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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

薛倩 印象与逻辑
2024-10-29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我的名字叫红】


我在春日的午后,读完了奥尔罕·帕穆克的【我的名字叫红】。阳光浓烈地照着面前的这本书,好象要将幻化的光晕永久地留存在书中。而书的封面上,用红颜色写就的书名,在此时此刻也显得格外地耀眼和美丽。

 

购买奥尔罕的小说,完全是由于网络的介绍。这位来自伊斯兰世界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以其独特的文化视角和文字打动了现代读者,被视作当今欧洲文坛的核心作家,与普洛斯特和卡尔维诺比肩。

 

我对伊斯兰教一直怀有极大的好奇。我在过去的文章里,曾经写过在读宗教研究的时候,和神学教授的聊天。我试图从教授那儿听到一些对伊斯兰教的中肯的评论。当今的阿拉伯世界对我们来说,不仅难以理解,而且颇为负面,人们私下里难免认为其对现代文明具有不小的冲击和伤害。当然(这个“当然”,是我在二十多年后才意识到的),教授说伊斯兰教很好啊,没有什么问题,并且强调,它在中世纪对人类有过许许多多的贡献。

 

其实很久以前,不知曾在哪本书中读到过一段描述:在中世纪的某个傍晚,一个欧洲人(也许是个基督徒),初次踏上了地中海南岸的土地。这个欧洲人途经当地人家的庭院,一路所见,皆是令其惊奇而愉快。这异域的庭院,处处整洁而漂亮。花香在黄昏的微风中浮泛,而那些美丽的小屋里,则隐隐地飘送出迷人的音乐。这个欧洲人完全被这种富庶优雅的异城文明而征服了。

 

确实,中世纪时,欧洲似乎尚在黑暗中徘徊,而伊斯兰教世界却正在享受着繁盛的文明。他们到处都建有学校和图书馆,在医学,天文学,数学及文学和艺术方面,成就卓著。事实上,欧洲人得以重新认识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明,正是借助了阿拉伯世界保存下来的文献资料。

 

文明如汪洋大海,浩瀚无际却有潮涨潮落。欧洲文明的辉煌序幕在文艺复兴中徐徐展开了,而伊斯兰文明其时已经开始遥见其无可避免的落幕。这一景象正如更早的,十多个世纪以前的伊斯兰教文明和古罗马文明的兴衰与更替。

 

【我的名字叫红】正是发生在文明更替的这一历史瞬间。古希腊古罗马文明的衰败有多么地悲壮和令人伤感,伊斯兰教文明的渐渐亡去就有多么地令人伤感和悲壮。而讲述文明的衰落,实实在在地,正是在追忆和陈述文明的深刻内涵。

 

我首先是被奥尔罕独特的写作方式而吸引,继而则为之沉醉着迷。小说中为数不多的人物轮流出场,陈述他们在这一事件/案件中的行动,想法和感受。奥尔罕原本是学建筑的,自有一种宏观的空间架构能力。小说中每个人的陈述,角度不同却又彼此相衬相扣,从而仿佛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晶球体,完整,丰满,立体。而互相交接之处的缝隙,更犹如在晶体之间多了一个折面而使得水晶球更加地熠熠生光。初次遇见这样的写作,不由得一路击节称颂。

 

"红"讲述了六百多年前发生在奥斯曼帝国的两起命案。其时奥斯曼帝国正值辉煌,它的各种艺术亦达鼎盛。命案发生在当时颇受人们尊敬的细密画家之间,奥尔罕即以此为由,以其沉思的笔墨,再现了一段被人遗忘,却又永远值得人们去感知的历史时光。这两起命案最终得以破解,不过案件的前前后后,在小说中却一点儿也不觉惊心动魄,亦难说是悬念倍出。奥尔罕本意当然并不在此。他所试图描述的,是这个历史时期伊斯兰世界所发生的微妙变化,而这种变化,则是通过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而所折射出来的。

 

这个特殊的群体被称作细密画家。细密画家曾经是帝国的宠儿,不过在小说中却即将瓦解和消失。这种瓦解和消失是以一种深刻观念的变化为象征,正如世上一切的变革,伟大的抑或是令人痛苦的变革,皆是始于人们及整个社会的观念变化。

 

伊斯兰的细密画是一种辉煌的艺术,它总是与伟大的文学作品相连在一起,向世人阐述着安拉和先知眼中深奥而壮美的世界。与这种深奥和壮美相对应,是人类谦卑而感激的内心,是充满敬意的臣服。奥尔罕的笔,引领我们穿越时光与空间,与中世纪最优秀的细密画家在灵魂中相遇。

 

描述【我的名字叫红】的细密画  


发生在细密画家之间的谋杀案,既不是情杀,也不是仇杀,更不是财杀。如前所述,谋杀的根本原因,在于观念方面的变化。伊斯兰教禁止偶像崇拜,因而绘画艺术始终处于边缘状态,只能附着于文字而生存。即便如此,绘画也达到了一种空前的状态。然而变化即由此而开始产生。其时西方的绘画已经进入到堪称瑰伟宏大的时期。在科学和人文的光照之下,欧洲绘画从透视,到光影,到人物之生动与深邃,都给予了一度窥见其艺术生命的伊斯兰文人以深入到其灵魂的印象。书中人物之一,姨夫大人即是那个期望将欧洲艺术引入伊斯兰绘画的一名学者,他也因此而招致了自身的死亡。具像的绘画不被允许,因为伊斯兰教的信奉者坚信这会导致偶像崇拜。然而反讽和悲哀的却是,凶手 ,试图维护传统的那个凶手,亦禁不住诱惑,试图在姨父所主持的细密画作中加入自己的肖像。然而即使进行了多少次的尝试,毕其所学和所有的才能,他都未能成就一幅好的肖像画作。凶手在承认自己行为的时候坦陈,细密画家们心知肚明却又始终不愿承认的事实是:法兰克人的娴熟技巧,需要经过好几个世纪的磨练。

 

奥尔罕·帕穆克选取了一个多么好的题材,多么好的历史时刻,来向世人展示出伊斯兰教令人着迷和令人感动的方方面面。


如果不了解禁止偶像崇拜在伊斯兰教中的绝对地位,大概永远也不能理解引入西方艺术会对伊斯兰教产生如何巨大的影响和挑战,也永远不能理解书中的命案为何会产生。不过一切的不理解均不能构成欣赏本书的障碍,如果读者在灵智方面,天生具有一种善感和愿望。这一命案中的每个人,奥尔罕都给予了详尽地陈述空间----无论是谋杀者,还是被谋杀者,还是旁观者,从而将伊斯兰教下的民众,对永恒的理解和追寻追求,写得哀婉动人,让人沉入一种深深的冥想和感动之中。

 

奥尔罕还将这种陈述的权利赋予了一只狗,一棵树,一匹马和颜色红。这种跨越生灵及时间的描述,用更多的灵光点燃小说的生命,使其不仅生动,而且更加广阔深邃。【我的名字叫红】是书的书名,又是书的一个章节,更是书的灵魂所在。它用这种逼视人类视线和灵魂的鲜艳色彩,贯穿起人类的历史:荣耀,激情,美丽,鲜血,杀戮,贪婪,生命,希望......种种由红色所象征的物事和精神,正是人类文明起起落落的景像与本质。

 

小说的结尾写道,姨夫的女儿,伊斯坦布尔美艳无双的谢瑞尔,希望拥有一幅自己的幸福画像,生动具像而又有永恒的意义。谢瑞尔的小儿子告诉她,这不可能:“一方面,能停止时间的赫拉特画师绝对画不出我的模样;但另一方面,善于描绘母子肖像的法兰克画师,则永远停不住时间。”

 

我不认为细密画家真的能使时间停止而将永恒赋予任何一幅画作,永恒的只能是人类怅然失却的传统--伟大的文明,以及人类不为时代和时间所苑囿的崇高的信仰。


色彩绚烂的细密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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