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有时如一则寓言 -- 童年往事(1)
深夜读完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第三册,见到封底的一段话,非常地喜欢:
“童话是世间男男女女的索引,尤其对于生命中受命运支配的那部分人而言。从出生那天起,我们的青春就一直带有某种征兆或宿命。于是我们离家出走,设法长大成人,变得成熟起来,以证实为人之道。”
想起年少时的无忧无虑,懵懂入世,很有一些感触。录入旧时的一些文章。童年及少年的时光,遥远而又恍如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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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有时如一则寓言
故乡的路,有一些以方位词为名,比如范庄前,松鹤阪上,虽然太过直白,却有着一股子雅气。我小时候玩得最多的地方,也以方位词为名,比如荒场上,大野里,没那么文气,于我,却是十分的可亲。
荒场上是我童年的岁月里,走出家门、走出院门后,见到的第一个外面的世界。那个世界在我小小的生命和记忆里,很大、很诱惑。那儿有随处都可以见到的人,随处都可能发生的事,普通、平凡,于那时候的我,却是除了有趣还是有趣。许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一切仍都是栩栩如生。
荒场上是巷子里的一大片空地,原也是一片房子。据说,房子的主人有一日在酒肆里喝醉了酒,与人吹牛说自家的进账,每天数不过来地数,被边上的强盗听在了耳中。入夜去盗,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气恼之下的强盗,一把大火将房子烧成了焦土。酒醉的屋主没有能力修复那一大片房屋,日后的去向也不得而知。而那一片焦土残垣,清除以后,则成了后来的荒场上。
大火於小巷也许竟是一种恩惠。荒场上太过空旷了,人们便凿了一口井,建了一个井台。小巷子的人真是喜欢那口井啊,从东到西三十多个门户的人家,虽然每个门户里都有自己的井,可人们还是去荒场上打水。一日数次,喝的也是它,用的也是它,水总也不见枯竭,总也是清清泠泠的。年长的人都说,那是一个泉眼。
井台是小巷的社交场所。男人们需要灌满家中的水缸,便要到井台去打水。虽然来去都是行色匆匆,见面时,招呼总是要打;有时还要歇歇脚,抽一支烟,聊上几句闲话。女人们则是端了衣物和菜蔬,到井台上东家长、西家短去了。于是巷子里便不再有陌生人,巷子里也不再有秘密了。
有一段日子,我帮家中洗碗,中午和傍晚,拎一个小水桶,端一盆碗筷,慢悠悠地到井台上去洗。正午的时候,时常就我一个人在井台上消磨时间。小巷深户的生活中,小小的视野里,荒场上实在是天宽地阔。有几个难得的晴朗的日子,到现在亦仿佛能够瞧见:天那么的蓝,大朵大朵的云儿,倚在街边的屋脊上,只觉得天特别高,云儿特别地低,心里为一种奇特的感觉充溢着,满满地。
井水冬天温暖,夏日清凉。夏季里,中午一只一只的西瓜被放到井里,傍晚取出来的时候,瓜儿已是凉凉的了。夜晚的时候,井台上、井台边,满是竹榻、竹凳、藤榻、藤椅。日间太阳曝晒的地上,冰凉的井水浇上去,热气蒸腾一下,凉意便悄悄地蔓延开来。大人孩子们谈鬼论怪,说古道今,一把蒲扇,一把瓜子,把那时光慢慢地度过。那些个夜晚,天上有流星飞过,空中有流萤飞过,腿下有蚊虫飞过……唉,回想起来,真是好生地惬意。
有一个特别闷热的夏日,巷里的大孩子小孩子们,相约在井台上过夜。想象着将有点冒险经历的夜晚,心里真叫一个兴奋!无奈家中大人就是不允,乘凉回来,闷闷不乐地睡觉。
哪里睡得着?半夜一、两点钟的光景,偷偷地爬起来,出得家门,出得墙门,到井台上去看那些小朋友。
那样炎热的一个夏日,午夜过后,也还是有些寒意。藤榻藤椅上,蜷缩在被单后的孩子们,早已进入梦乡。荒场上静悄悄的,星光下,微风里,微微的鼾声,使得那个夏夜如此地安宁。我在井台边绕了两圈,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努力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又疲倦地阖上了双眼。我在那时,其实很有些失望。在沉沉睡去的人群之中,我实在是无事可做。我的渴望热闹的眼睛,还不能看到这画面的美丽;我那只图趣味的心魂,亦不能参透这动人的安宁。华丽的星光下,安然沉睡的人们,这样的图景,永远只在岁月之河的深处荡漾,而我童年时的朋友,还能不能记得那个也许并不舒适的睡眠,还能不能记得那个美丽星夜下断断续续的梦境呓语?
天幕新月,天凉如水
荒场上永远是孩子们的天堂,每天聚集在荒场上,玩各种各样的游戏。老鹰捉小鸡,伦敦桥上坍下来,两面拍墙,弯弯四的角,你们要的什么人,官打捉贼……小孩子最喜欢玩两面拍墙。寸草不生的荒场上,尘土飞扬,兴奋的孩子们,高声尖叫着,疯一样地飞奔着。精疲力尽的下午过后,一定是食来更香的晚饭和熟睡不醒的夜晚。
荒场上的东南面,有一个小小的出口,刚刚容得两辆自行车通过。穿过出口,却是一下子豁然开朗,几乎有桃花源的意思。那片开阔的空地,有一个我喜欢的名字:大野里。
大野里是一片菜地,十多个荒场上那么大,应该种过青菜、蚕豆、莴苣...有确切印象的是莴苣。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一则格林童话【莴苣】,那个头发长长,被囚禁在高塔之中的的美丽女孩。“莴苣,莴苣,快把你的长发放下,让我爬那金色的梯子。”大野里有大片的莴苣地,这让我读这一则童话的时候格外地怦然心动。
最初去大野里,是随了年长我七岁的哥哥。大野里有泥塘,不是很大,却有两样好东西,鱼虫和蝌蚪。看蝌蚪甩动着小尾巴,在浑水中抖抖索索地、快速地游泳,真是有趣。总是在傍晚的时候去大野里,捞鱼虫,捉蝌蚪,捉乱砖之下的蟋蟀,每一个傍晚都是快乐。捉住的蝌蚪放进广口的水果瓶,带回家里养着,看它们长大。却也终于没看到它们变成青蛙,就把它们丢掉了。
草场恍惚如旧时大野里
有一个初春时节,父亲心血来潮,做了好多鹞子(风筝),在一个周三的下午,带着邻人的孩子和我同学到大野里去放鹞子。大野里是那么大,大得可以在那里更加放肆地奔跑,大得可以任鹞子在我的手中飞起来,在天上自由地飞。父亲后来也玩疯了,将放鹞子的线系在了自行车的脚蹬子上,转动脚蹬子,拼命快速地放线、收线。
速度太快了,风力又大,牵鹞子的线终于断掉,鹞子升上高空,升到我看不见的太阳光里。我那时上小学不久,刚有一点有限的知识,知道地球之外的太阳是一个火球,知道鹞子一直飞,一直飞,便要飞到太阳里去了,知道鹞子要被太阳烧掉了。
第二天下午,哥哥的同学来告诉我们,鹞子掉在了他们的院子里,被几个小朋友拣去了。我那时真是高兴。
大野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穿过土路,经过一片树荫,便到得一个好美丽的地方,读书湾。
读书湾是一个不大的池塘,水很清,所以母亲有时绕远,带着我到那儿去洗衣服。塘边的青石板很大,女孩子们,年轻的妈妈们,在那儿捶衣,搓衣,浣衣。阳光下,闪闪烁烁的水面中,人影晃动,衣衫沉浮,实在是一幅江南才有的清新图画。后来看电影“不朽的情侣”(贝多芬和朱丽叶),看到其中田园交响曲的背景音乐下,穿白色长裙的少女,在水边嬉戏、洗衣,便联想到儿时在读书湾见到的这一幕,觉得无比地亲切。
读书湾倚靠江苏师范学院(最早的东吴大学,现在的苏州大学),也许因此得名。小时候,看见学校的学生从巷子里经过,军绿色书包从肩上垂到后背,心中暗暗喜欢那种样的帅气。到得读书湾,看着湾后古老的校园,看到校园里风霜之中的方塔,觉得一切真是很美。
苏州大学方塔
从荒场上,到大野里,到读书湾,于我,冥冥之中仿佛书写着寓言。人生从无知无觉的荒原走来,望见欢愉的人群,充满生机的自然,到慢慢走进知性的王国,这一切回望过去几乎堪称完美。我们在这个满是欢乐、苦难和诱惑的世间挣扎,孜孜以求,渴望超出平庸,而我们永远拥有的前行的力量,原来是我们生命之初,睁开双眼便看到的这个美丽的世界。
浩瀚世界,所见所闻,无非印象
悠悠古今,所思所想,皆有逻辑
迦太基必须毁灭 ! Carthage Must Be Destroyed!
查茨沃斯庄园 Chatsworth House 英国庄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