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批评家 | 黄发有:因为尊重,所以苛求
创作与批评,如鸟之双翼,车之双轴。文学创作的发展离不开文学批评的繁荣,离不开一代又一代文学批评家的付出。1998年,《南方文坛》推出“今日批评家”栏目,至今已推介百余名批评家。不同个性的批评家以其敏锐犀利、才情思力、灵动丰盈言说着“我的批评观”,上百篇文章累积形成了一种敏感鲜活、富有生气才情的批评文风。
现在中国作家网将这些文章重新集中推出,与大家分享,敬请关注。
今日批评家
黄发有(拍摄时间:2005年)
1969年生于福建上杭。经济学学士,文学博士。现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中国当代文学传媒研究》《文学传媒与文学传播研究》《媒体制造》《想象的代价》《边缘的活力》《文学季风——中国当代文学观察》《准个体时代的写作——20世纪90年代中国小说研究》《诗性的燃烧——张承志论》等,学术随笔集《客家漫步》《客家原乡》。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入选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江苏省333工程中青年科技领军人才、教育部优秀青年教师资助计划,获得霍英东基金会高校青年教师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年度青年批评家等奖项,以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人民文学》《南方文坛》《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等期刊优秀论文奖。
我的批评观
因为尊重,所以苛求
黄发有
常常想起一个流传甚广但无确凿证据可查的故事:苏东坡去拜访好友佛印,好奇地问佛印眼中的自己像什么,佛印说像一尊佛。苏东坡接着问,你想知道我眼中的你像什么吗?佛印追问,苏东坡说:“像一堆屎!”说罢极为得意。回家后意犹未尽地向苏小妹报告此事,苏小妹说:“老哥呀,你得意过头了。佛家言‘佛心自现’,你看别人是什么,你自己就是什么。”面对这个故事,批评家就会反问自己是否缺乏必要的宽容,如果没有爱心和恕道,批评就缺乏高妙的品格和悲悯的情怀。但是,如果一个批评家眼中只有鲜花没有粪土,见到的任何一个人都像佛,他不仅无法立地成佛,而且至多只能成为一个口是心非的假和尚,见神就拜,却不管面前的是真神还是假神。无原则的宽容甚至纵容不仅不是一种高尚的德性,反而恰恰是一种用表面的善良掩饰着的骨子里的恶性。
在我个人看来,那种无视别人的成绩,将别人看成粪土的批评家,其选择只能是自我亵渎。但是,真正的批评家在遭遇原则性问题时,就必须承担把自己搞得臭不可闻的代价,即使被别人看成一堆屎,也要说出真话,最高的境界一如苏格拉底的殉道,亦如地藏菩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
翻看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里面讲到一个鲁迅先生碰见“鬼”的故事:鲁迅先生在绍兴教书时,晚上常常到朋友家聊天,途中必经一片坟地。一个有月的子夜,先生在归途中远远地看到有一个时隐时显的白影,难道是鬼吗?曾经学医的先生解剖过二十多具尸体,他是不相信鬼的。先生心中越来越害怕,但还是往前走,想看看鬼究竟是什么样子。等走到白影的旁边时,白影缩小了,蹲下了,一声不响地靠住了一个坟堆。穿着硬底皮鞋的先生狠狠地踢了过去,白影大叫了一声,随即站了起来,先生发现竟然是一个盗墓者。先生说:“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脚就立刻变成了人。”当今的文坛,也有不少人装神弄鬼,但不少批评家都怕“鬼”,惹不起躲得起,甚至鬼话连篇,弄得“鬼”气弥漫,“人”气低落。
说真话不仅是对批评对象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最起码的尊重。有好说好,有坏说坏,是批评的灵魂所在。悲哀的是,我觉得自己是俗人一个,喜欢说真话,但说得躲躲闪闪,而且自己好像也比较喜欢听别人的好话,无法摆脱人性的弱点。更深一层说,一个人能不能坚持说真话,前提是能不能坚持接受真话。不然,说真话就成了一种幌子。批评不能成为自我辩解,应该不断地反躬自问,不应该在陈述自己的得意手笔时忘情,在面对不利于自己的意见时忘我。在而今的商业语境中,捧与骂(也包括自己捧自己和自己骂自己)淹没了文化真相,真诚的评说变得日益艰难。在我个人看来,批评要保持自己的德性与价值底线,在批评别人时应该反省自己,不要总是云端里扔炸弹,总是苛求别人而宽容自己,否则,就变成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基于尊重的苛求,正所谓爱之愈深,恨之愈切。这样的苛求是燧石,是火柴,只有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才能进发出光和热,点燃了别人的灿烂,留给自己的却是黑色的灰烬。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05年第3期
批评家印象记
课外活动片断
——黄发有印象
韩青
黄发有博士1999年秋天来到山东济南,不久,在本埠晚报副刊开设专栏,曰《纸上的故乡》,每周一刊,都是客家人自古至今的传奇,满纸烟云,笔法从容老到,又诗意盎然,让被一向通俗报纸副刊文风轻薄惯了的读者们,一时为搅扰其中的历史温情与文字神性,大为颠倒。不时,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寻至那编辑处,表示要或写信或致电,或者“找个清雅场所,边吃边聊”——都渴慕认识认识“黄老先生”。
伊时,这“黄老先生”还真在友人前面时不时地沧桑感一下,且态度极诚恳:“老了,老了,真是老了,我今年都过三十岁生日了,已经三十多了。”给众人又可气又可乐的印象:人家都是倚老卖老,他这简直就是倚少卖老——最常碰头聚餐的一圈儿人里,他年岁最小!大家索性就“黄老,黄老”地叫了他好一阵儿。反正,他确定有一种温文尔雅严谨守信的老派知识分子的气质。
学问大而年岁小,其间做人做事的心理空间也许就多几层张力。他做大学教授,听说他批作业格外反抄袭,与学生交流格外坦诚,态度并不格外亲切。想想大学校园里,现代派小后生们多半处世机灵,而三十多四十多甚至五十岁还在读研攻博的苍茫面孔,对待青年才俊也往往油滑。黄发有那时常常叫嚷的“老了,老了”,现在想想,可能有一点自我警惕与自我提醒的意思吧。但这只是一种猜测,没有问过他。
倒是他会常常问众人,叫众人猜。大概,做教授也不能老是很严肃,终于还有一些绷不住的性情。有一阵子,他似乎热衷于脑筋急转弯。比如,他先笑嘻嘻地设置问题:说现在有一只老虎,是和你同一条道路上朝着同一个方向走,你是愿意走在老虎的什么位置?A.前面;B.后面;C.并肩同行?听者皆愣怔一下,有人质疑:这算什么问题,有点八卦呀?他便煞有介事地解释:这是测性格的、测情商的、测血型星座之类的。并且也很诚恳地表示,是有点八卦,接着又跟上一句挺玄的:它也有点道理的。于是,大家便在他逐一垂询下,依各自喜好选定ABC。然后,他的笑意就诡谲起来,还有点抱歉似的羞涩:嘿嘿,不好意思。标准答案揭晓,大家哄然嗔之,原来,根本不关什么性格情商血型星座之类的事儿,只是凭着他的智商,设个无厘头思维陷阱,促狭一回。
给他两次三番下来,对这个脑筋急转弯时期的黄发有,都提高了警惕,每次他笑嘻嘻提出一个好玩有趣的选择题,上过当的人,都矜持无语作壁上观。但他却颇能会心会意地向无语者笑笑,将之引为同谋,一起看答案揭晓时的嗔怪笑话——没办法,比较常联络的一群人里面,谁让黄发有是那个最聪明的?邻校一个跟他著名程度差不多但比他老几岁的年轻教授,家里的电脑出毛病,常常指定黄发有做维修专家。互相交流什么网站上有什么样最新的最好玩的事情,更是他的长项。对大家奉若神明的网上事宜,他总会眼睛眯一眯,不以为然地随便一说,就破除了一个迷信,我们私底下再交流时,就互相背诵黄发有语录。友人甲道:发有说这样这样。友人乙道:发有那样那样说。有时,发有甲与发有乙内容冲突版本不兼容,甲乙就一起沮丧和惆怅,更觉得他厉害:什么时候我们能像他那样信息广阔,又学有专攻,还会百般变通?
然后,我们大家一起进入黄发有的短信时期。几次开会碰到,台上讲得无聊,台下听得无奈,咫尺之外,发有的短信笑话启动。散布会场各处的几个人,一个个大拇指乱忙,转来转去,常常都是从黄发有那里批发来的。谁的手机短信笑话资源枯竭了,就会问:发有,最近有什么好笑话。他也可能会说:嘿,近来好的真不多。——他对手机笑话也是讲究“信、达、雅”的,有专业精神。
真的,别看他常跟大家嘿嘿地笑着,心无芥蒂,却时不时就会听到他极尖锐的清冷学术声音,杂着各样各种的转述与反响,热热闹闹地喧嚣一阵。2003年,他的《真实的背面——评析〈小说月报〉(1980—2001)兼及“选刊现象”》一出,《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和《中华文学选刊》国内三大小说选刊,均为他的评析触动——出来表态;2004年各种文学奖项涌出,人们多叫好,他却说,文学奖以前是意识形态作用多,现在又多了商业化侵蚀,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在里面;新概念作文,他是评委,说话也不客气:有些作品连模仿都不是,80后还需要用实力证明自己。还有文学期刊的现状、中篇小说的出路、网络畅销小说的价值……在这几年的一切文学热点中,差不多都能听到他有点特别的声音,但距离那闹哄哄的新闻现场颇有分寸,挺卓然的。而且语音专业,无杂质。
他这么一棵南方嘉木,在济南这个格调散漫的北方城市里,看上去独秀于林无枝无蔓的,可奇怪的是,有一些颇有响动的文化新闻事件,最初却是他漫不经心了无痕迹地接缘于中的。像去年山东报纸发行最大的一家报社举办的世界华文作家笔会,他应是始创者之一,虽然从头到尾他无影无踪。他的课题里,有对现代传媒的研究,晓得其命穴软肋何在,却并不像一些同类研究者,以为掌握了独门秘籍就出来笑傲江湖。如今频频亮相媒体和频频痛骂媒体的教授一样多,黄发有之于现代媒体,是冷眼关注静心研究,而从他与媒体的自觉疏离状上看,隐约还有一种极质朴的悲悯——不仅是对媒体,也是对整个世界。
总之,众人对黄发有教授佩服得紧,平素里与之交往,却偏偏拿出一副不太当回事的寻常架势来——不敢表示崇拜。搞个人崇拜,不论对谁,他都不赞同。具体到他,一则是出身客家人,客家人身世漂泊,崇尚独立与自由,拒绝给旁人当偶像;二则曾经听他表示过,要做老派的君子,而君子不党,也不会叫人们因为崇拜他而成帮立派。
在黄发有血液的上游,曾有一些历史剧似的人物命运戏剧性跌宕起伏。跨过这个风云变幻的百年再往历史深处看,建议阅读黄发有学术随笔集《客家漫步》,在书里,黄发有与他的祖辈先人、童年记忆、故土乡亲一起,在过去了的辽阔时空里沉浮。文风深情而节制,思绪冷峻又温暖,很好看。是一个跟书本外面不一样的黄发有。书外的黄发有,跟友人在一起,基本上是一个客家文化形象代言者,目力所及,很少有事物能逃过客家文化遗痕。到一家餐馆,菜单刚打开,就说:这个是客家的。改天换一家店,还来不及坐下,指着人家走廊里的小摆设:这也是客家风格。一次去K歌,他唱闽语歌,雨季流溪一样哗哗欢淌,人说:真不错呀发有。他不紧不慢地一嘿嘿:当然,这是客家的。
此后,大家各忙各的,竟许久未谋面。再见到他,是今年春节初五。一眼能看出来的变化,发生在发型上,从原先有些走直线拐直角的个性强调,柔顺了不少,有点顺势而下的意思了。脸上依然挂着不紧不慢的笑意。笑意里,高智商的促狭,也像发型一样就势梳理下来了,另外多出来的一层宽厚的包容。至少,在我们说一些比较笨的话时,他笑容里讥讽的成分,不那么直接了,依然会心会意,理解地笑一笑,是温良恭俭的底色。
他已经升级做了黄南北的爸爸,这是他又矜持又骄傲的事情。刚说了一两句,他就说:“自从我在家里抱孩子之后,就没有见过你们。”给他这样一说,让我们生出一些愧疚来,虽然,我们也参加过对他女儿这个名字的讨论,但对黄南北父亲当年的择偶问题,并没有提供太像样的建设性意见,还老拿时下一些什么白领呀丽人呀之类的时尚概念企图干扰他,可他始终都没理会这些浮浅的干扰:我就是一个老派的人,就要找一个读书的女子。如今,黄发有的愿望已经修成正果,还结出了一朵可爱的花。
某天,与他通电话,这端话说完等着对方说,半天没声音,以为是线路出故障了,使劲喂了两声,才听到他克制地回复:“在听,在听哪,在喂小孩吃奶哪。”应该对这端的莽撞有点不悦吧。这端赶紧抱歉地恍然重复:“在喂小孩吃奶呀。”那头说:“她喜爱一手抱着奶瓶一手抓着电话线。嘿嘿。”
这一声“嘿嘿”,音节徐徐拉长,语速渐渐放慢。像是岁月长河的小浪花哗啦一响回闪一段慢镜头,“黄老先生”来到山东济南,转眼间,几年工夫就都过去了。虽然,他还是一点都不老。
(韩青,时供职于《齐鲁晚报》副刊部)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05年第3期
延伸阅读
《批评家印象记》
张燕玲,张萍 主编
作家出版社 2019年09月
《我的批评观》
张燕玲,张萍 主编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6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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