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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霖湧:從漢字起源角度重新審視聯綿字——聯綿字,聯綿而不單純

李霖湧 文字研究 2021-12-30


聯綿字,聯綿而不單純


從漢字起源角度重新審視聯綿字

  

李霖涌

四川省成都市龙泉中学



摘要:联绵字是古代汉语一种特殊的用字组词方式,长期以来被现代汉语言学家视为只有一个语素,即单纯词,认为两个字不过是表示声音,组合起来表示特定意义,拆开后的单字便无相关意义。但是通过典型联绵字的字源研究发现,组成联绵字的两个字都应该有各自的语义,最初应该是分开使用的。组成联绵字的两个字音相近义相关,因而常常组合使用以达到加强语义的目的。“联绵”只是表示两个字关系紧密,音相近义相关,有的并非完全不可拆开。

关键词:联绵字  字源  单纯词


联绵字,就是由两个字联缀成义而固定不易分割的词,如“犹豫”“慷慨”“徘徊”“孑孓”等。

现代汉语学正统理论认为,一个联绵字只有一个语素,属于单纯词,故也谓之联绵词;且认为其意义与组成词的两个汉字各自的意义没有关系,因为两个字不过是表示声音而已,即“以声状意”。如“百度汉语·联绵字”:

旧时指双音节的单纯词,包括:a)双声的,如“仿佛、伶俐”;b)叠韵的,如“阑干、逍遥”;c)非双声非叠韵的,如“妯娌、玛瑙”。也叫联绵词。

百度汉语基本上是沿用《现代汉语词典》,包括定义和举例。“百度百科·联绵字”在说法上有一些变化,但仍然强调联绵字只有一个语素:

“联绵字”是汉语语法术语,指双音节的单纯词,是最小的语音语义结合体,只包含一个语素。

当今主流的现代汉语理论无不持相同的观点,并以此观点来建构古代汉语理论。如《古汉语概要》:

连绵词,又叫謰语。它由两个不同的字,构成一个双音单纯词。[1]

联绵字的单字有没有语义?联绵字真的只有一个语素吗?联绵字真的不能拆开,拆开后各字就没有意义,或者拆开后其各自的意义与联绵字的整体语义无关吗?双声叠韵现象真的说明联绵字的单字只表音不表义吗?联绵字研究为什么会误入歧途?



一、联绵字的单字是否表义?


我们从“犹豫”说起。

“犹豫”是迟疑、不果断、做事拿不定主意的意思。自古至今其意义未变,但对该词义的来由,两千多年来却一直未有定论。古人多认为“犹豫”指一种或两种兽,或犬或鹿或鼬或猴或象。

但今人则更多采信明末清初黄生在《义府》中的说法。

“犹豫,犹容与也。容与者,闲适之貌;犹豫者,迟疑之情。字本无义,以声取之尔。俗人妄生解说,谓兽性多疑。”[2]

黄生认为“犹豫”是联绵字,“盖以声状意”,当初并没有固定写法,“初无一定之字”,比如“犹豫”也可以写作“容与”等,不过是同音通用罢了。

目前正统理论采用黄生之说,认为联绵字因为不能拆开二字理解,功能上相当于一个字,即联绵成一个字。二字只与发音有关,故有多种写法。依此可见,“犹豫”只有一个语素。

然而,黄生的说法未必经得起推敲。“犹豫”并非天生“联绵”,更不是今人所说的只有一个语素。

先秦更早的时候,“犹”“豫”是分开使用的,如《老子·第十五章》:“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这里的“犹”“豫”都是形容词,意义相近,故后来顺理成章连用作“犹豫”,如《离骚》:“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即使如此,屈原时代,“犹”“豫”当可单用,如《九章·惜诵》中就有“壹心而不豫兮”,“豫”即“迟疑”的意思。

屈原时代,“犹豫”似不同于“容与”,因为同在《离骚》中,屈原写道:“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在屈原的其他作品中也大量使用“容与”。

从造字角度理解,“犹(猶)”从犬从酋酋亦声,甲骨文作,“酋”与“酉(酒)”有关,义为犬饮酒而醉,故而行动迟疑缓慢。“豫”, 大篆作,从象从予予亦声(金文也有从象从吕,或从象从土,或从象从谷),义为大象缓慢通过(或穿梭于)某地(比如山谷)。因为二字同为描述常见动物,意义相近,后来便经常连用。后来又因为二字本义消失,遂有上述诸多解释。

“犹”“豫”就其“迟疑不决”的义项而言,不但可以各自单用,且也可另组合成词,如“犹疑”“夷犹”。

同样,“仿佛”本作“彷彿”或“髣髴”,“彷”和“彿”都表示行走的姿势很接近,“髣” 和“髴”指发式或女子首饰很相像,也都可以泛指长相、言行接近。《说文解字》认为,仿“相似也”,髴“若似也”,佛“见不审也”,即模糊不太清晰,至少认为三字均各有其义。“仿(彷)”以其“相似”义可另组“仿像”“相仿”等词。

“伶俐”是“聪慧机灵”的意思。《说文解字》指“伶,弄也”,其实就是指古代演员伶人,即弄臣。作名词为“伶人”,作形容词则有“灵活”“机敏”“美妙”义,以其形容词义组词,除“伶俐”外,还有“伶便”“伶俏”,在《红楼梦》第六十八回中有“妹妹这样伶透人”的用法,“伶透”也是聪慧的意思,《红楼梦》第八十三回也有这样的用法(“他也是个伶透人”)。伶人大多身材单薄,故“伶”也引申出“孤单”义,组词有“伶仃”“伶俜”等。“俐”字出现较晚,当是“利”的分化字,可组“俐亮”“俐落”“俐索”等词,意思与“利亮”“利落”“利索”同。

上述另组词“犹疑”“伶便”“伶俏”“伶透”“伶仃”“伶俜”“利亮”“利落”“利索”等也都是联绵字,在现代汉语理论中都被视为单纯词。实际上,它们是联绵字不假,但各字都有意义,其意义相同或相近,每个字的意义与联绵字的整体语义密切相关,每个字视其组词能力可与其他字另组词。


二、联绵字究竟有几个语素?


独抱琵琶寻旧曲,数教鹦鹉念新词。
入室饮茶,直步可登麒麟阁;临池染翰,何年得到凤凰台。
莺啼燕语芳菲节,蝶影蜂声浪漫诗。
有情终配鸳鸯侣,相爱总结连理枝。
雪里梅花红烂漫,霜间竹叶碧玲珑。


这是很有名的五副对联,出名的原因不在工整,也不在景观,而在于它们都是联绵对,每一副对联的上联下联各在对应的位置上有一组联绵字。

其中,除了“浪漫”是外来词,其他七组联绵字中每字均可单独解释,最易分开解释的是“凤凰”, 雄“凤”雌“凰”,在司马相如的《凤求凰》中有“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凰兮凰兮从我栖”等句子。

比较难分解的是“鹦鹉”。“鹦鹉”原作“鹦”或“鹦”,八哥鸟儿学人语犹如人类的婴儿从母呀呀学语。正如“玛瑙”,本源自“马脑”,曹丕《<玛瑙勒赋>序》:“玛瑙,玉属也。出自西域,文理交错,有似马脑,故其方人因以名之。”名之“玛瑙”或“码碯”,是为了强调其玉或石的属性,名正则言顺。

因此,一定要借助现代汉语语素来分析联绵字,那么可以确定的是,联绵字多数也都具有两个语素。

如“鸳鸯”,鸳鸯是雌雄生死相伴的鸟,一般也认为“鸳鸯”是不可分开使用的联绵字。但实际上,“鸳鸯”不但各有其义,而且一向是可分开用的,含有两个语素。

“鸳鸯”因鸳鸯鸟雌雄相守,故用来比喻恩爱夫妻,“室迩人遐独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司马相如《琴歌》),“鸳鸯错配本前缘,全赖风流太守贤”(《醒世恒言·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鸳鸯除了比喻恩爱夫妻,也比喻志同道合的兄弟。“乐鸳鸯之同池,羡比翼之共林”(曹植《释思赋》),“鸳鸯于飞,肃肃其羽”(嵇康《赠兄秀才入军》),其中的“鸳鸯”都指兄弟。鸳鸯也比喻成双配对的事物,如“鸳鸯剑”“鸳鸯火锅”。鸳鸯还可以比喻贤者,如曹植《赠王粲》:“树木发青华,清池激长流。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儔。”李善注曰:“鸳鸯,喻(王)粲也。”。

《玉篇》指“雄曰鸳,雌曰鸯”,估计是仿“凤凰”解释“鸳鸯”。从文字学角度看,“鸳”“鸯”是可以分开的两类鸟。“鸳”, 从鸟从夗(古“怨”字)夗亦声,是交颈缠绵而怨恨分离的鸟。“鸯”, 从鸟从央(“殃”的本字)央亦声,是遭遇不幸的鸟,《荆楚记》谓:“鸯名节木鸟。”另黄莺也叫黄鸯。后“鸳鸯”合用仍指节木鸟,就很少能拆开使用了,但不能因此认为“鸳鸯”只有一个语素。


三、联绵字可以拆开使用吗?


联绵字在书面上写成两个汉字,这两个汉字本身一般都能单独表达相同或相近的意义,早期是可以分开使用的,但后期因结合紧密或本义消失,已不宜拆开使用。《笑林广记》中有这样一则笑话。

馄饨


苏州人有卖馄饨者,夫偶出,令其妻守店,姿色甚美。一人来买馄饨,因贪看想慕出神,叫曰:“娘子,我要买你饨(同臀)。”妇应曰:“你为何脱落子馄(同魂)啰?”

不宜拆开使用并不意味着单字没有意义,如“徘徊”,“徊”字还可以用相同的义项跟别的字组合成词,如“徊翔”( 盘旋飞行)。“孑孓”中的“孑”也可以另组“孑然独立”“茕茕孑立”等词。“馄饨”最早也一定是可以拆开的。“冬至馄饨夏至面”,老北京人冬至吃馄饨,就有这样的传说:

相传汉朝时,北方匈奴经常骚扰边疆,百姓不得安宁。当时匈奴部落中有浑氏和屯氏两个首领,十分凶残。百姓对其恨之入骨,于是用肉馅包成角儿,取“浑”与“屯”之音,恨以食之,后写作“馄饨”。

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记载:“夫馄饨之形有如鸡卵,颇似天地混沌之象,故于冬至日食之。”指该食物的名称源于“混沌”,后才写作“馄饨”。

即使如传说,“馄饨”也是各有其字义的,包括“混沌”也是各有其义的。而实际上,早在西汉时期,扬雄在《方言》中就是“馄”“饨”分别出现的,而且“饨(飥)”不止一种。

联绵字不能拆开使用是就一般情况而言,联绵字早期是各字独立的,后来定型了的联绵字在必要时还是可以拆开使用的,如“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苏武诗四首》),这里的鸳鸯也是指兄弟。

拆开时中间可以插入虚词,也可以插入实词。

继曹操《短歌行》“慨当以慷”之后,毛泽东在《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中也曾写道“天翻地覆慨而慷”,历来的注释都认为是为了合韵而将“慷慨”拆开来用。实则非也!

“慷”最早作“忼”,从心从亢亢亦声,“亢”表示高昂或强烈,“忼”表示内心激昂,如《周易》上说“忼龙有悔”,后从隶书的俗体而写作“慷”。“慷”还可以组“慷惋”“慷爽”“慷达”等。

“慨”在篆书中有很多种写法,在心字旁之外,或从“气”,或从“欠”,或从“既”,均表示心中有强烈的感叹之气。现代汉语中可以同多个字组合,古代汉语中的组合也不少,如“慨慨”“慨恨”“慨慷”“慨叹”“慨切”等。

古代汉语本来就有“慨慷”一词,如晋成公绥《啸赋》:“时幽散而将绝,中矫厉而慨慷。”因之上文提到的“慨当以慷”和“慨而慷”,固然有叶韵的考量,但确实是从“慨慷”而来。而无论“慷慨”还是“慨慷”,其中的两个字都各有其义。这种在实词中衬入虚词来调节音节适应格律在古代诗词歌赋中是比较常见的,如“颉之颃之”“挑兮达兮”。

在联绵字中插入实词其实也不鲜见,如“凤求凰”“伶牙俐齿”,“凤求凰”相当于还原到各自单用。

除了插入外,联绵字还可以通过节略的方式拆开使用。在节略语中,“鸳鸯”可省略为“鸳”,如“鸳侣”“鸳枕”。名词联绵字的节略语比较常见,大多都节略为后一个字,如“蚂蚁”“蜘蛛”,节略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与别的字(语素)重新组合,如“蚁穴”“蛛网”。

另外,也正是因为组成联绵字的两个字意义相同相近,所以少数联绵字在组合顺序上具有一定的灵活性,如上文提到的“慷慨”和“慨慷”。又如下面例子中的“恍惚”和“惚恍”:

恍惚之言,恬淡之学,天下之惑术也。(《韩非子·忠孝》)

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道德经·第十四章)

在插入别的字词时排列顺序也可以有变化,如《道德经·第二十一章》: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

联绵字“恍惚”在插入别的词语时就有“惟恍惟惚”“惚兮恍兮”“恍兮惚兮”多种情形,“恍”“惚”各字的顺序是可前可后的。这也说明组成联绵字的两个字各有其语义的独立性。


四、联绵字为何多双声叠韵?


从语音的角度看,典型联绵字中存在大面积双声叠韵现象,如“惆怅”“窈窕”“逍遥”“耷拉”“瓜葛”“饕餮”“澎湃”“倜傥”“游弋”“伉俪”“流连”“褴褛”“伛偻”“参差”“腌臜”。 双声叠韵现象也被古今研究者视为联绵字“二文一命”的理由,也成为今天现代汉语正统理论所谓“联绵单纯词”的标志。当代很多工具书、专业论著以及各级各类教材都把双声叠韵作为联绵字的一个重要特征。如:

【联绵字】指双音节的单纯词,它们在语音上一般具有双声或叠韵的关系,如秋千、绸缪、辗转、依依等。[3]

而有的联绵字确有多种写法,这也成为人们认为联绵字中的文字表音不表义的证据。如《简明语文知识辞典》:

联绵词  一种双音节的单纯词。旧称连绵字或连语。记录它的两个汉字不能拆开解释……书写联绵词的汉字一般只用来表音,字形不体现词义,因此写法多样。[4]

又如:

一个联绵词可以有多种多样的写法,这些不同的写法,只不过是用不同的词形表示相同的音节或表示某一联绵词的声音在其发展过程中略有变化而已,所以不能从词形上去凿求联绵词的意义。[5]

联绵字中为什么会有很多双声叠韵呢?这要从多数汉字音符和义符各自表达的意义说起。

汉字是表义文字,是通过形和音共同表达概念从而实现形音义统一的文字。多数汉字同时具有义符和音符,其中音符表示音类义兼表音,义符表示形物义。如“叉”表示手指分开插在某处,“手指相错也”(《说文解字》),后作为音符组成一系列同近音字,都表达分开、岔开、交叉、斜插的意思(音类义),另加义符表示这个音类义用在不同的物事上(形物义),如用在树木方面的“杈”表示树枝像手指一样分开插在树干上,用在河流方面的“汊”表示江河支流像手指一样分道,水流汇入干流,用在服装方面的“衩”指衣裙旁边开口的地方,而且诸如“叉”“岔”“插”同音,且同义或义相关。

又如“昆”,从日从比,表示在太阳下面很多人聚在一起劳作,相互挨着挤着(音类义),很多条河流(形物)汇聚则为“混”。又如“屯” ,是植物从地上生长出来(音类义),草木(形物)万物蓬勃生长叫“春(芚)”,水势(形物)大涨裹胁万物为“沌”。宇宙洪荒天地万物不分如众多水流混在一起叫“混沌”,“馄饨”先借“混沌”之名是可能的,因为面皮包裹着不同食料做的馅,煮熟后也不加分别囫囵而食,后为区别形物义另造字“馄饨”。

再如“非”。“非”,甲骨文,在两个相背(北)的人头上各加一横 ,表示两人思想相背、观念冲突、行为排斥,以此为音类义,产生“排”“诽”“啡”等同源字,“排”用手推开,“诽”表示用语言排斥,“啡(呸)”为吐唾沫反对。非,后引申为不,以此为音类义,产生“痱”“悱”“匪”“绯”“斐”“扉”“俳”等字,“痱(腓)”是偏瘫不能正常行动,“悱”是想说却又说不出来,“匪”是藏身持刀截路掠货做非法的事,“绯”表示非同一般的浅红色的丝帛,“斐”表示不同于一般的花纹(五彩花纹),“扉”不是正门而是在庭园入口设的小栅门,“俳”即戏剧里的不是真实的人和事。俳,也指像俳优表演那样在一个地方走来走去,故常与“徊”连用,后来写作“徘”,表示小步走来走去。

又如“回”, “回”的甲骨文、金文、籀文,表示像圆圈一样不断旋转、扩展。以此作为音类义,产生了诸多“回”族同源字。“迴”是回旋走路,“徊”是来来回回地走,“洄”是水回旋而流(也包括逆流而上),“佪”和“恛”表示人内心纠结惶恐不知所措,“蛔(痐)”表示圆圈状的人体寄生虫,“茴”表示香气萦绕的植物。

“徘”和“徊”都表示在一个地方来来回回走来走去,故常连用来加强这种来回走动的意思,渐渐凝固下来成了所谓的“联绵字”,后引申出“流连”“萦绕”“纷杂起落”“犹豫不决”等义。慢慢地,联绵字内部各字语义的细微差别也被稀释渐至忽略了。

“徘”和“徊”也可以分别跟其他近义字组合成其他词,如“徘翔”“儃徊”“低徊”。

音符表音也表义(音类义)、音同义相关的法则,令充满智慧的汉字源源不断地创造出来,其中就有很多意义相同相近相关的同音字或近音字。大量同音近义字进入口语系统可能是促使上古汉语语音出现声调的原因之一(其他还可能有诸如复辅音声母脱落的原因等),声调的出现又促进字义的进一步丰富(如破读,“叉”今天共有chā、chá、chǎ、chà四个读音)。

这些具有共同音类义的文字,也有学者称之为“同源字”。 如“阑干”,《说文解字》解释,“阑,门遮也”。“阑干”后写作“栏(欄)杆”,《正字通》谓:“杆,古作干,俗加木。”《说文解字》没有“杆”,只有“竿”。《说文解字注》曾指出,“竿”有一个异体字为,该异体字与“阑”的金文有较多共同点,本义都应与门窗的横竖栅栏有关(透过窗格还能看见月亮),可视为同源字。

明末清初文字学家黄生等人对同源字做了一些研究,总结出了汉字一些规律,惜其未见到甲骨文,未能完整研究初始汉字音符表示音类义的普遍规律。

在后来的古代书面语使用中,为了叠加以表示强调,或本字重叠,或同近音重叠。前者为叠字(重言),后者为联绵字,也有学者把叠字归入联绵字(如王国维、杨伯峻)。同近音重叠,即把表示相同或相近意义的这些单字组合起来使用,因为初期汉字的音义相关,这些单字是同音或近音。因为富有表现力,便长期组合使用,时间长了,原来的单字语义发生了较大变化,甚至承载本义的字形(如甲骨文)已经湮灭不见,后人无法溯源,故不能或不懂再把它们拆开还原成单字使用。正是因为音义相关,联绵字大多固有双声叠韵关系。

至于“徘徊”,古代就是同韵,后来前者声母发生变化,后者韵母发生变化,但依然属于叠韵,但这种语音变化与“徘徊”本身无关,而是整个“非”族字和“回”族字各自根据自己的规律在发生变化。这种有规律的演变恰恰说明组成联绵字的单字既具有语义的独立性,也具有语音的独立性。

也就是说,联绵字的双声叠韵是汉字音义相关和语音历史演变的结果。

随着语音的持续演变,有的双声叠韵的联绵字后来也变得不双声叠韵了,如“蝙蝠”“颉颃”“萧索”“青葱”等。

双声叠韵并不是联绵字所独有,如“鳏寡”“孤独”,前者为双声,后者为叠韵,同样语义相关相近。如果没有《孟子》及以后学者对它们的分别解释,或者其本义丧失,或者它们各字后来组词能力弱化,在泛化理解双音词语义的今天或者明天,也就有把它们当作联绵字对待的可能。像“鳏”的本义(一种因被捕获而流泪的鱼,一般认为是鳡鱼)已经消失,不再使用。

如果明白了联绵字不是单纯词的道理,即使将“鳏寡”“孤独”视为联绵字也没有关系。《孟子》中也曾对双声词“流连”和叠韵词“荒亡”等词语中的单字分别作了解释,后人仍然把它们归为联绵字,这就说明古代联绵字本来就可以拆开解释和使用的。其实古人所论述及举例的联绵字,绝大多数只是认定其二字义联、音义相关,“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 荀子·正名》),连绵其义富有表现力。非联绵字也会“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如“骄傲”“驰骋”“还原”“荆棘”等,也同样可能存在双声叠韵现象。“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跟今天照搬印欧语系语法系统中的“语素”不是一回事儿,至于“双音节词先进,单音节词落后”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


五、联绵字为什么有多种写法?


联绵字之所以有很多种写法,如“仿佛”“髣髴”“彷彿”,主要是人们奉行“因声求义”。而“因声”之所以可以“求义”,正是因为汉字的音符是同时表音表义的,如当面口头指示为“令”,摇动发声传递命令的金属器物为“铃”,水声如铃则为“泠”,音乐声或歌声如“泠”则为“伶”, 故《说文解字注》说:“古伶人字本作泠。泠人,乐官也。”

联绵字有很多种写法的具体原因也很多,比如语音的演变和方音的差异,比如本义湮灭人们只需同音代替即可,又比如汉字有很多异体字,或者后人特意统一两个字的义符,或者人们对事物特点的理解角度不同,但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早期汉字以音表类、同音同义、音义相关现象普遍。

联绵字的多种写法,一般情况下其单字字义也是可解的,如前面提到过的“彷彿”是行走姿态相似,“髣髴”是发式或首饰相似,其大的类别义“相似”不变,这正是音类义的缘故。

又如“逍遥”,“逍”是行走无依无凭无影无声,“遥”是远走高飞。“逍遥”亦作“消摇”,《康熙字典》引黃几复云:“逍者,消也。如阳动冰消,虽耗也,不竭其本。遥者,摇也。如舟行水摇,虽动也不伤其内。”钟泰先生谓“消者,消释义……摇者,动荡义”[6],也自成一说。总之,“逍”“消”均有“小”“无”“渐小渐无”的音类义,与“销”“削”“蛸”“屑”等为同源字;“遥”则与“摇”“瑶”“徭”等为同源字,其音类义为“远行”“转动”。

另外,联绵字之外的很多汉字,历史上也曾经有很多种写法,原因同联绵字。

如果组成联绵字的单字只表音不表义,那么为了交流方便它恰恰不应该有多种写法,即使有多种写法至少也不应该有同义符(偏旁)的单一用途的字,如“鹦鹉”“妯娌”“蟾蜍”等,更不应该有那么多生僻的字。


六、联绵字研究为什么会误入歧途?


联绵字为什么会在现代汉语“正统理论”中几乎都被视为单纯词呢?

一是人们对“联绵”一词的误解。“联绵”即“连绵”,是连续不断、连为一体的意思。联绵字是指字的联绵,即字义接近或相关的两个字连用构成的词,二字连为一体共同表达一个意思。古人在论述联绵字的著作中举的联绵字的例子,其实很多都可以拆开来用,拆开以后各字仍然有类似意义。当然有些联绵字内部关系更加紧密,长期结合使用,似乎不可拆开,如“犹豫”“徘徊”等,成为联绵字的典型。现代汉语研究是以词为基本单位的,为了证明汉语自古就有双音词,现代汉语言学家强行将古代联绵字归入单纯词,并立新名为“联绵词”,所举例大多为典型联绵字。

典型联绵字中的两字,在漫长的汉语言历史中,或本义消失,如“妯娌”,“妯”从女从胄省,为女眷(儿媳)中之大者,“娌”为“二、双”的意思,“娌,耦也”(《方言》);或各自组成的词很少使用,如“慷慨”中的“慷”,“鸳鸯”中的“鸯”;或其中一个字基本上不组成词,如“徘徊”中的“徘”;或彼此皆不另组词,如“鹦鹉”“玛瑙”。但是这都不能否认其中每一个单字的意义。

如“孑孓”,东汉许慎已经很准确地认定“孑”是无右臂,“孓”是无左臂,“孑孓”连用表示短小,或形容肢体屈伸颠踬。“孑孓”中,“孑”组词能力相对较强,“孓”组词能力弱。这里的组词能力与语素的组合能力(自由、半自由、不自由)具有相似性,因为“孑”和“孓”分别都是语素。

二是字源和字理研究工作滞后,以及汉字研究与现代汉语研究的脱节。汉代以降的古代中国语言学家基本上没有见到过甲骨文。许慎主要是从小篆开始研究汉字的,他没有接触过距他1000-2000年前的甲骨文,无法进到汉字的源头进行研究。等到即将跨入二十世纪,人们发现了殷墟甲骨文时,中国传统语言学发展基本停滞,代之以西方化的结构语言学,研究重心转移到词和句子,字仅仅被视为语音的记录符号而被忽视。虽然现代学者对甲骨文的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但是基本上是孤立地进行研究,极少有人把甲骨文研究成果带入现代汉语语言学研究。而现代语言学家一向只重视语音、词汇、语法研究,而把文字视为语言的附庸,轻视文字研究。


结论:联绵而不单纯


联绵字中两个汉字所表达的共同语义,主要是本义,其本义后来消失;随着表示音类义的音符组字越来越多,表义越来越复杂,音类义也变得模糊不可捉摸:这才导致联绵字后来“不可分训”。在甲骨文伴着其载体——肩胛兽骨湮没在地下的三千年间,人们对联绵字的研究无法触及汉字的本源,故认为两个字不过是表示声音而已,是“以声状意”“因声以见义”。如果认识到大多数古汉字原本具有音类义,那么说联绵字“以声状意”“因声以见义”也未尝不可。

联绵字存在大量双声叠韵现象,但是这并不是联绵字的单字只表示读音不表示意义的依据。双声叠韵现象与汉字音近义联密切相关。初始汉字除了义符表示的“形物义”外,音符更兼表示“音类义”,每个汉字都是形音义的统一体。音符+义符、音类义+形物义是汉字创造爆发式增长的原因之一,同音字近音字也因之大量涌现。而音同义相关的法则让很多同音字近音字走到一起,组合成词。组成联绵字的两个汉字是各有其意义的。双声叠韵现象主要是早期同近音汉字叠用的结果,双声叠韵现象也并非联绵字所独有。

今天甲骨文被重新发现已经一百多年,我们应该通过研究甲骨文字重新审视联绵字,通过字理分析揭开联绵字各字在造字之始的原初意义,当然也可以通过对联绵字的研究来进一步推动对甲骨文的研究。

综上所述,从字词的源头分析,大多数联绵字被视为单纯词是不妥的,它们应该有两个语素,组成联绵字的两个单字一般都各有其义。这两个字最初是分开使用的,有的在联绵后仍能有条件地分开使用。联绵字有多种写法主要是早期汉字以音表类、音义相关。

除了个别名词和拟声词,很多今人认为的所谓“单纯联绵词”,最初一定不联绵,汉语联绵现象是后期汉语书面语使用过程中两个读音和意义都相同或相近的单字组合共同表达同类意义的结果,因为长期组合使用,更兼组合关系紧密度高,以后便不能拆开,这才形成了联绵字。联绵字是字的联绵,与单纯词无关。“联绵词”则是词本位汉语言学家为迎合双音单纯词而强行改动的称谓,古无此说。

让我们返璞归真吧,联绵字只具有联绵的属性,不具有单纯词的特点!


[参考文献]
[1]钱小云、吴金华.古汉语概要[M].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62。
[2]黄生.义府·卷下[M].北京:中华书局,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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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霖涌,四川省成都市龙泉中学校高级教师,市级学科带头人,省级骨干教师,省级名师,曾担任四川省普通高中新课程送教活动项目专家、省市和全国课堂教学大赛评委,出版专著《趣味汉字》等。



【文字研究】第一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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