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声III（48）|| 三少爷的剑：二姐
题图：故乡村外的麦田。（摄影：作者）
亲爱的二姐，这是我第一次为你写下这些文字。
二姐
三少爷的剑 | 文
我尚不会走路的时候，你跟大姐轮流背着我穿梭在村庄的每一条街巷。那些足印，在岁月的长河中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而我们的身影，却化成了永不磨灭的画面，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你们俩疼惜我这个来之不易的弟弟，比爱你们自己多得多。
从小我就在你和大姐的庇护下长大。性格活泼的你胆子也大，在我犯错误遭到父母责备的时候，你总是用各种方法包庇我的过错。
父母最容不得我们姐弟撒谎，而你却因为我常常跟父母说假话。你是我最信得过的朋友，很多不便跟父母讲出来的小秘密我都会跟你倾诉。
那时年少，你教诲我，引导我，甚至训斥我，我却总是不以为然。你想方设法完成我很多琐碎的小愿望，在家中为我的错误背黑锅，俨然成为我的“保护伞”。
你对我的关心，总让我想起《红楼梦》里元春对弟弟宝玉的关爱。
①
你十五岁离开学校，带着自己未知的梦想踏上前往异乡的征程。
那时候，你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而我，年少无知，尚不知从此你就加入了中国一个庞大的弱势群体——这个群体，被冠之以“打工妹”的称呼。
那时候，年少的我没曾去想过，你初到异乡会不会想家？在那个以风筝闻名的城市里，你是否也曾面对生活之艰难而垂泪？
初入社会，你的单纯和天真处处碰壁。打工的残酷现实让刚刚走出校门还满怀理想的你无所适从。
十年之后，你跟我提及那段过往，轻描淡写的语气里似乎满是不在乎和看得开，一如你对生活的态度，尽管有过抱怨和委屈，但是不甘心，也从不放弃。
机器轰鸣的玩具厂里，你是年龄最小的打工妹。跟其他女工一样，穿行在密密匝匝的机器行间。你一针针缝补手中可爱的玩具，一定也在想，怎样才能缝出自己美好的未来。
你站在青春的起点，眺望编织了多年的梦想。你想一点一点靠近，在这个忙碌的城市里寻找自己生活的转折点，在流水线的响声中，一针针，一天天，不知疲倦。
我那时正读小学二年级，你给我写信诉说你在异乡的美好生活，怕我不认识那些生僻艰涩的汉字，你认真地标注上拼音。
你从来不跟我提及你在工厂里的危险和劳累。和你一起打工的邻村姐姐回来，讲起你被针扎指尖连扯到心脏的疼痛，讲起你被剪刀铰到手指鲜血直流的惨状，讲起你们不分昼夜加班加点的赶工……那些样品、针线、剪刀冷漠地看着你，不带有任何同情和安慰。
我终于知道原来你的“美好”生活里，充满了艰辛。我心疼着你，却无能为力。
你在冰冷的机台上打磨自己的青春。你依然微笑着面对生活，你坚信涌动如潮汐的热血和积极乐观的态度，会带你奔向光明的未来。
微薄的工资是你用血汗换来的报酬，尽管少得可怜，你却感到欣慰。你总是给我买回精美的文具和图文并茂的动漫书刊，给我买回那时在乡下极少见到的巧克力和各种我闻所未闻的零食，给我和父母还有大姐买回各种好看的衣服，哪怕为此遭到父母的责备甚至训斥。
在一直朴素的父母看来，买新衣服何等奢侈，我们乡下人完全没有必要在穿衣打扮上过于奢华。你总是对父母的训斥不以为意，笑着摸我的头，陪我去一边快乐地玩耍。
你都是给我们买，却舍不得给自己添一套昂贵的服装，从不为自己踏进专卖店半步，总是只在路边摊去淘那些最素朴的穿着。
在美好的青春岁月里，你舍不得花钱好好装扮自己。你总以各种借口推辞，以为年轻的时光还在后头，先照顾好家人再考虑自己，却不知道青春如风而逝，永远不会等你。
在异乡的工厂，你的名字隐藏进薄薄的工卡，你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有时候还会想起你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和父亲去车站送你赶车，当你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掩闭的车门里，我总在心里想，什么时候可以再看见你。
我很多次想象，你劳累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逼仄的宿舍，趴在破旧的床上，借着昏暗的灯光，给我写下一封封鼓励我、关心我的长信。
你口袋里装着美好的梦想，离开眷恋的故乡，然后抵达陌生的城市，卸下肩头的背包，整日忙碌于怪味刺鼻的车间。
在穷乡僻壤的农村，我跟小伙伴们懵懂无知，却无忧无虑，玩得开心。那个时候整日盼望你能归来，只因你会给我带回好玩的玩具和好吃的零食。
我每次过生日，你都会送我别样的礼物。后来我长大了，去了远方，你也总忘不了在我生日那天，给我祝福的电话或短信。
要不是你在我小学时送我带有精致锁头的日记本，鼓励我写日记，我也不会坚持十九年，一天不落记录自己生活的点滴。这个习惯保持到现在，并且还将继续保持下去，直到我写不动的那一天。
你用微薄的工资给我买精装的画册，你省吃俭用为年少时体弱多病的我求来纯金的护身佛，你和大姐总是将好东西省给我，小至文具，大如穿着，你对我的关心无微不至。甚至连父母都觉得你对我过于宠溺，而你总是笑笑，“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不宠他宠谁呢？”
那时候，我只觉得有姐姐真好，把你对我的关心和疼爱看作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地接受你对我的关爱。年岁渐长，我终于懂得，也只有在亲情的界面里，才会有那些“理所当然”。而年少的我，只是享受着，却从来没去想能为你付出些什么。
我知道你不需要，也从不期望我给你等量的回报。你和父母、大姐一样，只希望我过得好，竭尽全力为我创造良好的生活条件。
在那座陌生的城市，你因为没有暂住证而被盘查，你千辛万苦去办理这个证，就为了能在这个城市得到暂时安顿的名分。那个时候我尚年少，不知道这个小小的证件承载了多少异乡人的期许，而你又为了它，默默承受了多少令人难以下咽的苦水和屈辱。
对，是屈辱，因为你是异乡人，城里人对你处处提防。那种不屑一顾的轻蔑和侮辱，是否一次次触及你的心伤？好在你天性乐观豁达，对遭遇的不公一直看得开。
多年以后，你跟我提及这些，自嘲地笑道“我不属于那个地方的人啊。”你的语气里有些无奈。这个时候你的青春已被残酷岁月埋葬，连同你很多来不及实现的梦想。
②
你最后的青春终于还是在城市的边缘消逝，最终又回到你所熟悉的家乡。自始至终，你像绕了一个庞大的圈，又回到原点。所不同的是，你脸上再无小女孩儿时期的青涩，你开始在父母亲友的安排下相亲，最终像村里所有的姐妹们一样，找到一个命中注定的男人，他不富有，但很爱你。
你的婚礼在初冬时节举行，此时我已完成属于自己的成人礼。你出嫁的前一天，父母像在大姐结婚的时候叮嘱我一样，笑着叮嘱我：姐姐结婚是喜庆的事情，不许哭哦。
你结婚这一天，我高兴得难以言说，因为我为你庆幸，你终于找到人生的下一站幸福。当时我却没有意识到，大姐几年前结婚，现在你又出嫁，我们的五口之家，从此只剩我和爸妈。
我们姐弟三人在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我曾幻想我们仨将来永不会分开，如今才终于知道，除了爸妈，从此以后只剩我一人。
你穿着雪白的婚纱，坐在床上跟前来祝福的亲友们合影。因为你是新娘，在上轿之前不能下床，你跟姑姑打听我在哪里，因为你想跟自己疼了近十八年的弟弟合影。我却跑着躲开，那种拒绝现在看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残忍。
你结婚的当天晚上，贺喜的亲友都已散尽，时至深夜，我跟父母坐在热闹婚礼后还来不及收拾的狼藉房间里。父亲笑着对我说：“姐姐们都完婚了，接下来就是你了。”我勉强笑笑，鼻尖陡然发酸，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父母斑驳的鬓角，越发显得沧桑。我跟父母说累了，于是躲进自己房间。
我躺在床上，一个人回忆我们姐弟仨的过往。泪水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涌出，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扯到心脏却不敢哭出声。
你结婚的次日，我离开家乡远赴川南。我庆幸自己没有错过你的婚礼，说来也巧，大概是老天不忍让我错过，以免成为我今生不能弥补的遗憾。
你从婆家赶回娘家为我送行。你抓着我的手一遍遍叮嘱，那些叮嘱的措辞和同样为我送行的叔叔们对我的叮咛没有什么区别。你欣慰地笑笑，自言自语：“我弟弟长大了……”我们姐弟仨都已长大成人，然后为了生活各奔东西。家里只剩父母，以及冷清的老屋。
当年那个对外面充满向往的瘦弱女孩，那个开朗活泼的小丫，如今已为人妻，亦为人母。
为生活所迫，你买菜的时候会因为几毛钱跟抠门的小贩锱铢必较，也会因为同情卖水果的年迈老人而婉拒找零，你在农活、家庭以及亲情之间忙碌，在琐碎中处理着那些不得不面对的鸡零狗碎。
你被岁月磨练得更加冷静沉稳，遇到问题也总会先从别人的角度考虑。也许你早已懂得，已婚的女人都要回归世俗，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早已经不再属于你。
③
转眼十几年，你是否还记得自己青春岁月里离开故乡扎根城市的梦想？小时候我曾以为，以后你可能会是我们姐弟三人中离父母最远的一个。结果十年之后，大姐出嫁他乡，我在遥远的祖国西南工作，你却是离父母最近的一个。
你替我跟大姐在父母面前尽孝，时常带着女儿回家陪伴父母，帮父母做农活，给父母买油盐酱醋茶。这些本该我这个儿子来做的，却都由你一个人默默承担了，让我总是羞惭且愧疚。
有阵子我工作太忙，没跟家人联系，你给我发来信息：“弟弟，你这段时间也没有消息，空间不更新，朋友圈也没见你发帖子，是太忙还是有什么心事儿？如果有什么心事儿你千万要跟我讲，不要自己扛着，我是你姐。”
我瞬间心酸。
当发表动态成为一种习惯，没有时间跟家人联系的时候，家人就从习惯里寻找我平安的点点滴滴。原来从不给我点赞，从不给我评论，从不转发我QQ空间说说的你，一直都在默默关注着我的空间和朋友圈“动态”。
你不在乎我说的有没有意义，不在乎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你只要能从那些说说和日志里知道我的喜怒哀乐，或者知道我的思想还在热情运转，没有钝掉。
你和父母不敢打电话打扰我，就在这些和我有关的蛛丝马迹里，寻找我在远方他乡平安生活的证据。
还有一次，我给你打电话，你感叹一声对我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了，你在外面这些年，我们都没有在网上视频过，照片始终不如视频更真实吧？我老是觉得你现在和你临走的时候没有啥变化。”你不知道我听到这话有多心酸，我在心里乞求岁月走慢一点，不要带走我姐姐的美好年华。
可是岁月对我的乞求置若罔闻，不屑一顾。你的青春一天天逝去，而这些年来，我没有为你买过一件礼物，没有对你说过一声感谢，甚至有时候都会忘记你的生日。我扪心自问，你对我关怀备至，我对你却没有任何回报。在你那里我只有索取，从无回馈，总想来日方长，以后好好报答你，却不知道就像岁月不会等你一样，也不会等我。
你一如既往地上班、买菜、照顾孩子，时常回家看望父亲和母亲，为我的感情之事操透了心，却总把自己放在“被关心”之外。我们都在岁月的风沙中艰难前行，有再多的艰苦也从不放弃。
日子过得很快，但以后的路还很长。亲爱的二姐，这是我第一次为你写下这些文字，惟愿我们姐弟仨在一起的日子能够更多一些。从此之后，长大了的我也可以更多地去疼惜你。在未来的岁月里，父母遗传给我们的爱，必将在我们姐弟仨的血液里继续流淌，绵延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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