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高树 ----乱弹【树上的男爵】
英文版【树上的男爵】
在小城里步行,一路上林木不绝,树荫绵绵。
许多年前读到卡尔维诺的小说【树上的男爵】。小说大意是意大利少年柯西谟与父亲争执,生气后跑到树上,执拗地在树上度过一生。树上的柯西谟,饮食起居,指导村民在地上劳作,几至于不亦乐乎。柯西谟甚至赢得了富家女欣富罗莎的爱情。女孩儿长大成人,在彼此的打闹之中,越发地喜欢上了柯西谟,以至于最后打了一张大床,跑到树上与他谈情说爱。不过恋爱没有成功,欣富罗莎黯然离去,远嫁到了印度,从此在那遥远的东方,忧郁地思念着树上的男爵。
如同卡尔维诺所有的小说,【树上的男爵】视角独特,情节奇妙;关于树上生活的描述,更是具体而且合情合理。这一切皆使我沉浸在阅读之中,而无暇去理解卡尔维诺小说的架构,或者是他所试图揭示的人性的深意(其实,想理解恐怕也理解不了)。对我来说,这部超现实主义的小说,更像是一个神话,既让我的阅读非常地愉悦,又使我由此而充满了幻想。有一段时间,我完全沉浸在了对柯西谟的意大利乡间的想像之中﹕那个荫天蔽日的村庄,躲藏在高大茂密的林木之间,古老而有魔力,许许多多神奇的故事正在村庄的上空无限地展开。
林中似曾有过仙女
这种想像在我行走或行驶在小城中时,变得非常地具象。座落在丘陵上的小城,路边多见深沟浅壑,林木生长其间,至少已有四、五十年的光景。高大的树木,树身已爬上了藤萝,树干下的断枝枯叶亦覆有青苔。大概有大半年的时间,我常常会心神超离身体,而随目光一路游进林子的深处,或者从树底一径往上,直到最后、不得不停留在须得是仰视的树冠之上。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一个立体而生动的世界,柯西谟和小流浪汉们在树上飞奔的身形亦呼之欲出。彼时的我确实为诸种幻想和幻象充溢,似乎正随同了柯西谟们一同地探险顽皮和不安本分,欢跑奔跃,无所不能,实在是快哉快哉。
在林间行走的时候,这种样的想像总是欲罢不能,有时候甚至会忍不住快乐地想到﹕前生前世和树木大概是有些因缘的罢。
我一直认为这个星球上如果没有树,一定会是十分地了无趣味、了无颜色。有了树,才有如此美好的地球。事实上,人们只需要对树木稍为投以关注,或者略加注视片刻,便会欢喜地发现其难以言说的美好。树木的美是不容置疑的,天地为其背景,日光普照的天幕之下,无论什么样姿态的树木都有一种动人的美。高大的树木雍容华美,远处观之,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庄严;近处观之,则是千枝万叶,风过飒飒,光照迷离,俨俨然一个气象生动的王国。
人们对于大树的眷恋常常是不自知的,一直要等到失去的时候方才会有所感知。记得在我念中学的时候,学校院墙外的人行道上有大株的广玉兰,春末夏初开着硕大的花朵,淡淡的花香在一直在空气中飘散。广玉兰树高叶茂,树围需有两个少年才能合抱,想来若无百年亦近百年了。世事变迁,人间沧桑,多少代的世人在它的身边来来往往,演绎着生命中的悲喜。然而不知哪一日,玉兰树不见了踪影。人们吃惊之余,更多的则是怅怅然的失落﹕失去的哪里是一株广玉兰,倒是一位历史的见证人吧。
八十年代在北京上大学。初到之时,学校大门外的马路上,当街长着两棵十分高大的梧桐。父亲秋天来看我,正是树叶变红变黄的时节。那时北京尚有极蓝极深的天,衬着梧桐的满树金黄,要多漂亮有多漂亮。第二年父亲再来时,梧桐树已被伐去,大概因为阻碍车行人流。父亲一面叹息着,一面遗憾前一年未将它们画下来。父亲是个画家,感觉总是比我敏锐许多;一番叹息,让我有如梦中初醒。走到校门外,再看空空荡荡的马路,不禁有些个失神,想起以前的那两棵梧桐:秋日里,高枝阔叶,栩栩然地立于天地间,云展天阔,当真是一个好美好美的世界。
青年时代看到电影【日瓦格医生】,非常地喜欢。电影的开头至今难忘:幼年的日瓦格在母亲的葬礼上,拉那主题曲倏然响起。镜头随小日瓦格的目光, 仰天摄出寒风中哗然飘去的白桦树叶,树摇叶飞,闪闪烁烁地在蓝天下飞舞颤动,让人的心底起一种晕旋,生命的感动和感悟,不需要言语,只在那空中飞扬的枝叶之间。日瓦格医生的一生,被时代的洪流一路裹挟,生命的历程充满伤痛和悲哀。然而既使那样地痛苦和无望,日瓦格的心里始终充满深深的爱恋,他的天性之中有一种单纯和高贵的美丽,只有真正的诗人才会拥有。而这种单纯,这种超越世事和困境的高贵,在他童年时期即望见的蔚蓝天空里,在俄罗斯宽广无际的森林之中,也许可以寻得踪迹。
电影中幼年的日瓦格 (1965年版电影)
小说【战争与和平】中有一棵著名的老橡树,生长在一片年轻的白桦树林里。托尔斯泰这样描写:橡树的“树龄大概十倍于林子里的桦树,有十倍那么粗,比任何一棵桦树都高出一倍”。初春之际,老树枝断叶尽,树皮伤痕累累,令人沮丧、怀疑、忧伤。可是仅仅过了半个月,老橡树已是“伸展开苍翠、暗绿的枝叶,宛如天幕”,“僵硬的树皮里冒出了不带茎的鲜嫩的树叶”。而书中的主人公、安德烈公爵坐着马车,从林中,从老橡树的身边经过,那时“一种莫名的青春的欢乐和焕然一新的感觉袭上心头,一生中所有美好的时刻都同时在他的记忆中复苏”了。
俄罗斯地广林茂,托尔斯泰常常会描写到森林大树。然而托尔斯泰却是不喜欢白杨树,以为其刻板乏味。不过在南方长大的我,初到北京,却被白杨的气势而震慑住了。一个劲向上生长的白杨,没有旁枝,大道两旁蓬蓬地立着,风过萧萧,非常的雄性。八零年代圆明园还未作重新修整,园内许多白杨,间着残壁断垣,悲风萧萧,让人不由得天地万物地感叹。
林木春华秋实,越百年千年,看尽前尘往事,却只是沉默无语。然而世间有高树,有华枝,让人倚靠,给人蔽荫,森林树木绵绵不尽气象万千,高大,宽阔,深邃,美丽,真的是好。
回到【树上的男爵】,柯西谟上了树以后,一辈子再未回到地面。卡尔维诺给了一个令人吃惊的结尾﹕天边忽然飘来了一个热气球,垂垂老矣的柯西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纵身一跃,竟然抓住了气球,随之飘然而去了。
人类仰视着大树,对树充满了敬爱之意﹔而树上的柯西谟,日日与树林为伍,想必沾染了树的灵气和智慧。从上而下俯视人类,不知柯西谟看到了什么......
【树上的男爵】中文版
浩瀚世界,所见所闻,无非印象
悠悠古今,所思所想,皆有逻辑
往期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