點在蜀中。開元十三、十四年,李白在湖北江陵遇到司馬承禎,後者稱其有仙風道骨,更堅定了他學道、通道的信心。李白後來又因詩歌受到著名的道教徒、秘書監賀知章的賞識,被稱爲“謫仙人”。李白長期學道,其《金陵與諸賢送權十一序》云:“我君六葉繼聖,熙乎玄風;三清垂拱,穆然紫極,天人其一哉!所以青雲豪士,散在商釣。四坐明哲,皆清朝旅人。吾希風廣成,蕩漾浮世。素受寶訣,爲三十六帝之外臣。即四明逸老賀知章呼余爲謫仙人,蓋實錄耳。而嘗采姹女于江華,收河車於清溪,與天水權昭夷服勤爐火之業久矣。”[③]在道教理論方面,李白深受上清派道士胡紫陽的影響,其傳承的“譜系”十分清晰,李白《漢東紫陽先生碑銘》曰:“陶隱居傳升元子,升元子傳體元,體元傳貞一先生,貞一先生傳天師李含光,李含光合契乎紫陽。”[④]李含光乃司馬承禎弟子,與吳筠同輩,[⑤]上文中“合契”二字值得注意,當指兩人關係親密,應當是平輩關係。據李白上文,胡紫陽卒于天寶初(王琦《李太白年譜》說是天寶元年,742),年六十二,則他當生於西元681年。據顏真卿《元靜先生李君碑》,李含光卒於大曆四年(769),年八十七,則應生於西元682年,兩人年齡只差一歲,是平輩道友的可能性極大。顏真卿《顏魯公文集》卷七《元靜先生李君碑》所敘述的“譜系”從陶弘景至李含光,與李白所言完全相同,顏真卿還說這五代道教宗師“皆總襲妙門大正真法,所以茅山爲天下道學之所宗矣”[⑥]。從陶弘景到李含光,五葉相傳,顏真卿的說法與李白完全一致。李白《冬夜於隨州紫陽先生餐霞樓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記載了他與元丹、元演兄弟向胡紫陽學道的經過:“吾與霞子元丹、煙子元演,氣激道合,結神仙交,殊身同心,誓老雲海,不可奪也。歷行天下,周求名山,入神農之故鄉,得胡公之精術。胡公身揭日月,心飛蓬萊,起餐霞之孤樓,煉吸景之精氣。延我數子,高談混元,金書玉訣,盡在此矣。白乃語及形勝,紫陽因大誇仙城。元侯聞之,乘興將往。別酒寒酌,醉青田而少留;魂夢曉飛,渡淥水以先去。吾不凝滯於物,與時推移,出則以平交王侯,遁則以俯視巢、許。朱紱狎我,綠蘿未歸,恨不得同棲煙林,對坐松月。有所款然,銘契潭石。乘春當來,且抱琴臥花,高枕相待。詩以寵別,賦而贈之。”[⑦]李白《漢東紫陽先生碑銘》又載,天寶初,唐玄宗曾將胡紫陽由嵩山召進宮中,然胡“志往跡留,稱疾辭帝,克期離闕”,不久就病逝了,可見胡紫陽也是當時著名的高道。李白又云:“予與紫陽神交,飽餐素論,十得其九。”[⑧]是以得胡紫陽真傳自居的,從這一側面也可見李白確實有較高的道教修養。
二、玉真公主有可能推薦李白嗎?
李白入長安,與玉真公主交往,有詩爲證。關於李白開元年間初入長安的時間問題,有開元十八年等多種說法。[⑨]李白有《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二首》,郁賢皓《李白與張垍交遊新證》[⑩]認爲衛尉張卿是張說之子張垍,但郁先生《李白與玉真公主過從新探》[11]又對此說表示疑惑,認爲此“衛尉張卿”可能是玉真公主之夫,但苦無確證,故張垍是“衛尉張卿”的可能性未可完全排除。依筆者之見,既然玉真公主之子姓張名倜,那麼,張倜之父極有可能是李白詩中玉真公主別館的主人。而張垍爲唐玄宗之女齊國(甯親)公主的丈夫,亦即玉真公主之侄婿,論輩份不應成爲玉真公主別館的主人。李白爲玄宗所知而入朝,這與玉真公主的揄揚有關,魏顥《李翰林集序》曰:“(李)白久居峨嵋,與(元)丹丘因持盈法師達。”持盈法師爲玉真公主賜號,李白有“仙風道骨”,自稱太白金星轉世,時人稱爲“謫仙人”,魏顥爲李白後輩友人,李白曾以後事相托,他的記載應當是可信的。當然,唐玄宗召李白進京,可能有多種原因,但玉真公主的推薦可能會起到關鍵作用。如暫定李白於開元十八年(730)結交玉真公主,則此年李白三十歲,玉真公主約四十歲[12],玉真公主賞識李白這樣的具有“仙風道骨”的青年才俊,薦之于玄宗,也是有可能的。在李白與玉真公主之間的媒介可能是司馬承禎。司馬承禎(647~735),字子微,號白雲子,河內溫縣人,唐代著名道士,少好學,二十一歲爲道士,師潘師正,後遍遊名山,隱於天臺山。武后、睿宗皆曾召其入朝,唐玄宗兄妹皆爲司馬承禎弟子,《舊唐書·司馬承禎傳》:“開元九年,玄宗又遣使迎入京,親受法籙。”杜光庭《天壇王屋山聖跡記》:“玉真公主好道,師司馬(承禎)天師。”(《全唐文》卷九三四)開元九年、十五年唐玄宗兩次召司馬承禎進宮,詔于王屋山建陽臺觀之居,又曾令玉真公主等至其居所修金籙齋,復加以賞賜。如上文所述,李白曾於開元年間遇到司馬承禎並得其賞識,李白《大鵬賦序》曰:“余昔於江陵見天臺司馬子微,謂余有仙風道骨,可與神遊八極之表,因著《大鵬遇稀有鳥賦》以自廣。”後來改題爲《大鵬賦》。[13]詹鍈《李白詩文系年》系此事於開元十三、十四年,傅璇琮主編的《唐五代文學編年史》說此事約發生於開元十三年,甚是。當開元十五年司馬承禎進宮時,他已經見過李白並對其仙風道骨大加讚賞,故極有可能對唐玄宗和玉真公主兄妹提及,這就爲後來玉真公主舉薦李白入宮爲翰林待詔打下了基礎。
三、吳筠薦李白說未可輕易否定
關於吳筠是否推薦李白入朝的問題,學術界也有不同看法。新舊《唐書·李白傳》均記載天寶初年吳筠推薦李白入朝,郁賢皓《吳筠薦李白說辨疑》則否定此說。郁先生的基本觀點如《唐才子傳校箋》所概括:“郁文根據之主要材料即爲權德輿《序》及吳筠詩文,其要點爲:其一,吳筠於開元、天寶時未曾有吳越之游,安史亂後始遊歷匡廬、會稽、金陵、宣城等地。其二,由此,則無論開元、天寶,吳筠皆未能與李白在越中交酬之可能,更無可能于天寶初薦李白于玄宗。現存李白、吳筠詩文,彼此皆無酬贈之作。其三,薦李白於朝者爲玄宗妹玉真公主(道號持盈法師)。”[14]郁先生共列了七點證據,其說法有一定道理,但並非定論,仍有可議之處。首先,不能簡單地依據權《序》(即權德輿《中嶽中元先生吳尊師集序》,見《權載之集》卷三三)來否定兩《唐書·吳筠傳》及兩《唐書·李白傳》,郁先生認爲權《序》出自吳筠弟子邵冀元之托,且權德輿與李白時代較近,故比兩《唐書》可靠。其實未必,有時時代相近者、關係密切者,往往在說話時會有所忌諱,爲尊者諱,爲賢者諱,這種情況並不少見。在沒有找到其他旁證之前,僅憑權《序》否定兩《唐書》,證據不夠充分。如郁文第二點以權《序》無記載來否定《舊唐書·吳筠傳》吳“舉進士不第”,或有些草率。郁文第七點說:權《序》說吳筠大曆十三年卒于宣城,根據是吳筠的《天柱山天柱觀記》,同時指出《舊唐書·吳筠傳》說吳“終於越中”,“則顯然又是錯誤的”。但是,據《唐才子傳校箋》第五冊“吳筠”條(按,此條爲陶敏先生撰)指出,此天柱山是杭州的天柱山,此記作於大曆五年,記中“十三”爲“五”之破體[15],此說證據確鑿。可見,大曆十三年吳筠卒於今安徽天柱山之說並不可靠,或許他大曆五年即卒於杭州,則《舊唐書》說他“卒於越中”並不誤。另外,郁先生說“吳筠最後一年確實在宣城天柱山”,也不準確。因爲唐朝時宣城稱宣州或宣城郡,在長江以南。而天柱山在長江以北,唐屬同安郡,今屬安徽安慶市潛山縣,二者相距頗遠。兩《唐書·李白傳》言天寶初吳筠與李白同隱於越中,唐玄宗召吳筠進宮,吳筠推薦李白,李白也因此被召入宮,郁先生認爲此說不確,有理。因爲李白于天寶元年秋天由南陵(今安徽南陵縣)入京[16],作《南陵別兒童入京》,而同年三月李白還曾游泰山,作《游泰山六首》,不太可能在同年與吳筠同隱於越中。但是,在此之前,也就是開元年間,李白與吳筠有交往的可能性。李白自開元十三年出川之後,經常往來于揚州、金陵等地,亦即長江中下游地區,有時則在淮河南岸活動,如李白《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詩云:“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夢思。”《寄淮南友人》:“復作淮南客,因逢桂樹留。”《夜泊牛渚懷古》作于長江舟行夜宿採石磯(又名牛渚磯,在今安徽馬鞍山境內)時,是李白的名作。以上數詩,詹鍈先生《李白詩文系年》均系於開元後期李白未入朝時,甚是。而《舊唐書·吳筠傳》云:“(吳筠)開元中,南游金陵,訪道茅山。久之,東遊天臺。”如郁先生所說,由於年輩懸殊,吳筠不可能是潘師正之徒,而是潘師正的徒弟馮齊整之徒弟,也就是權《序》所云:“(吳筠)乃就馮尊師齊整受正一之法。初梁貞白陶君以此道授升玄王君,王君授體玄潘君,潘君授馮君。自陶君至於先生,凡五代矣,皆以陰功救物爲王者師。”[17]這與李白、顏真卿所述也是一致的。茅山派第一代創始人陶弘景,第二代王知遠,第三代潘師正,第四代司馬承禎、馮齊整,第五代吳筠,譜系非常清楚,而且他們都是“帝王師”,陶弘景是著名的“山中宰相”,王知遠、潘師正、司馬承禎、吳筠,都曾被皇帝召入朝中,問以國家大事,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也是上清派弟子引以爲榮之事。再具體到吳筠,他是馮齊整的弟子,而馮齊整與司馬承禎同爲潘師正之徒,也可以說唐玄宗兄妹、吳筠(李白也可算在內)都是潘師正再傳弟子,他們均爲上清派茅山宗弟子,開元年間吳筠到茅山修道,是上清派道家子弟必修的功課。李白與吳筠大體上是平輩的上清派弟子,李白對神仙道教十分熱衷,“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當然有與吳筠相遇相知的可能。當天寶初吳筠入朝後,也有可能將李白推薦給唐玄宗,這與玉真公主推薦並不矛盾。恰恰是因爲有多人推薦,李白才引起唐玄宗的注意並被召進朝中。權《序》只說吳筠在南陽倚帝山修行,未必可據此否定吳筠開元中曾游江淮。同理,也不應僅因權《序》未記載,而輕易否定吳筠早年“舉進士不第”之事。
四、李白贈玉真公主詩探析
李白與玉真公主有關的詩共三首,丁放、袁行霈《玉真公主考論》曾加列舉但並未展開討論,此處略加分析:
玉真仙人詞
玉真之仙人,
時住太華峰。
清晨鳴天鼓,
飆欻騰雙龍。
弄電不輟手,
行雲本無蹤。
幾時入少室,
王母應相逢。
李白的《玉真仙人詞》寫玉真之學仙,讚揚之意很明顯。明人胡震亨曰:“玉真公主,睿宗女也。太極元年出家爲道士,築觀京師以居。魏顥言太白爲公主所薦達,而太白亦有客公主別館詩,此詞豈其所獻于公主者歟?”[18]詩中天鼓、騰龍、弄電,皆爲道家典故,王母則爲道家重要神仙。元人蕭士贇曰:“按《唐史》,‘玉真公主字持盈,始封崇昌縣主,俄進號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師,天寶三載上言曰:“先帝許妾舍家,今仍叨主策,食租賦,願去公主號,罷邑司,歸之玉府。”玄宗不許。又言:“妾高宗之孫,睿宗之女,陛下之女弟,于天下不爲賤,何必名系主號,資湯沐,然後爲貴?請入數百家之產,延十年之命。”帝知至意,乃許之。薨寶應時。’竊意此詞必公主出家時,時賢皆有詩以詠其事。‘仙人’,褒稱也。”[19]蕭士贇此段話引自《新唐書·玉真公主傳》,事實不誤,但蕭說李白此詩作于公主出家之時則不確,因公主出家之時(西元711年),李白年僅十歲,尚未出川,絕不可能寫出此詩。
玉真公主別館苦雨
贈衛尉張卿二首
秋坐金張館,
繁陰晝不開,
空煙迷雨色,
蕭颯望中來。
翳翳昏墊苦,
沉沉憂恨催。
清秋何以慰,
白酒盈吾杯。
吟詠思管樂,
此人已成灰。
獨酌聊自勉,
誰貴經綸才。
彈劍謝公子,
無魚良可哀。
苦雨思白日,
浮雲何由卷。
稷契和天人,
陰陽乃驕蹇。
秋霖劇倒井,
昏霧橫絕巘。
欲往咫尺途,
遂成山川限。
潈潈奔溜聞,
浩浩驚波轉。
泥沙塞中途,
牛馬不可辨。
饑從漂母食,
閑綴羽陵簡。
園家逢秋蔬,
藜藿不滿眼。
蠨蛸結思幽,
蟋蟀傷褊淺。
廚灶無青煙,
刀機生綠蘚。
投箸解鷫鸘,
換酒醉北堂。
丹徒布衣者,
慷慨未可量。
何時黃金盤,
一斛薦檳榔。
功成拂衣去,
搖曳滄洲傍。
《唐六典》卷十六:“衛尉寺卿一人,從三品;少卿二人,從四品上。”《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二首》是李白在玉真公主別館作,寫自己的志向、落魄的處境,以及希望有人汲引的迫切要求。贈詩的對象雖然是衛尉張卿,但李白既然在玉真公主的別館寫詩,且以之爲詩題,可見他與玉真公主及其家族的關係非同一般。衛尉張卿(不會是張垍)應當是“別館”的主人玉真公主的丈夫,他與玉真公主至少育有二子,次子名張倜。郁賢皓先生據開元二十三年唐玄宗欲將玉真公主下嫁張果,而張果不奉詔之事,說玉真公主夫婦在此之前已經離異,但張果其人其事,本來就荒誕虛無,對他的記載也不可當作信史來讀。此事出於《明皇雜錄》,爲小說家言,如稱張果曾“自言數百歲”,“每云余是堯時丙子年人,時莫能測也”,並且記錄了張果的種種仙術。因此,對於開元二十三年玄宗欲以玉真公主下嫁張果之事,似乎應打一個問號。明人朱諫《李詩選注》說此二詩爲“賦”體,釋第一首“秋坐”至“盈吾杯”曰:“言秋日客于戚里之門,坐于金、張之館,繁陰當晝而不開,煙雨迷望而蕭颯,下民病於昏墊,憂憤積而相仍,於此清秋,遭此苦雨,客懷作惡,將何以自慰乎?唯有旨酒可以解釋之也。”釋“吟詠”至“良可哀”曰:“清秋雨中酌酒吟詠,仰思管樂,皆能興衰而繼滅者,爲一代之名臣。斯人也,今不可得而見矣,然則我將何以爲懷乎?引杯自酌,聊以自慰而已。且當今之世,知人者少,又誰貴吾之有經綸者乎?雖爲管樂,恐終不得見用,於是彈劍高歌以謝公子,我之窮困,食焉無魚,亦可哀矣。”析第二首曰:“言雨久而廚灶無煙,刀機生蘚,無食可以療饑,乃投箸解裘以換美酒,取醉於北堂之上,聊以自適而已。夫士雖貧賤,其抱負者常不小也。如劉穆之之未遇,爲丹徒之布衣,慷慨之志安可量哉?初則所食不飽,及其貴顯,則以黃金之盤貯薦一斛之檳榔。我今窮困若此,未知何時可以得此富貴乎?苟得富貴,俟功成而身即退,從容於滄洲之上,必不肯履此危機以自苦也。”[20]第一首詩寫苦雨無聊,借酒澆愁,一方面自比不遇之馮諼,寫食無魚之悲,另一方面又自比管仲、樂毅,自稱“經綸才”,對前途仍滿懷信心。第二首極力描寫淫雨縱橫,然後說自己生活困頓,無酒無食,最後以劉穆之自況,幻想功成身退。兩首詩的基調都是抒寫窮途不遇之悲,渴望得到有力者汲引,但又寫得不卑不亢,頗有氣骨。曾國藩評第二首曰:“前路備陳苦雨愁寂之狀,末八句自露英雄振奮之概。”[21]說得很精闢,這兩首當然可以視爲干謁詩,卻絕非搖尾乞憐之作,表現出李白“不屈己、不干人”的謫仙氣質與道家情懷。
五、玉真公主與巴蜀
安史亂起,玄宗幸蜀,玉真公主隨兄入蜀。晚唐道教學者杜光庭《青城山記》曰:“玉真公主,肅宗之姑也。築室丈人觀西,嘗詣天下道門使蕭邈字元裕,受三洞秘法籙,遊謁五嶽,寓止山中。就拜靈峰於寶室洞前,有仙雲五色元鶴翔舞焉。此山前號青城峰,後名大面山,其實一耳,同體異名,猶岱之天臺,亦謂之桐柏也。”[22]拙文《玉真公主考論》已經指出:此事按照玉真公主生平行事考察,只可能發生在她隨玄宗入蜀之時。及至玄宗幸蜀回,玉真公主跟隨在其左右。此事值得研究,尤其是熟悉巴蜀地方文化的學者更可進一步探討。其修道之地當在青城山儲福宮(觀),見唐人杜光庭《青城山記》的相關記載。青城山又名丈人山、赤城山,爲中國道教名山,其後山爲東漢時張道陵設壇創立五斗米教之所,之後歷代均有高道在此修煉,如晚唐時道士杜光庭即在此修道。宋人王象之《輿地紀勝》“儲福觀”條云:“在天倉峰下,有唐睿宗女玉真公主及明皇像,有天峰閣,望三十六峰於後,如列屏焉。《劍南詩稿》云:唐玉真公主修真之地,詩曰:‘路轉屏風疊,雲藏帝子家’。”[23]明人曹學佺《蜀中廣記》曰:“《青城甲志》:玉真觀在上皇觀前,世傳唐玉真公主修養于此。儲福宮在天倉山,有玉真公主及明皇像。按《舊唐書》,景雲二年改昌隆公主爲玉真公主,仍置玉真觀。天寶三載,玉真公主先爲女道士,讓號及實封,賜名持盈,此之謂也。”[24]由這兩條記載可見,玉真公主是隨唐玄宗“西狩”時來到蜀中的,在蜀中時,她曾在儲福觀修行。宋人多有詩詠及此事,如:
程公許《儲福觀謁唐玉真公主祠》:
花萼樓前花冥冥,三郎雅知睦天倫。脂田恩厚脫屣輕,獨將泡影觀此身。碧瑤六六秀蜀岷,朝來郁勃連夕曛。石壇虛呵存穀神,笳鼓驚散羯鼓春,兄來問信杳莫聞。(原注:玉真入道修行於青城,莫知所終。玄宗女弟也)瑤池宴酣歸未醒,千岩萬壑空煙雲。一念之差隔幾塵,蓬萊誰信有大真。平生我亦厭俗氛,秘籙曾受金闕君。玄機倘有三生因,不妨牧羊學初平。[25]
程公許(?~1251),南宋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字季與,一字希穎,號滄洲,嘉定四年(1211)進士,歷官著作郎、起居郎,中書舍人,進禮部侍郎等職,官終權刑部尚書。爲人正直,屢次彈劾史嵩之等權奸。有文才,今存《滄州塵缶編》等。此詩開頭“花萼”四句說唐玄宗對妹妹玉真公主十分寵愛,而公主卻遠離紅塵,出家入道。“碧瑤”五句說玉真公主來到蜀中修道,避開了“安史之亂”的戰火,且與玄宗音訊不通。“瑤池”四句言公主已經成仙,“平生”四句表達了作者希望自己求仙訪道的願望。詩中所述事實並不確切,玉真公主應當是在“安史之亂”中,隨其兄玄宗幸蜀的,沒有證據表明她在亂前就來到蜀中並且與玄宗斷了聯繫。玄宗回長安,玉真公主應當是一起回去的(詳下)。
又如陸游《儲福觀》(唐玉真公主修真之地):
路轉屏風疊,雲藏帝子家。窮幽行犖確,息倦倚槎牙。綠蘚封茶樹,清霜折藥花。世無勾漏令,誰此養丹砂。[26]
陸遊此詩,前六句說玉真公主修真之地藏在白雲深處,道路曲折難行,但景色清幽,末兩句用葛洪的典故,據《晉書·葛洪傳》,晉葛洪好神仙,聞交趾出丹砂,求爲勾漏令,帝許之,後服丹砂仙去,陸遊這裡表達的是羡慕之情。
王象之《輿地紀勝》記錄了一批宋人的《儲福宮詩》,其中詠玉真公主的有如下幾首詩(或詩句):
長松喬木倚空斜,六六峰前帝子家。
——浦廣
真人儲福廣無邊,六六屏開在目前。
——楊璹
割盡齊封奉魯元,更開沁水占名園。何如帝子空山外,落日騎驢芳草原。
——沈少南《玉真像詩》
棄形如遺但養神,阿兄爛醉梨園春,人百撼之耳不聞。何物女子乃獨醒,徑來窮山臥白雲,不見漁陽胡馬塵。
——胡叔豹《玉真公主像》[27]
其中浦廣、楊璹的詩均爲泛詠,沈少南《玉真像詩》所詠者當爲位於儲福觀的玉真公主塑像,有讚美之意,對玉真公主在青城山儲福宮修道之事表示讚賞。胡叔豹《玉真公主像》主旨是批評唐玄宗沉湎酒色,讚美玉真公主有先見之明,早早地來到青城山修真,因而沒有受到“安史之亂”的侵擾。這後幾句詩同樣與事實不符。總之,玉真公主于安史之亂中隨唐玄宗一行來到蜀中,在青城山修道,唐、宋兩代文人對此事多有關注並形諸吟詠。
六、玉真公主的結局
“安史之亂”初平,兩京收復,玉真公主與唐玄宗一起回到長安,這時的唐玄宗已經變成太上皇,玉真公主的日子也不好過了。唐玄宗回到長安之初還是比較活躍的,“明皇初自巴蜀回,夜闌登勤政樓,倚欄南望,煙月滿目,因歌曰:‘庭前琪樹已堪攀,塞北征人尚未還。’蓋盧思道之詩也。歌畢,裡中隱隱如有歌者,謂力士曰:‘得非梨園舊人乎?遲明爲我訪來。’翌日,力士潛求於裡中,召至,果梨園弟子也。其夜,復乘月登樓,左右惟力士及妃侍者紅桃在焉。遂命歌《涼州》,《涼州》即貴妃所制,親御玉笛爲《倚樓曲》。曲罷,無不掩泣,因廣其曲,傳於人間”[28]。可見此時太上皇及其侍從的行動還比較自由,但是,抒發一下閒愁,唱唱歌曲,問題不大,一旦與朝政發生關聯,就相當麻煩了,肅宗皇帝就不可能坐視不管了。拙文《玉真公主考論》曾論此書,引用的是《舊唐書》[29],而《戎幕閒談》(據《太平廣記》引)的記載更早且更爲詳細生動:
玄宗爲太上皇,在興慶宮居,久雨初晴,幸勤政樓下,市人及街中往來者喜且泫然曰:“不期今日再得見太平天子!”傳呼萬歲,聲動天地。時肅宗不豫,李輔國誣奏云:此皆九仙媛、高力士、陳玄禮之異謀也,下矯詔遷太上皇于西內,給其扈從,部曲不過老弱三二十人,及中逵,攢刃曜日,輔國統之,太上皇驚,欲墜馬數四,賴左右扶持乃上,高力士躍馬而前,厲聲曰:“五十年太平天子,李輔國汝舊臣,不宜無禮,李輔國下馬!”輔國不覺失轡而下。宣太上皇誥曰:“將士各得好生。”於是輔國令兵士咸韜刃於鞘中,齊聲云:“太上皇萬福!”一時拜舞。力士又曰:“李輔國攏馬。”輔國遂著靴出行攏馬,與士兵等護侍太上皇平安到西內。輔國領眾既退,太上皇泣持力士手曰:“微將軍,阿瞞已爲兵死鬼矣。”既而九仙媛、力士、玄禮長流遠惡處,此皆輔國之矯詔也。時肅宗大漸,輔國專朝,意西內之復有變故也。[30]
《戎幕閒談》這段文字裡沒有提到玉真公主,或許“九仙媛”即玉真公主,而這又與《舊唐書》的記載相矛盾,俟考(《通鑒考異》《通鑒輯覽》說如仙媛一作九仙媛又作九公主女媛,是上皇“舊宮人”,亦爲推測之語)。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爆發,次年(至德元載,天寶十五載,756)六月,安祿山陷京師,唐玄宗幸蜀,七月,太子李亨即位于靈武,是爲唐肅宗,尊玄宗爲太上皇。至德二載(757)十二月太上皇回到長安,此後,肅宗對其防範極嚴。因此,乾元三年(上元元年,760)上皇移居西內事,表面上是李輔國之讒毀,實際上是肅宗的決策。玄宗的幾位親信如玉真公主(持盈法師)、高力士[31]、陳玄禮等輩受到牽連與貶謫,也是不可避免的。朝廷上下對唐玄宗的遭遇十分同情,《舊唐書·顏真卿傳》:“征爲刑部尚書,李輔國矯詔遷元居西宮,真卿乃首率百僚上表請問起居,輔國惡之,奏貶蓬州長史。”在被移居西內後,唐玄宗十分鬱悶,《明皇雜錄》記曰:“明皇在南內,耿耿不樂,每自吟太白《傀儡吟》詩曰:‘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弄罷渾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32]到了遷居西內的第二年(上元二年,761),唐玄宗薨,唐肅宗同年薨。再過一年(寶應元年,762)玉真公主也去世了。
玉真公主死後,應當安葬於其生前修煉之處,即濟源縣的靈都宮。《明一統志》卷二十八“靈都宮”條曰:“(靈都宮)在濟源縣西三十里尚書谷,唐玉真公主升仙處,天寶間建,元至元間重修,有碑,後有憇鶴臺。宋文彥博詩:‘再到靈都訪勝游,青山依舊白雲秋。燒丹弟子名猶在,憩鶴仙人跡尚留。’”[33]所謂升仙,正是去世的一種婉辭[34]。雍正《陝西通志》曰:“唐玉貞公主墓在縣西四十里玉貞觀後”,並且注明出自《府志》[35],玉貞即玉真,這與《明一統志》的記載又有所不同,俟詳考。
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一百五十一曰:“唐玉真公主,睿宗第八女也,與金仙公主皆隸道,入蜀,居於天倉山。其後羽化,葬於山側。明皇幸蜀,開塚視之,僅存冠履,今儲福觀有銅鑄明皇、公主二像。”[36]這個說法顯然不夠準確。同理,程公許《儲福觀謁唐玉真公主祠》“兄來問信杳莫聞”句原注:“玉真入道修行於青城,莫知所終。玄宗女弟也。”也是不符合事實的。胡叔豹《玉真公主像》云:“何物女子乃獨醒,徑來窮山臥白雲,不見漁陽胡馬塵。”同樣不符合實情。另有傳說言玉真公主愛慕李白,從宮中出來,來到今安徽宣城來尋找李白,當地有“公主墳”或“娘娘墳”,更是無稽之談。宣城當地有文學愛好者寫長文加以論證,但無證據。
七、《靈飛經》是玉真公主所書嗎?
《靈飛經》爲道教經典,具體內容是記錄存思、符籙之法。《漢武帝內傳》曰:“昔曾扶廣山見青真小童,有此金書秘字,云‘求道益命,千端萬緒,皆須五帝六甲靈飛之術,六丁六壬名字之號,得以請命延算,長生久視,驅策眾靈,役使百神者也。’”[37]這說的是此經之作用。明正統《道藏》記載有《洞真瓊宮左右靈飛六甲上符》一卷[38]。今唐代小楷書法作品有《靈飛經》傳世,其書寫者有玉真公主、鍾紹京、唐代無名經生三說。元人袁桷《題唐玉真公主六甲經》持“鍾紹京說”:“靈飛六甲經一卷,唐開元間書,當時名能書者,莫若李泰和、徐季海。然皆變行習行體,獨鍾紹京守鍾、王舊法,余嘗見《愛州刺史碑》、《黃庭經》,無毫髮違越,至開元間從貶所入朝,一時字畫皆出其手,此卷沉著遒正,知非經生輩可到,審定爲紹京無疑。”[39]此文的題目可能是“舊題唐玉真公主六甲經”之意,袁桷說此經爲鍾紹京所書,只是推測,並無實據。袁桷還介紹了玉真公主的生平,但未提與此經的關係。元人鄭天祐有《題鍾紹京書靈飛經》詩,詩中夾註:“玉真,睿宗第四女,爲女冠,監書此經。”[40]明人王直《抑庵文後集》卷三十六《題鍾紹京墨蹟後》:“右五帝靈飛六甲經,唐鍾紹京書,玉真觀道藏遺文也。……此經開元廿六年爲玉真公主書,時紹京已老,而其所書猶清潤遒美如此,則于其壯可知。……晚年連蹇失志,遂復依玉真,俯首就役,故知君子當務道德爲本。玉真死于寶應,其後屢遭變故,經亦流落忘失其半。”[41]鄭氏指出玉真公主是監書者,王直說此經是“唐鍾紹京書玉真觀道藏遺文”,均無實據。明代著名學者董其昌繼承了上述諸人之說,云:“《靈飛六甲經》,鍾紹京書,爲玉真公主寫,進御明皇,有宋徽宗標題,後有倪雲林、虞伯生跋,全仿《黃庭經》,趙子昂師之,十得其三耳。海寧陳太常次公所藏。”[42]清人則多持“玉真公主說”,王澍《虛舟題跋》卷五“唐玉真公主靈飛經”條,先引董其昌之說,後加以反駁云:“按卷末款書大洞三景弟子玉真長公主奉敕檢校寫,並無鍾紹京代書之文。且既是奉敕書,決無倩人代書之理,……既肯奉道出俗,則真淨故其夙志,亦決無交通宰輔,屬其代書之理。不知何緣,遂目爲鍾紹京也?豈以書似紹京,故遂有斯目歟?唐世最尚書法,一名書出,千臨百摹,必求其似乃已。紹京當時以工書直鳳閣,凡明堂門額及諸宮殿門榜,皆使書之,則玉真公主私學其書,固自有之,而昧者不察,竟目爲鍾紹京也。”[43]王澍認爲,玉真公主可能學過鍾紹京的書法,故《靈飛經》被誤爲鍾書。袁桷、董其昌諸人的說法並無證據,王澍之說則頗有道理。清人陳述古《唐玉真公主楷書靈飛經真跡》詩:“此卷當年奉敕書,黃庭楷法間歐虞。綠翹侍女親磨墨,花謝東風二月初。仿佛昭陽內人筆,晉陽飛白同閒逸。心經零落佛祠荒,開元全盛無多日。押尾雙行點畫精,持盈款識認分明。清容鑒古曾無識,鑿空唯誇鍾紹京。”[44]是從款識上認定爲玉真公主書,否定袁桷的“鍾紹京說”。陳文述之妾文靜玉《雨窗玩帖各題一絕》:“六甲靈飛重玉臺,簪花妙格見仙才。書家莫誤清容說,好認唐家貴主來。”原注:“靈飛經,玉真公主所書,以爲鍾紹京者,袁清容之謬說也,董香光宗之。”[45]清人石韞玉《論書絕句》曰:“玉真公主寫靈飛,仙骨常嫌燕燕肥。解向簪花尋故格,經生目論笑全非。”注:“唐時貴主皆工文翰,《靈飛經》寫自玉真公主,世以爲鍾紹京書者,無稽之說也。”[46]持唐代“無名經生”說者有何焯諸人。[47]筆者認爲,“鍾紹京說”純屬推測,“無名經生說”亦無根據,“玉真公主說”雖暫時不能成爲定論,但有較大可能。後人之所以不承認“玉真公主說”,主要是懷疑其書法水準。這裡我們可以提供一個有力的反證,即1974年出土的《金仙長公主墓誌銘》,其署名爲“玉貞(真)公主書”,且學界無爭議,此《銘》書法娟秀,達到唐代書家的一流水準,由此類推,玉真公主書寫《靈飛經》也完全是有能力、有可能的。同時,書寫《靈飛經》,是玉真公主的一次神聖的道教活動,她應當是親歷親爲的。
八、結論
總之,玉真公主作爲天皇貴胄,是盛唐時期道教重要人物,她與唐玄宗都以上清派茅山宗道士司馬承禎爲師,承禎在睿宗時即向皇帝宣導清靜無爲之旨,“帝曰:‘理身無爲,則清高矣。理國無爲,如何?’對曰:‘國猶身也。《老子》曰:“游心於澹,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私焉,而天下理。”《易》曰:“聖人者,與天地合其德。”是知天不言而信,不爲而成。無爲之旨,理國之道也。’”[48]開元中,唐玄宗多次將其召進朝中,問以治國大計,令其寫《老子》定本,實際上作爲治國的綱領。吳筠是比司馬承禎晚一輩的茅山道士,“玄宗聞其名,遣使征之。既至,與語甚悅,令待詔翰林。帝問以道法,對曰:‘道法之精,無如五千言,其諸枝詞蔓說,徒費紙劄耳。’又問神仙修煉之事,對曰:‘此野人之事,當以歲月功行求之,非人主之所宜適意。’每與緇黃列坐,朝臣啟奏,筠之所陳,但名教世務而已,間之以諷詠,以達其誠。玄宗深重之”。[49]也是以《老子》無爲之旨開喻玄宗。而李白作爲天才詩人,與皇族的唐玄宗、玉真公主,道教名流司馬承禎、吳筠,都有共同的上清派茅山宗背景,而且此派道士從陶弘景、王知遠、潘師正到司馬承禎、吳筠,均爲帝王師,這自然會引起李白的欣羡之情。貫穿李白一生的“功成身退”思想,亦與此有莫大關係。從這個角度來看問題,或許更容易理解玉真公主、吳筠推薦李白,唐玄宗欣賞李白之深刻背景。當然,唐玄宗、玉真公主乃至於司馬承禎等道士,一方面有共同的道教背景,但主要欣賞的是李白充滿道教色彩的、才華橫溢的詩歌等文學作品。開元年間,李白即有不少有仙道氣息的作品問世,如《訪戴天山道士不遇》《襄陽歌》《橫江詞六首》《游泰山六首》等,所以道教詩人、秘書監賀知章見到李白的《烏棲曲》、《蜀道難》等詩,說其詩可以泣鬼神矣,稱李白爲謫仙人。李白爲唐玄宗召見,賀知章可能起了一定作用。[50]如果吳筠推薦李白說成立,則也與李白的道教詩歌有關。吳筠是唐代道士中存詩最多、成就最高的詩人,在道教與詩歌方面與李白有同好,故推薦李白入朝。李白在朝中任翰林供奉,主要“工作”應該也是寫詩,最著名的就是醉後作《清平調詞三首》之事。李白來到長安,受到道教氛圍的進一步薰染,與另一著名道士詩人元丹丘交往。在長安期間及離開長安後的數年間,其道教詩創作達到新的高峰,出現了《西嶽雲臺歌送丹丘子》《夢遊天姥吟留別》《行路難》《梁甫吟》《梁園吟》《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將進酒》《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等等,這些七言歌行的出現,標誌著李白的詩歌達到全新的高度,而這些詩都有明顯的道教思想的印記。因此,由於玉真公主等人的推薦,李白被唐玄宗召進朝中任翰林供奉,得以更加瞭解道教精義,與高道來往也更爲方便。這一方面提高了李白的道教素養,另一方面使其更加信奉道教(因此他離開朝廷不久,就去找高天師受道籙),反映在此後的詩歌創作中,對道教典故運用更爲純熟,詩作也更富有道教的風神。由此可見作爲國教的道教對盛唐社會與文化的廣泛影響。玉真公主和李白,對盛唐道教與文學的融合,爲盛唐道教詩歌的發展,均做出了積極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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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如郁賢皓《李白叢考》中的多篇文章,以及《李白詩中衛尉張卿續考》(《南京師範大學學報》1993年第2期)、《再談李白詩中衛尉張卿和玉真公主別館——答李清淵同志質疑》(《南京師範大學學報》1994年第1期)、《李白與玉真公主過從新探》(《文學遺產》1994年第1期),與陶敏《劉禹錫詩中的九仙公主考》(《唐代文學研究》第9輯)、李清淵《李白贈衛尉張卿別考》(《文學遺產》1992年第6期)等。
[②]丁放、袁行霈:《玉真公主考論——以其與盛唐詩壇的關係爲歸結》,《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5期。
[③]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二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562~1563頁。
[④]同上卷三十,第1735頁。
[⑤]筆者與袁行霈先生合撰的《唐玄宗與盛唐詩壇———以其道家思想與道教活動爲中心》(《中國社會科學》2007年第5期)對唐玄宗及李含光的道教活動有詳細論述,可以參看。
[⑥]顏真卿:《顏魯公文集》卷七《元靜先生李君碑》,《四部叢刊》本。
[⑦]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二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591~1592頁。
[⑧]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三十,第1734~1736頁。
[⑨]參見郭沫若《李白與杜甫》(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1年)、鬱賢皓《李白兩入長安及有關交遊考辨》(《南京師範大學學報》1978年第4期)、稗山《李白兩入長安辨》(《中華文史論叢》第二輯,1962年11月、詹鍈《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等相關論述。
[⑩]鬱賢皓:《李白叢考》,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7~38頁。
[11]鬱賢皓:《李白與玉真公主過從新探》,載《文學遺產》1994年第1期。
[12]丁放、袁行霈《玉真公主考論———以其與盛唐詩壇的關係爲歸結》考證出玉真公主生於則天帝天授二年,即西元691年,李白生於西元701年,兩人年齡相差十歲(載《北京大學學報》2004年第5期)。
[13]李白:《大鵬賦並序》,見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一,第1頁。
[14]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51~152頁。
[15]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第五冊(補正),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24~26頁。
[16]參見拙文《天寶初年李白奉詔入京地再考辨》,載《光明日報》2008年12月2日第11版,後收入拙著《中國詩學論集》,內容有增加。
[17]《中嶽宗玄先生文集序》,《全唐文》卷四八九,中華書局影印清嘉慶內府刻本。
[18]王琦:《李太白詩集注》卷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9]蕭士贇:《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卷八,《四部叢刊》影明本。
[20]引文見朱諫《李詩選注》卷六,明隆慶刻本。
[21]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錄》卷七,清光緒二年傳忠書局本。
[22]杜光庭:《青城山記》,《全唐文》卷932,第9710頁。
[23]王象之:《輿地紀勝》卷151,清影宋鈔本。
[24]曹學佺:《蜀中廣記》卷七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5]程公許:《滄洲塵缶編》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6]陸遊:《劍南詩稿》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7]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一五一,清影宋鈔本。
[28]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25引《明皇雜錄》,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268頁。
[29]《舊唐書·李輔國傳》:“上皇自蜀還京,居興慶宮,肅宗自夾城中起居。上皇時召伶官奏樂,持盈公主往來宮中,輔國常陰候其隙而間之。上元元年,上皇嘗登長慶樓,與公主語,劍南奏事官過朝謁,上皇令公主及如仙媛作主人。輔國起微賤,貴達日近,不爲上皇左右所禮,慮恩顧或衰,乃潛畫奇謀以自固。因持盈待客,乃奏云:‘南內有異謀。’矯詔移上皇居西內,送持盈於玉真觀,高力士等皆坐流竄。”
[30]《太平廣記》卷一百八十八,民國景明嘉靖談愷刻本。
[31]《舊唐書·高力士傳》:“上元元年八月,上皇移居西內甘露殿,力士與內官王承恩、魏悅等,因侍上皇登長慶樓,爲李輔國所構,配流黔中道。力士至巫州,地多薺而不食,因感傷而詠之曰:‘兩京作斤賣,五溪無人采。夷夏雖不同,氣味終不改。’寶應元年三月,會赦歸,至朗州,遇流人言京國事,始知上皇厭代,力士北望號慟,嘔血而卒。代宗以其耆宿,保護先朝,贈揚州大都督,陪葬泰陵。”高力士的生前身後事,可參閱杜文玉:《高力士家族及其源流》,載《唐研究》第四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32]阮閱《詩話總龜》卷25引《明皇雜錄》。又計有功《唐詩紀事》卷29“梁鍠”條引《明皇雜錄》:“李輔國矯制遷明皇西宮,力士竄嶺表。帝戚戚不樂,一日蔬食,吟詩云:‘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弄罷渾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不知明皇作,或詠鍠詩也。”詩的作者雖有唐玄宗、李白、梁鍠諸說,但唐明皇心情之鬱悶可想而知。
[33]李賢:《明一統志》卷二十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4]李賢《明一統志》卷二十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東玉陽山:“在濟源縣西三十裡,唐睿宗女玉真公主修道于此。山之西有西玉陽山,亦其棲息之所。”
[35]沈青峰: 《陝西通志》卷七十一“洋縣”,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6]王象之: 《輿地紀勝》卷一百五十一,清影宋鈔本。
[37]班固: 《漢武帝內傳》,明正統《道藏》本。
[38]周武帝: 《無上秘要》,明正統《道藏》本。
[39]袁桷: 《清容居士集》卷四十七《題唐玉真公主六甲經》,《四部叢刊》影元本。
[40]鄭天祐: 《僑吳集》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1]王直: 《抑庵文後集》卷三十六《題鐘紹京墨蹟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2]董其昌: 《容台集》別集卷二,明崇禎三年董庭刻本。
[43]王澍: 《虛舟題跋》卷五,清乾隆溫純刻本。
[44]陳述古: 《頤道堂集·詩選》卷八《唐玉真公主楷書靈飛經真跡》,清嘉慶十二年刻道光增修本。
[45]文靜玉: 《小停雲館詩鈔》,見潘衍桐: 《兩浙輶軒續錄》卷五十三,清光緒刻本。
[46]石韞玉《獨學廬稿》初稿卷六《論書絕句》。又詩雲: “漢例相沿不署名,初唐院體徧經生。恨無慧炬分涇渭,一概簽題鍾紹京。”注雲: “唐人寫經皆不署名,後世不知,概謂岀於鍾紹京之手,其實不然。彼時梵筴初至中國,王侯將相主家勳戚無不寫經資福,紹京一人,豈能給邪?風尚相同,筆意往往與鍾相類,所謂‘經生多學禇河南’耳。”
[47]見《虛舟題跋》卷五“焯按”,清乾隆溫純刻本。
[48]《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二《隱逸·司馬承禎》,北京: 中華書局,1975 年,第 5128 頁。
[49]《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二《隱逸·吳筠》,第 5129 頁。
[50]宋人樂史《李翰林別集序》: “翰林在唐天寶中,賀秘監聞于明皇帝,召見金鑾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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