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下调节我们受伤的心灵 | 谷雨
在人类有史以来的文明进程中,很少有像新冠病毒疫情这样的全球公共危机,拷问着我们每个人的身心。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报告,疫情导致2020年抑郁症患病率增加了约0.53亿,增加幅度为27.6%。焦虑症患病率增加了约0.76亿,增加幅度为27.6%。疫情之后,青少年自杀率是往年的两三倍。
自此次上海疫情爆发以来,近30天,上海用户搜索心理咨询的热度同比上升253%。
我们跟四位在当前上海疫情下做心理支持服务的志愿者聊了聊。他们当中,有职业心理咨询师,专业的心理教练、心理志愿者和社会工作者。其中有人经历过汶川大地震的灾后心理重建工作,经历了3.21东航坠机事件的心理危机干预,也有人从武汉疫情开始从事疫情危机下的心理支援工作。他们见过太多负面情绪和心灵深渊,他们愿意走到黑暗处,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助他人。因为身在上海,他们自己多少也受到情绪的困扰,但他们都坚信,越是艰难时刻,人跟人的互助越珍贵。
建议:
想办法维持日常生活。比如说今天是周一,就进入周一状态,开个周一例会,到了周末,那你就多睡会儿,做一些更复杂的菜。
自述者:陈婕君 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哈佛医学院难民及灾害创伤复原项目认证
这次大众焦虑的是不知何时解封,食物来源以及阳性以后一系列后续的对待。很多普通人一点小事就能吵起来,处于易激惹状态。易激惹其实也是抑郁症一种表现形式。大众很少知道这一点。
我们接到不少入住方舱的案例。方舱内的人最焦虑的是与家人的隔离,不知什么时候出舱,以及糟糕的环境,有的方舱24小时都是亮灯的,也很嘈杂,人的神经持续处在易激发状态。你在醒过去跟睡过去,周围所有一切都是一样的,每天起来做的事情也一样。你渐渐就会失去你的时间感,也失去正常的空间感。我们有个方舱的来访者特别焦虑。他会一直都跟我们讲,这里不关灯,隔壁三四米远有一个阿姨一直跟她的孩子视频。其实跟孩子视频挺好的,他觉得自己不该去说对方,但又真的受不了那个噪音。
还有一个极端例子,有个男士在海外好不容易经历完了上机前的隔离,转机香港回国。一到香港就遇到了那边的疫情爆发,然后就继续隔离,他终于逮着机会飞上海了,落地后又被隔离了,前前后后共经历了共两三个月的隔离。他本来就是抑郁症患者,还没有药,有一些明显的自杀倾向。这种就属于我们会督导的案例,开始是隔天一次咨询,后来他情况稳定了,就一周一次咨询。
独居的人属于易感人群。如果一个人长期没有跟另外一个人产生情感流动的话,这个人的心理很可能出问题。为什么某些工厂自杀率那么高,因为要求员工工作的时候不能跟别人交谈,隔绝一切人跟人之间的联系。我们建议独居的人一定要主动跟朋友联系,多视频通话,保持情感连接。
有些情况是相反。居家之后,很多家庭妇女的那家务量比平时增加了好多倍,旁边永远都有孩子在闹腾。她们最好每天都留出半小时的时间给自己,实在没时间,就宁愿早上4点钟起来。一定要留出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疫情这两年,抑郁已经是公共卫生层面的问题了。有个研究(《儿童蓝皮书:中国儿童发展报告(2021)》)指出,我国儿童抑郁症状发生率超26%。还有很多青少年病患没有被识别出来,因为他们处于长期被监管的状态,父母可能会觉得他是情绪化或者是叛逆。
面对疫情,我们必须有意识地去解决心理危机这件事。要做一件事情是,想办法维持日常生活。比如说今天是周一,就进入周一状态。你去看网上看看其他城市的视频,当你看到别人正在经历早高峰,可能就会好受一些,你知道还有正常生活正在进行。
尽量去做一些事。如果你有能力去拉团购就去拉团购,没有的话就正常工作,比如今天是周一了,就一起开个周一例会,始终保持着跟外界同步的工作状态,这对心理健康是有益的。到了周末,那你就多睡会儿,做一些更复杂的菜。
当前大家的焦虑还有个主要问题,就是失业恐慌。我们楼上的邻居按摩师11个人一间40多平的房,他们是只要不上班就没有收入。他们没有什么主食,又没有冰箱,有的人心理状态也很差。
心理咨询师的工作其实很有限。这个是社会问题。如果心理健康有财富总值的话,我们只能去尽量地避免这个财富总值损失太多。
建议:
把你的焦虑写成一个名词,再处理这个名词:我们问她焦虑如果有实体的话是什么样子,她说是棉花糖,黑白交杂的,黏在一起的。我们会问她如果可以,希望怎么处理那团棉花糖,她说自己希望能拨开。
自述者:庄雯洁 国际教练联合会ICF会员认证ACC教练
个体的心理状态是会受整体社会心理健康背景值的影响的,现在社会整体压力值在上升,那每个人都会变得焦虑,不安或者易怒。再具体了解下来,在我们项目的申请人中,大致会有三类主题,第一类是一线工作者的具体压力,比如很多团长除了团购还要正常工作,这会让他压力很大,再比如很多志愿者感觉自己无法帮助小区里的老人。第二类是因为疫情影响了日常工作、学习或生活而引发的焦虑等情绪。第三类是更广泛地因为疫情引起的情绪,比如因为安全感、连接感的丧失而导致的情绪。
当你真正去接触一个个个案,其实大家都是在很努力地生活。
(以下案例分析已获得来访者本人同意)我们的来访者(被教练者)里有一位很年轻的女团长,去年刚从北大毕业,有抑郁症,也还在吃药,他们小区是老房子,老人多,没什么社区概念,居委会的电话总打不通,还天天有阳性。她就主动去小区里放一个二维码,希望大家拉一个群出来。但刚开始大白不让,说有聚集就会引起感染。但后来她和同伴还是把群建立起来了。
她压力比较大的时候是在10号,大家都没粮了,就很慌,但又联系不到渠道,当时她特别焦虑,有一种不仅仅是自己的安全,还有很多老人等着饭吃。同时她还要工作,每天睡五个小时,打两份工。等物资方便买了,她就开始有点酗酒,每天晚上都要用酒来放松。她的焦虑是,担心自己又陷入抑郁状态了,过着一种不健康的生活。但其实她没有自己想象的糟糕,她能站出来帮助别人,说明本身是很有力量的。
上海社区团购 ©人民视觉
我们教练慢慢地听她讲,问她焦虑如果有实体的话是什么样子,她说是棉花糖,黑白交杂的,黏在一起的。我们会问她如果可以,希望怎么处理那团棉花糖,她说自己希望能拨开。
项目结束之后,她说本来自己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感觉自己被熨斗熨开了。
我们就是想尽一份力,托住这个城市里可能下坠的那些个体。还有一个来访者是刚从方舱回来的,回来之后,他就觉得很难克服这个过程。他可能看到了很多东西,很难去消化这种体验。我们就想去帮助他接纳这段人生的经历。
这段时间我就在上海,也在风暴中心。这个职业其实就是走出自己的小世界,去贴着别人的感受在走,而不是贴着新闻报道里的事在走。
建议:
适当冥想,也可以放松练习,运用腹式呼吸
自述者:苏虹,NCP生命支援志愿组织关怀组负责人 中灾协认证心理急救认证讲师 太原蓝天应急救援队秘书组组长
我们发现主要有三种焦虑:一是食物匮乏引起的焦虑。第二,因为时间长被封闭,人担心自己被感染,或者家人被感染。第三就是对失业的恐慌。
同时,从3月19号开始到4月20号,整整一个月时间,我在另一个青少年心理应急援助专线接到的案例已经上百了,有一个自杀风险案例,但被我们成功干预了。
我做过一起自杀干预案例。对方是个海归,他有两个担心,一是隔壁邻居已经阳性了,还被拉去做核酸,很担心被感染。这个社会对阳性患者还是带歧视的。你会以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觉得他什么都懂,不应该害怕。但在这种环境下,他的想法都是正常的。他是一个创业者,工作需要跟人接触才能做,他下个月的房租在哪里都不知道,非常焦虑。他不愿意跟身边人聊焦虑,是很骄傲的人。但疫情之下,他的骄傲就被撕碎了。他说他每天就在想怎么死。最后我提出一个小小的建议,他说你这个建议好,这其实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我只是倾听。他说你去帮助别人吧,我现在要去刷牙洗脸。我就觉得他应该问题不大了。
别看很多人平时在微笑,其实隐藏了一颗破碎的心。我们有一个来访者是上海的专车司机,他说我有房贷、车贷,一家老小吃的喝的全在我身上,我不跑车哪来的钱,他非常焦虑。
虽然网上有很多机构公布了求助电话,但很多电话是打不通的。当这种封控的状态下,当有一个人求助,我们一个热线打过去,哪怕你解决不了他很多问题,但你安慰他一句,我能怎么帮到你?就这一句话,对方就感到温暖,他觉得自己终于被人看见了。
我们有一些小技巧帮人迅速入睡;然后是深呼吸,深呼吸5分钟胜过睡一个小时 。
建议:
写完这首诗之后,马上有志愿者在屏幕上说舒服多了。
鲍臻 国家注册社工师 华东师范大学团体辅导课程特聘讲师 心思剧团联合创始人
现在整个上海社会都处于情绪紧张的状态。有些居民一接电话,开口就先把志愿者骂一顿。志愿者们承受了很多负面情绪,有些女生就很崩溃,每天都会大哭。
我这次帮一线的志愿者们组织了一个线上小型吐槽大会。上海的市民不容易,志愿者们也在志愿服务当中遇到很多委屈,很需要纾解。
其中一个志愿者讲了自己的经历:有个居民孩子发烧了,过了很多天没人管,核酸阳性也没有人来转运,隔了一个礼拜转阴了,志愿者打电话去了解情况,结果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刚上线的时候,每个人都像顶着个火药桶。吐槽会上,我们就希望大家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你不是一个人在承受这些,其他人也都愿意倾听。
现场有一位有心理学背景的老师讲得很好,讲的就是如果他遇到这个事情他的反应。他说,骂你的人不是来攻击你的,你是作为志愿者被骂的,而不是你本人。他甚至都不知道你代表谁,他只是骂没有服务好他的(那个对象),把自己剥离出来,你就会好受很多。这是一个叫脱离的技巧。你可以用上帝视角看着这件事情在发生,自己不要掉进去(情绪)。但你也不能完全忽略他,他会觉得你过于疏离。
每个人在线讲完各自的故事之后,请大家用一分钟的时间安静下来,听一听自己的内心,当内心浮现出一些感受后,请他们用一些短语记录下来。这些词可以是形容情绪的,也可以是某一个物品。可能是一只快要熄灭的蜡烛,或者是辉煌的灯光。我们再挑其中一个短语,用比喻的方式进行描述。
我们再请大家挑出当下最有感觉的一句话打在聊天室屏幕上。最后会有一个同事把这几句话念出来——它就自然而然成为一首诗。这首诗的好处在于,首先,它是这些志愿者伙伴们共创的一首诗。第二,这首诗意境是从我们现场听过的真实故事当中沉淀下来的,它是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不是虚构的,也不是那么遥远,它是离我们感受很近的。
以下是18号当日,在上海疫情前线奋斗的7位一线志愿者共创的诗歌:
委屈 一个球
明天会更好 一只哈士奇
心酸 一阵凉风,吹吹,它就走了
麻了 一把花椒灌进嘴里的滋味
理解 一把钥匙
包容 大海一样
写完这首诗之后,马上有志愿者在屏幕上说舒服多了。我感觉这个方法很有效,我看他们走的时候,人的姿势没有那么僵硬,轻盈了一些。
大概六年前,我参加了一个叫“一人一故事”的剧场,那是一种公益性质的民间剧场,活动会请现场一位观众讲故事,台上演员即兴地为他演出来。这个写诗的方式,其实是糅合了心理学里的叙事疗法和我在“一人一故事”的演出经验。我发现这个方法简易、有效,所以帮三四个团体都做了类似的训练。大家都很疲惫,不是每个人都有意愿来写一首诗,这种一起写的方式,轻松很多。
隐喻很奇妙,它可以抵达人内心共振的部分,让大家复杂混沌的感受有了具体的锚点。我们把这叫做抽象化概括。疫情之下,我们平时都会接受一大堆混乱、糟糕的信息,这些信息反复在你脑海里面搅啊搅啊搅,会让人非常迷惘和疲累。当你说出一个有隐喻作用的具体词汇,你就会发现自己脑海里的感受落了下来,发现原来自己就是需要一把钥匙,或者需要一片大海。词语本质上对人是有疗愈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