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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事儿 (47) || 黑麦:我的小姨

园地作者 一枚新园地 2021-02-19

题图:故乡,晨曦中的农人。(摄影:作者)

一个小个子女人,就像一头牛那样,下着气力,流着汗水,实实在在地承受着土地加给她的重量。


我的小姨

黑麦| 文


母亲兄妹七人,小姨是最小的那个。


在她上面,有一个哥哥,姐姐更不少,有五个。外婆仿佛菜园子里的一棵瓜秧,在入秋时才结出小姨这枚果子。

但她并没有得到多少疼爱。


除了外婆,亲戚们喊到她的名字,总要在前面加个“老”字,嫌她笨。但我写出来,才发觉她的名字很美。很朴实很普通,但是很美。她的小名叫“花儿”。


小姨已经有五十岁了吧。听母亲说,小姨到武汉打工了,在武汉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我问,怎么现在还出去?娃子谁来看管?


母亲一听就来了气,不出去能行吗?嫁个不成器的男人,整天啥都不干,你小姨在电子厂打工,一个月一千多块,他还天天跑到厂里要钱喝酒,不给就闹,这班能上得下去吗?跑到武汉也是躲着。


掰指头数数,我已经快五年没有见到小姨了。倒是今年夏天去舅舅家,意外碰到小姨夫。他开一个电三轮,去舅舅家拉水管子,回家抗旱。正好我过去,他就留下来掌勺做饭。


他瘦得不成人形,走路一颠一跛,说话也不太利索,这都是中风留下的后遗症。席间偶尔朝我这边望望,眼神带着几分陌生几分怯懦。


他吃喝嫖,不知道赌不赌,出去打工挣点钱只够自己用。很多时候甚至不够,还要找小姨要。


过年的时候,得知他在外边胡混,身体垮了,回老家来住院。在医院里,可怜巴巴地,用手指头夹着面条吃。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一些。

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还要喝酒?一喝酒中风了,又要回到医院,拖累的都是家人。


老家的人不会用”自私“这个词,他们只会说,这个人心坏,他只顾自己。


小姨很像苇岸笔下的四姑。她个子不高,长得敦实,脸型方阔,厚唇。像男人的样子,“仿佛天然适应农村的泥土而来,为露天的风雨和劳作所生”。


除了眼睛大,脸部显得很“木”。这个“木”字,既有木讷,又有笨拙的意思。因此,别人都叫她“老花儿”。


从小到大,我见到的小姨,永远都是留着短发。她看似憨傻的外表下,有着一个女人最为无私的良心,以及最为坚韧的力量。


几年前,我和母亲回去看望外婆。临走的那天早上,飞起鹅毛大雪。我们还没动身,听见有人喊门。

小姨来了!她一边拍拍身上的雪,一边急切地跟母亲说:“昨晚睡觉时候,摸娃子们的兜儿,看到里头有两百块钱,一问才晓得四姐给的。”


原来是这样。我们不常回去,这次母亲偷偷给每家小孩子的兜里塞进一百元。没想到小姨知道后,大冷天又骑车送过来,还说,“你们挣一分钱也不容易,要你们钱干啥子。”


大雪纷纷扬扬。

从镇上通往外婆家的路还没修好,骑摩托在石子路上跑,像跳迪斯科似的。舅舅带着我,小姨带着我的母亲。


讲到小姨,母亲总是忍不住动情。小时候,遇上水灾,我们村子冬天连柴禾都没有,是小姨和五姨拉着一大车麦秸,走二十多里路,上堤下坡,一步一步送过来。


那时候她们还待字闺中。每到夏天农忙时,又过来帮我家干农活儿,天擦黑还要赶回去。


五姨活泼一些,她喜欢摸我的脸,但我实在记不清楚和小姨有什么交集,连印象比较深的话,好像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


后来,她们出嫁,由于我上学住校,连她们的婚宴也没有参加。这么多年过去,我连小姨家住哪里都不知道。


听母亲讲才知道,我上高中时,为了凑学费去外婆家借钱,刚好小姨打工寄回来一千块钱,一下子都借给了我们。还的时候,她却千般推阻少要了一百。


故乡的农民。(摄影:作者)


从母亲口中听到的消息,似乎永远都是小姨的苦日子:


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年轻时,为了挣钱,也为了躲开小姨夫的干扰,和舅舅去新疆捡棉花。由于没能照顾到大女儿,现在女儿出嫁了也不大理她,一点都不亲。还有两个小的,一儿一女,应该也上初中了。


小姨夫不顾家,小姨一个人种四十多亩地。前几年还没买电三轮,全靠一双手掰玉米,然后用一辆自行车一趟一趟往家里驮。驮回家了还要没日没夜地搓棒子脱粒。


一个小个子女人,就像一头牛那样,下着气力,流着汗水,实实在在地承受着土地加给她的重量。

为了换钱生存,供孩子上学。


不多的几次见面,小姨总是很乐观。她微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喊一声我的名字。


但她在几个姐姐面前很活跃。大声说话,骂着自己的男人。她笑着骂着,似乎一切就放下了,最后还是回到家里操持生计。


苇岸在《四姑》中写道:“我觉得四姑是乡村用它的历史和全部美的因素,塑造得最为合乎它心愿的人。但乡村仿佛也拣选她作了自己的祭品,命运牺牲了她。她对生活的爱与给予,远远没有得到相应回报。”


我的小姨虽然不读书,虽然外形粗糙,但在我看来,她仍然是乡村塑造得“最为合乎它心愿的人”。从她以及更多农村女人的身上,我逐渐理解:一个人活着,得需要多大的耐心!


现在她去武汉打工了。多么普通而又简单的一句话。听到就可以放下,似乎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发生。


可是再一想,武汉那么大,一个普通的打工者,年纪又大了,落进去,就跟一粒微尘一般。


可她,是我的小姨。


【作者简介】黑麦:八零后。热爱人间草木,及一切无名之人。一枚园地耕耘者。个人微信公号:驽马十二驾


(本文编辑:安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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