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冬 杨富学 | 新疆和田出土突厥卢尼文木牍初探——突厥语部族联手于阗对抗喀喇汗王朝的新证据
摘要:新疆和田策勒县达玛沟北部某遗址出土的4片突厥卢尼文木牍,其内容是由于祝(Üčü,今新疆乌什)地方的某突厥语部族首领上达给某重要人物的书信,言捕获了对于术(Üčür,今新疆焉耆七个星)构成威胁的25个敌人。木牍文书的年代约在10世纪中后期。木牍文中提到的qan“汗”可能为于阗国王或某部族首领,发信人应是塔里木盆地一带处于半独立状态的突厥语族部落首领。木牍文书记录的侵犯于术的敌人,有可能来自喀喇汗朝。
关键词:突厥卢尼文,和田。
2000年3月,在新疆和田地区策勒县达玛沟乡南部,一牧羊人意外发现佛寺遗址并进行盗掘。本文释读的这4片突厥卢尼文木牍,就是2003年左右盗掘者在达玛沟北部某遗址发现的,惜已无从查明其具体出土地点(图版A、B、C、D)。[1] 经解读分析可以发现,这些木牍对10世纪中后期塔里木盆地一带的历史研究有所裨益。故撰此稿,以求方家指正。
一、木牍文译注
木牍共4片,其中,木牍A与C下部缺损,木牍B基本保存完好,木牍D左右两端略有破损。木牍自右向左墨书,用突厥卢尼文书写突厥语。木牍A只残留2行,其余均为3行。相比突厥回鹘碑文,木牍A第1行第11字与木牍C第2行第11字出现新文字
木牍内容反映,木牍文书最初是于祝(今新疆阿克苏乌什)地方某突厥语部族首领上给和田地区某重点人物之书信。不过,就未见到封印、封泥和缚绑打结用小孔等痕迹而言,不排除是为了便于保管而在木牍上重新抄录的可能。若发现于寺院遗址,可能与佛教寺院有关。下面,笔者给出木牍文的拉丁字母换写(transliteration)、转写(transcription)及所需最小范围词注。遵循凡例如下:
(1)换写:元音中,a>ä/a,i>i/ï,ü>ö/ü,W>o/u。辅音中,小写字母代表前舌音文字与双舌音文字,大写字母代表后舌音文字。符号: 为木牍停顿符号,/ 表示破损文字,()表示能见到残余笔画文字,[ ]表示推测复原文字。
(2)转写:/ 表示不能复原之处,(?)表示存疑,[ ]表示根据文意的推测复原。
(3)译文:/ 相当于换写和转写之不能复原部分,[ ]表示推测复原,()为补充说明。
木牍A
1. čS z : b i z / Y / (T) uQ ü č ü : l ü z : B (W D N) ïQ(m) G i : b š W T z
ačsïz biz / / / tuq üčüel öz bodun qamaγï beš otuz
2. Y G i L (W B S)[D m i z] Q č N R T L N L m : Y L Q č m R W N i (z) r (m)s : T b č n
yaγï alubasdïmïz qačanartlanlïm yïlqïčïm arunïaz ärmiš at äb ačïn(?)
3. (以下残缺)
没有贪欲的我们,即/ / /的于祝(今新疆阿克苏乌什)地方河谷部众全员,[我们]捕获并控制住了25个敌人。我们要让他们不论何时都遵从我们。我的牧马人很累,而且数量少,马棚照料(?)……
木牍B
1. č S z : b i z (R) T (uQ) (G) [R](k ü) T Q N LïQ W L G (ü) r (S)T (W) L
ačsïzbiz artuq aγïr kü atqanlïq uluγ ör šatol
2. (S)W ( L)m (i) Y G iB W L (p k m k l m ) g y T W N W L(m a z)
solmï yaγï bolup kim kälmägäy tonu almaz
3.W č i s nt (g) / / /(S R GuP š) [i] uP S nč G N G
učïsïntäg / / / sarïγ upasi upasančïγ anïγ
没有贪欲的我们是具有非常卓越名望的汗之高大的(降魔)杵(šat,原意为木杵)。唆里迷(即焉耆)成为了敌人谁也不会来吧!没被封锁住的像端角一样/ / /撒里族的优婆夷、优婆塞,
木牍C
1.č S z : b i z l Y R (T m) ü č r (D) L ïQ Y G iB z
ačsïzbiz el yarattïm üčür adalïq yaγï baz
2.W L G i b š W T zuQ č T Q š (d) z (Y) uQ Q L m (š)
uluγï beš otuz oq čatuq äs ediz yoq qalmïš
3. i R T uQg d s T uQ z W (T z) L D (W)m G z šW T z b (以下残缺)
ïrattuq igdiš toquz otuz aldum aγïz aš otuz b[asa aldum]
全然没有贪欲的我们让(他们)组织了“国”。对于术(焉耆西硕尔楚克,又名七个星)构成威胁的敌人——已被安抚的人物25人就是一团腐肉,他们没有保持高贵。我收到了(您)远方送来的29匹驯养好的马匹,[我还收到了]口粮30份。
木牍D
1.(D) i RQ : R T uQ : (W L) g d s : Y W L i (t) lt [i] / /
adïruqartuq ol igdiš yolï itilti
2.(W)L G W G (š) D G (R) : L š a : W S (R) / /
uluγ oγuš adïγïr alïša / / / /
3.[B]R S (T b g) li T L (N) L m : (B) R S (Y) R L (G) / / /
bars at bäg eliatlanlïm bars yarlïγ/ / /
那些很瘦弱的马匹在行进中强壮起来[了]。大的氏族取得公马/ / /。我们要名叫末斯的匍(bäg)之部众出征。末斯命令(或圣旨)/ / /
词注
A-1.
A-1.//(T)uQ>//tuq:用于书写uQ的文字
A-1.
A-1.
B-1.QN>qan“汗”:根据出土地而言,此处qan“汗”存在代指于阗国王的可能,但也不能排除代指其他突厥语部落首领的可能。敦煌本回鹘文文书P. 2998v第1-8行提到马年五月,altun el y[a]l[a]vač kältimiz šačuqa yüẓ eligning qïz qolaγalï qïz bultumuz ädgü ačïγ aγrïγ bultumuz ögtägi qangtägi yanaaltun elkä äsän tükäl tägmäkimiz bolzun“我们金国的使节为了向百户长之女求婚来到沙州。我们得到了这位公主,并得到了好的荣誉。愿我们平安回到父母亲那里以及金国”。[3] 此处的altun el“金国”即为于阗国。看来,于阗国内除众所周知的于阗语、汉语、藏语外,至少还曾使用古突厥语。木牍文书所反映的情况,可对此作进一步补充。
B-1.
B-2.
B-3.
B-3.
B-3.
C-1.
C-2. čTQš > čatuq äs:čTQ还可转写做čatïq/čataq等,š可复原做äs“腐肉”,aš“食物”或eš“同伴,同志”。[22] 佛教用语本生在回鹘文中有čataq/čadik/čatik等形式,[23] 但与此处文意不合。据克劳森介绍,名词或形容词čatuq“加入到其他某物”源自动词čat-“带来,一起,加入”,但含义很广。[24] 如克劳森所举之例中,čatuq为粘土的粘之意。姑把š复原做äs“腐肉”,čatuq äs解释做“一团腐肉”。或许š应按eš“同伴,同志”解释。虽然如此,笔者仍不敢断言上述解释无误。
C-2. (d)z(Y)uQQLm(š)> ediz yoq qalmïš:其中,笔者读作d的文字呈
据上面给出的译注,可了解到上述木牍出自bars bäg“末斯匍”的上级——于祝某突厥语族部族首领。木牍B第1行“没有贪欲的我们是具有非常卓越名望的汗之高大的(降魔)杵”中提到的汗,可能代指于阗国王或某一部族首领。4片木牍文内容表明,木牍发信人所属某突厥语部族,与收信人当时在政治上处于结盟乃至臣属关系。
二、文书的断代
本节拟从文字学、语言学、宗教学等方面,探讨木牍写作年代。
(一)文字学证据:首先,木牍A第1行与木牍C第2行出现以往未被认知的文字
其次,木牍B第3行记录有(uPš)[i]uPSnč>upasi upasanč“优婆夷、优婆塞”,其中的uPSnč>upasanč的uP确切可见。据笔者所知,在迄今已被发现解读的突厥卢尼文碑刻与写本文献中,该字还出现于Or. 8212-161占卜文书中。关于上述占卜文书的写作年代,巴赞(L. Bazin)认为是930年3月17日或942年3月4日。[26] 哈密顿(J. Hamilton)意见与此不悖。[27] 特肯(T. Tekin)以为有可能追溯到9世纪。[28] 虽艾达尔(M. Erdal)将其归为年代在8至9世纪的古突厥语第1组文献群中,[29] 但其年代显然要晚于突厥与回鹘碑铭。要言之,虽难以给出确切纪年,但上述占卜文书年代属于9或10世纪,则是无疑的。就出现uP
(二)语言学证据:木牍A第1行地名üčü>üčü“于祝”可为我们提供旁证。柏林藏吐鲁番出土第三件木杵铭文,是以Tarduš TapmïšYayatγar(?)长史Yälü Qaya及其妻TängrikänKörtlä可敦公主为首的善男信女捐资敬造佛寺时,在楔形木柱上书写并钉入土中的回鹘文功德记。其中提到的On Uyγur Xan“十姓回鹘汗”,可比定为1020年遣使北宋的龟兹回鹘国(即高昌回鹘,也即西州回鹘)“可汗狮子王智海”。[30] 铭文记录当时高昌回鹘西部疆域抵达Uč(即Uč-Turfan,今乌什)和上巴尔斯汗。最早的缪勒将上述Uč读作Nuč,勘同于唐代汉文史料中的弩室羯、奴赤建和阿拉伯文、波斯文史料的Nudj Kath(粟特语“新城”之意,位于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北)。[31] 安部健夫进一步发展了此说。[32] 不过,山田信夫提出,该词若读作Uč,则与11世纪初期高昌回鹘的西部疆域相符。[33] Uč与Nuč,孰是孰非,这一问题又与反映铭文纪年的表达方式qutluγ ki ot qutluγ qoyn yïl“吉祥的己火吉祥的羊年(己未年)”密切相关。上文的ki是“吉”,抑或是“己”,长期以来困扰学术界。[34] 兹不详论。唯需提及的是,巴赞、哈密顿与森安孝夫主张的己未年,即1019年之说应为正确。
《世界境域志》第15章《关于葛逻禄及其城镇》记录有地名Ūj“位于一座山上,其地约有二百人”,并言此地为葛逻禄人所占据。[35] 《突厥语大辞典》记录Uj与上巴尔斯汗南北夹持别迭里山口。[36] 无疑,上述不同记录的Uj应为同地。语言学上,č音与j音间的音转并非特殊现象。森安先生把第三件木杵铭文的Uč与上述Uj勘同,当可信从。据米诺尔斯基(V.Minorsky)介绍,巴托尔德(V. V. Barthold)将上述Ūj勘定为《新唐书・地理志》的“于祝”,[37] 又见于贾耽《入四夷路与关戌走集・安西入西域道中》,即今阿克苏西之乌什。森安先生亦把上述Uj与木杵铭文的Uč均视作于祝。于祝中古音可复原如下:
于:˛ji̭u;wuă;jǐu;γĭu;祝:t́́śi̭uk/t́́śi̭ǝ̖uʾ;tɕuwh/tɕuwk;*tɕǐuk
其中的祝字音,除带有入音-k的t́́śi̭uk/tɕuwk外,还有t́́śi̭ǝ̖uʾ/tɕuwh。假如于祝的祝是以t́́śi̭uk/tɕuwk音传入回鹘,通常而言,则入音-k在当时的回鹘语中理应以-k/-q或-g/-γ等的形式反映出来,难以想象在回鹘语中出现脱落。看来,回鹘语uč的-č音应源自祝之中古音t́́śi̭ǝ̖uʾ/tɕuwh,只是韵尾已经轻化甚至脱落。据此,笔者认为,üčü>Üčü即于祝之说可谓得其端的。恒宁以为Uč源自吐火罗语,难以找到根据。
如于祝在《世界境域志》与《突厥语大辞典》中作Uj,Ötükän在1120年成书的马卫集(Marvazī)著《动物的自然属性》(Ṭabā'i' al-ḥayawān)中作Ūtkīn。[38] 同理,上述第三件木杵铭文的Uč不能简单看作笔误。然则,笔者把üčü>Üčü视作于祝于理可通。如Ötükän在隋唐汉籍中更多记录作于都斤,推而论之,进入回鹘语中的于祝,最初是以前舌音文字出现的。
结合上述关于古突厥语(包括回鹘语)音ö-/ü-在中古汉语,以及相关古波斯语、阿拉伯语文献中对音之讨论,可以认为,üčü>Üčü应为唐代汉籍所见“于祝”的正统音译。就同属突厥语的第三件木杵铭文所见Uč而言,以前元音ü-出现,且韵尾-ü尚未脱落的üčü所反映的历史年代,应早于Uč出现的1019年。
(三)宗教学证据:木牍B第1行出现šat“刹”,第3行出现upasi upasančï“优婆夷、优婆塞”,即佛教俗家男女信徒,木牍以突厥语卢尼文书写,则昭示发信人来自突厥语族。佛教在东突厥汗国虽有所流传,但并未形成气候,后突厥汗国时期,同样没有得到弘扬。[39] 取代突厥称霸草原的回鹘,于763年以后皈依摩尼教。840年以后西迁至东部天山和河西走廊后,仍信奉摩尼教。之后在当地汉传佛教、吐火罗佛教、粟特佛教的影响下,回鹘从可汗到民众逐渐改信佛教。从历史记载看,佛教取代摩尼教成为高昌回鹘主体宗教的过渡期大体应在10世纪。据木牍B第1行“没有贪欲的我们是具有非常卓越名望的汗之高大的šat”而言,虽不敢断言木牍作者定是佛教徒,但至少对佛教不持敌对态度。依据佛教在突厥语民族中的流传年代推测,木牍写作年代大体应在10世纪初期以后。
结合上述文字学、语言学、宗教学方面的考述,首先可以肯定这批木牍年代上晚于突厥与回鹘碑铭,为回鹘西迁以后之遗墨。音译汉语地名于祝Üčü之尾音-ü尚留存,表明其年代应早于以Uč记录于祝的第三件木杵铭文的写作年代,即1019年。进言之,出现佛教用词(S)T>šat“刹”,以及部族(SRG)>Sarïγ“撒里族”(即黄头回纥)中存在upasi upasančï“优婆夷、优婆塞”,表明当时佛教已在突厥语部族中有了一定传播。而仅见于《占卜书(Irq Bitig)》的文字uP的出现,喻示其年代与《占卜书》年代接近,应属9或10世纪之物。综上,和田出土木牍文书的年代约在10世纪,尤以10世纪中后期的可能性为大。
三、文书所见史事钩沉
据此前给出的译注与年代之考释,可了解到发信人——于祝地区的某突厥语部族首领,在上达给于阗地区某重要人物的书信中报告了如下事情:于祝部众捕获住了对于术构成威胁的敌人25人,表明于祝部众支持某汗之决心,介绍他们与唆里迷处于敌对关系,并协助Sarïγ“撒里族”的佛教徒建“国”,最后告知已经收到对方远送而来的马匹与食粮,并拟让末斯匍部众出征。
上面提到的几处地名,在《新唐书・地理志》均有记录。按地理方位而言,书信目的地于阗位于塔里木盆地南缘。发信人所属于祝又名大石城、温宿州,位于塔里木盆地北,天山南麓。于祝东南经拨换城(又名威戎城、姑墨州,今阿克苏),沿和田河南下塔里木盆地,1130里抵于阗。于术西距焉耆170里,西经龟兹、拨换城等,1180里至于祝。考虑到发信人捕获的敌人是对于术构成威胁,且提到于术东邻、高昌回鹘下属焉耆与发信人处于敌对关系,故发信人所在位置并非一定要限定在距于术千里之遥的于祝,且对于术构成威胁的敌人不太可能出自高昌回鹘。若考虑到于术位于塔里木盆地北缘东西往来的交通必经之路上,发信人应是在于祝与于术之间——极可能是在于术一带捕获的敌人。
此处不得不提的是,发信人特意向收信人报告让Sarïγ“撒里族”的佛教徒建“国”。突厥语的el/il原意为人民,同时有民众聚合体、国、国家等意。大到一个国家,小至一个游牧集团都可以称之为el/il。据前面介绍的发信人的活动地域——于祝与于术之间而言,上述Sarïγ“撒里族”可能位于包括龟兹在内的焉耆至于祝一带,即塔里木盆地北缘。
马卫集《动物的自然属性》第19节介绍有由喀什噶尔经由于阗、沙州后,通往中国、契丹和回鹘(高昌回鹘)的三条路线。第20节谈到前往契丹的旅行者从Sānjū需要半月路程会到达Shārī族地面,此集团因他们的一个首领之名Basmïl(拔悉密)而为人所知,他们因畏惧伊斯兰教的割礼而逃亡至此地。[40] 诚如米诺尔斯基所言,[41] 上述有关从沙州到达契丹首都之路程的原始情报,当来自马卫集书中第22节所介绍的同高昌回鹘使者一同于牛年(1027)访问哥疾宁王朝的契丹使者。易言之,上述Shārī族定是在1027年之前移居至此地的。
关于地名Sānjū,米诺尔斯基视作Sājū“沙州”。而巴哈提视作鄯州。[42] 无论结果如何,重要的是Shārī族是遭到伊斯兰教攻击后才向东方移动的。按Sarï可视作是Sarïγ的尾音-γ脱落后的简化形式。佐口透与巴哈提把该词与马卫集书中记录的活动于钦察草原上的al-Shāriya相联系起来,固然可备一说。[43] 唯二者相距异常遥远,难免牵强之嫌。相反,米诺尔斯基与哈密顿将其与撒里畏兀儿(Sarïγ Uyγur)联系起来显得更有道理。[44] 不过,米诺尔斯基将其与甘州回鹘直接联系起来,则缺乏论据。哈密顿推定,11世纪时期出现在于阗东面的黄头回纥原本是操突厥语的佛教部族,因遭到伊斯兰教徒的驱逐而离开了塔里木盆地。现在,我们知道在10世纪时塔里木盆地北缘尚有被称为Sarïγ的集团在活动。我们没有必要再去遥远的钦察草原去寻求同类。上述Sarïγ,完全可以与马卫集记录的1027年之前移居至东方的Shārī族相联系。
笔者还注意到,马卫集记录的Shārī族因其首领之一的名字Basmil(拔悉密)而为人所关注。年代约在10至11世纪的俄罗斯圣彼得堡东方学会所藏MS SI 2 Kr 17号与MS SI KrIV 256号回鹘语公文书记录,在塔里木盆地北面的裕勒都斯河谷与伊犁河流域之间,当时有拔悉密部落在活动,而且是高昌回鹘下属焉耆的边防对象。与焉耆处于敌对关系的发信人所属部族及其保护建“国”的Sarïγ族,难言当时为高昌回鹘直属部族。或许,上述成为焉耆边防对象的拔悉密,与木牍文发信人所属部族及其保护建“国”的Sarïγ间存在某种联系。可能因这种联系,促使日后移居至东方的Shārī族有首领名为Basmil。前文所述哈密顿观点,值得信从。另外,《世界境域志》言Ūj“乌什”(于祝)为葛逻禄人所占据,还提到Ūj近旁的B. Njūl(温宿)现在为黠戛斯人所占据。[45] 而书中关于吐蕃的第十一章,介绍从第十个地名Bāls至第二十个地名M. Th,“在这些地方有很多九姓古斯人”。[46] 关于样磨的第十三章还提到Khīrm. Kī (Khīraklī?)是个大村庄,住着样磨人、葛逻禄人和九姓古斯人三种突厥人。[47] 《世界境域志》记录的九姓古斯即高昌回鹘王国,反映的是回鹘人西迁后不久的情况,说明当时塔里木盆地南缘已有回鹘、葛逻禄等突厥语部落存在。
尤有进者,敦煌写本S. 383《西天路竟》言自龟兹国“又西行三日入割鹿国”。此割鹿即葛逻禄,位置在于祝东南拨换城(今阿克苏)一带。敦研001+敦研369(董希文旧藏)+P. 2629《归义军衙府酒破历》《归义军衙内酒破历》第36~37行有言:“去正月廿四日,供于阗葛禄逐日酒贰升”。按上述酒破历,多以地名后续人名来记录获得招待的人员,上文葛禄应为住在于阗境内或政治上隶属于阗之葛逻禄人。
值得一提的是,敦煌出土开宝九年至太平兴国五年(976~980)的P. 4065《归义军曹氏表状三通》之第三件文书记录了喀喇汗朝与于阗间的战争,且涉及到葛逻禄与回鹘。该文书云:“西太子领大石兵马来侵大国……直回鹘、葛禄及诸蕃部族,计应当敌他不得”。这表明,在于阗以西地带有回鹘、葛逻禄等突厥语部众,隶属于阗王国,但可能处于半独立状态。当面对伊斯兰教喀喇汗朝的进攻时,他们却联手于阗王国进行抵抗。喀喇汗朝的活动中心喀什噶尔,正位于塔里木盆地北缘东西交通干线的西端。
综上,和田出土突厥卢尼文木牍年代极可能属于10世纪中后期,内容反映于祝的突厥语部族首领曾给于阗当地的某重要人物发信,表明对某汗——于阗国王或某部族首领的支持。发信人应为处于半独立状态的突厥语部落首领之一,尤以葛逻禄的可能性为大,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拔悉密,乃至回鹘的可能性。若考虑到木牍文反映的佛教背景,以及后来位于塔里木盆地东面的黄头回纥(即木牍文中的Sarïγ)是遭到伊斯兰教攻击而移居的可能性,该木牍文书记录的侵犯于术的敌人,有可能来自喀喇汗朝。
受条件所限,笔者二人未能调查木牍实物。所依据的图版,难免不受木牍自带条纹或污渍的影响。本稿给出的译注,只是初稿。相信随着研究条件的好转,会有更好的译注出现。期待学界同仁共同给予关注。
谢辞:本文原稿曾在“2016敦煌论坛:交融与创新——纪念莫高窟创建165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敦煌研究院,2016年8月20日—22日)上发表。P. Zieme、松井太二位提供了有益的建议。特表感谢。
基金项目:新疆师范大学西域文史研究中心招标项目“突厥文回鹘文摩尼教历史相关文献辑录”(编号XJEDU040214B02);日本学术振兴会外籍研究员奖励金项目“丝路视野下的高昌回鹘史研究”(编号A25033050);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突厥鲁尼文叶尼塞碑铭整理与研究”(编号15BMZ015);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唐宋回鹘史研究”(编号14AZD064)。
作者简介:白玉冬(1969-),蒙古族,辽宁阜新人,现为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教授,主要利用突厥文回鹘文文献,从事内亚历史语言文化研究;杨富学(1965- ),河南邓州人,敦煌研究院敦煌文献研究所研究员,博士,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教授、博导。主要从事回鹘语文献与历史文化研究。
注释:
[1] 图片采自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中共策勒县委、策勒县人民政府著:《策勒达玛沟——佛法汇集之地》,香港:大成图书有限公司,2012年,图版81。
[2] 第1、4、16、17、28、40、56、64卦。参见T. Tekin, Irk Bitig: The Book of Omens, Wiesbaden: Harrassowitz,1993, pp. 9, 12, 16, 18, 24, 26.
[3] J. Hamilton, Manuscritsouïgours du IXe-Xe siècle de Touen-houang 1, Paris: Peeters france, 1986,pp. 93-94; 杨富学、牛汝极:《沙州回鹘及其文献》,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115~116页。
[4] 森安孝夫:《西ウイグル王国史の根本史料としての棒杭文書》,氏著《東西ウイグルと中央ユーラシア》,名古屋: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15年,第690~691页。
[5] F. W. K. Müller, Zwei Pfahlinschriften aus den Turfanfunden, Abhandlungen der Preuss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1915, No. 3, S.3.
[6] 森安孝夫:《西ウイグル王国史の根本史料としての棒杭文書》,第716~722页,第729页注80。
[7]《新五代史》卷74《四夷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17、919页。
[8] 杨富学:《吐鲁番出土回鹘文木杵铭文初释》,《西域敦煌宗教论稿》,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1998年,第270页。
[9] 耿世民、张广达:《唆里迷考》,《历史研究》1980年第2期,第147~159页。
[10] W. B. Henning,Argi and the “Tokharians”,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Studies 9-3, 1948, pp. 557-558.
[11] 陈国灿、伊斯拉非尔・玉苏甫:《西州回鹘时期汉文〈造佛塔记〉初探》,《历史研究》2009年第1期,第174、178~179页;荣新江:《〈西州回鹘某年造佛塔功德记〉小考》,张定京、阿不都热西提・亚库甫编《突厥语文学研究——耿世民教授80华诞纪念文集》,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83、187~188页。
[12] T. Tekin, A Grammar of Orkhon Turkic,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1968, pp. 249, 284;耿世民:《古代突厥文碑铭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6~97页。
[13] 杨富学:《裕固族东迁地西至哈至为沙瓜二州考》,阿不都热西提・亚库甫主编:《西域—中亚语文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9~390页。
[14] 李范文编释:《西夏陵墓出土残碑粹编》,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图版54。
[15] P. Zieme, Altun yaruq sudur, Vorworte und das erste Buch : Editionund Übersetzung der alttürkischen Version des Goldglanzsūtra, Berliner Turfan texte 18, 1996, S. 206;T.Moriyasu, Uighur Buddhist Stake Inscriptions from Turfan, De Dunhuang a Istanbul. Hommage à James Russell Hakilton (Silk Road StudiesV), Présenté par Louis Bazin et Peter Zieme, Turnout: Brepols, 2001, pp. 166, 167.
[16] F. W. K. Müller, EinDoppelblatt aus einem manichäischen Hymnenbuch (Mahrnamag), Abhandlungender Preuss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5, 1912, S. 9-12;王媛媛:《从波斯到中国:摩尼教在中亚和中国的传播》,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44、48、50、53、56、59-60页;荣新江:《九、十世纪西域北道的粟特人》,《第三届吐鲁番学暨欧亚游牧民族的起源与迁徙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51~453页。
[17] F. W. K. Müller, Ein Doppelblattaus einem manichäischen Hymnenbuch (Mahrnamag), S. 30-31.
[18] W. B. Henning,Argi and the “Tokharians”, pp. 567, 568-569.
[19] Yoshida Yutaka,Review of N. Sims-Williams & J. Hamilton, Documents turco-sogdiens du IX-Xsiècle de Touen-houang, Indo-Iranica Journal 36, 1993, pp. 366-367;Yoshida Yutaka, The Karabalgasun Inscription and the Khotanese Documents, In. D. Durkin-Meisterernst / Chr. Reck / D. Weber(eds.), Literarische Stoffe und ihreGestaltung in mitteliranischer Zeit, Kolloquium anlässlich des 70, Geburtstages von Werner Sundermann,Wiesbaden: LudwigReichert, 2009, pp.352-353.
[20] 第16行。录文见森安孝夫(编)《シルクロードと世界史》(大阪大学21世纪COE计划2002-03年度报告书),丰中:大阪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2003年,Fig. 1。
[21] W. B. Henning,Argi and the “Tokharians”, p. 550;Yoshida Yutaka, The Karabalgasun Inscription and theKhotanese Documents, p. 350.
[22] G.Clauson, 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 Century Turkish, Oxford: The ClarendonPress, 1972, pp. 240, 253, 253-254.
[23] P. Zieme, BuddhistischeStabreimdichtungen der Uiguren, Berliner Turfantexte 8, 1985, S. 44,l. 129, p. 67, l. 8, p. 110, l. 32;庄垣内正弘《ウイグル文アビダルま論書の文獻學的研究》,京都:中西印刷株式会社,2008年,第340页第2336行;Yukiyo Kasai, Die uigurischen buddhistischen Kolophone,Berliner Turfantexte 26, 2008, S. 50, l. 19.
[24] G. Clauson, 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 Century Turkish, p. 402.
[25] Л. P. Кызласов, Новая датировка памятниковенисейской письменности, Coветская Археология 1960-3, pp. 93-120; Л.P. Кызласов,О датировке памятниковенисейской письменности, Coветская Археология 1965-3, стр. 38-49.
[26] L. Bazin, Les calendriers turcs ancients et medievaux, Lille, 1974, p. 296.
[27] J. Hamilton, Le colophon del’ Irq Bitig, Turcica 7, 1975, p. 13.
[28] T. Tekin, Irk Bitig: The book of Omens, Wiesbaden: Harrassowitz,1993, p. 2.
[29] M. Erdal, Irkbitig Üzerine Yeni Notlar, Turk Dili Arastirmari Yilligi Belleten 1977,S. 117-119.
[30] 森安孝夫:《ウイグルと敦煌》,榎一雄编《講座敦煌2敦煌の歴史》,东京:大东出版社,1980年,第334~335页;森安孝夫:《西ウイグル王国史の根本史料としての棒杭文書》,氏著《東西ウイグルと中央ユーラシア》,名古屋: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15年,第685页。
[31] F. W. K. Müller, Zwei Pfahlinschriften ausden Turfanfunden, Abhandlungen der Preussischen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3, 1915, S.22, 26.
[32] 安部健夫:《西ウィグル國史の研究》,京都:汇文堂书店,1955年,第390~393页。
[33] 山田信夫:《トルキスタンの成立》,氏著《北アジア遊牧民族史研究》,东京:国书刊行会,1989年,第200~201页。
[34] 华涛:《西域历史研究(八至十世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27~128页;森安孝夫:《西ウイグル王国史の根本史料としての棒杭文書》,第684~685页。
[35] V. Minorsky, The Regions of The World: a Persian geography, London: Messrs, Luzac, 1937, p. 98.
[36] R. Dankoff & J. Kelly (eds. and trs.), 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 by Mahmudal-Kašɣari, Vol. 1,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intingOffice, 1982, p. 300, L. badal.
[37] V. Minorsky, The Regions of The World: a Persian geography, pp. 293-295.
[38] V. Minorsky,Sharaf al-Zamān Ṭāhir Marvazī on China,the Turks and India, London: Royal AsiaticSociety, 1942, pp. 18-19.相关考证见白玉冬:《十世紀における九姓タタルとシルクロード貿易》,《史学杂志》第120编第10号,2012年,第16~18页。
[39] 杨富学:《突厥佛教杂考》,《中华佛学学报》第16期,2003年,第401~415页。
[40] V. Minorsky, Sharaf al-Zamān Ṭāhir Marvazī onChina, the Turks and India, pp. 18-19.
[41] V. Minorsky, Sharaf al-Zamān Ṭāhir Marvazī onChina, the Turks and India, p. 72.
[42] 巴哈提·依加汉:《辽代的拔悉密部落》,《西北民族研究》1992年第1期,第141~142页。
[43] 佐口透:《サリク·ウイグル種族史考》,《山本博士還暦記念東洋史論叢》,东京:山川出版社,第199~200页;巴哈提·依加汉:《辽代的拔悉密部落》,《西北民族研究》1992年第1期,第145~146页。
[44] V. Minorsky, Sharaf al-Zamān Ṭāhir Marvazī onChina, the Turks andIndia, p. 73;哈密屯著,耿昇译:《仲云考》, 《西域史论丛》,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 1985年,第174~176页。
[45] V. Minorsky, The Regions of The World: a Persian geography, pp. 293-295;韩晓雪、杨富学:《论黠戛斯在西域的进出》,《吐鲁番学研究》2014年第2期,第107~116页。
[46] V. Minorsky, The Regions of The World: a Persian geography, p. 93;佚名著,王治来译注:《世界境域志》,第67页及其注3。
[47] V. Minorsky, The Regions of The World: a Persian geography, p. 96;佚名著,王治来译注:《世界境域志》,第73页及其注3。
编按:本文原刊《西域研究》2016年第4期,第39~49页,格式有所调整,引用请参考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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