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想用鲜花把他淹没,不停带来新的花|与马雅可夫斯基共事|八
她是知名电影演员波隆斯基的女儿。
她属于美国电影里那种“美丽”女主角的类型,有着空洞的、过分甜腻的、知识分子式的心理特点。
晚上,我见到了她。莉丽娅·尤里耶夫娜给波隆斯卡娅买了很多胸针和耳饰,为她的角色做准备;我帮她们改制和选取那些饰物。
瓦洛佳“赦免”了伦勃朗,于是很多年轻艺术家开始给我打电话提问:这个要如何理解?有何目的?原因何在?……
我记得,我还因为这个“伦勃朗”怪罪了瓦洛佳……他同意这有点过火了,但是后来又开始解释,说这个所谓的“赦免伦勃朗”,不是字面上转向过去的意思,而是指转向艺术。
瓦尔瓦拉·斯捷潘诺娃还就“列夫”经受的事件写了另外一首讽刺诗……但这里有些不准确的内容:莉丽娅·尤里耶夫娜·布里克在诗中被指控的罪状并不属实,而且其中关于马雅可夫斯基的部分也过分夸大了。但这终究是一首很有意思的诗。
(仿基尔萨诺夫)
《玻璃眼》海报|1928
就这样,“列夫”尚且存在,成员已然四散。
但是我们本应该在一起的,尤其是马雅可夫斯基,因为他不能一个人的,他不习惯独处。
而当他进入了“拉普”,后者既没有使他结交任何朋友,也没有给他提供富有趣味的工作、观念或前景……
于是他就彻底离开了……
不过我有点着急了,还应该再说一下《臭虫(Клоп)》的。我和斯捷潘诺娃受邀参加《臭虫》的朗读会,我不记得现场都有谁了,不过地点大概是在塔甘卡。
我尤其记得马雅可夫斯基是如何开始朗读《臭虫》的。那真是出人意料,独特极了……
他拿起手稿,开始了:
В.
马雅可夫斯基
《臭虫》
幻境剧……
这个首字母“В.”让他读得清晰、突然而又响亮,剩余部分则变成了一样的调子。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梅耶霍德想必反对我的艺术创作,所以排练已经开始了,前四个部分当代和日常风格的舞美都已经由库克雷尼克塞完成了,而70年代的未来场景和第五、六、七、八、九部分都还完全没有制作。
不过大概是瓦洛佳说服了梅耶霍德,我受到邀请,去担任舞美师。
我很快就设计好了模型,然后在助手制作的过程中,我匆忙绘制了服装的草图,还画了非常多。
梅耶霍德是一位天才的导演,看他的排练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他会亲自为演员做示范,可以看出他是如何设置角色和情节进展的。
梅耶霍德做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所以他也很喜欢尚不知名、可供支配的年轻艺术家。
但是他知道不能对我这样,并给予我充分的行动自由,从不反对我的意见。一直到了最后几天,制作好的布景从工作室转移到现场,暂时放在观众厅。他说他很发愁,说这一切都没法用。
同样,几套新服装在台上展示的时候,他说它们用在哪儿都不合适。
但是我平静地说,晚上我们看看所有这些东西的舞台效果,然后再讨论决定吧。
工人们开始布置,而我在安排好一切之后回家吃午饭了。
晚上本来安排了布景和服装的彩排。
我故意迟到了,进入大厅的时候,彩排已经在进行之中。最先向我走来的是瓦洛佳。他跟我握了手,说了声“谢谢”,表示他全部都非常喜欢。
我忧郁地发现,梅耶霍德不满意。
瓦洛佳说:恰恰相反,他高兴极了。
梅耶霍德也来跟我打招呼,好像白天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当时我时间很紧,于是就从楼座上看着他们排练;那里有一扇门通向我工作的房间。我向下望,经常看到马雅可夫斯基站在梅耶霍德旁边,但又没时间下去,所以在工作期间,我很少和瓦洛佳见面,很少听到他的声音。
梅耶霍德排演《臭虫》的时候并不是特别热情——季娜依达·赖希没有参演。
而且《臭虫》本可以在梅耶霍德的执导之下变得有趣得多。但是梅耶霍德可能一心牵挂着那位“茶花女”吧。
此外,出版工作进行得很拘谨,剧目也没有上演很久。
我与马雅可夫斯基在合作末期的成果包括《臭虫》的封面,以及最后一件作品——《森严的笑》的装帧设计。这本书的出版发行,马雅可夫斯基已经赶不上了。
《森严的笑》的出版质量极其恶劣——纸质很差,又粗又脏。
确实,我还稍微参与了“马雅可夫斯基二十年创作”展览的筹备工作。我写了“稍微”,因为在进入“瓦普”之后,马雅可夫斯基就像是把我们全部都抛弃了。我们当然也理解,他需要竭尽所能,好让我们都能加入,但是另一方面,我们知道“瓦普”将马雅可夫斯基从我们身边带走,并不是要给他一条宽阔的创作道路,也不是为了让“列夫”成员们都可以进入“瓦普”,而是恰恰相反。
我们知道,“瓦普”不仅不会为我们,而且不会为马雅可夫斯基做任何事。
事情确实成了这样。
他因为无事可做,就自己想了一个。“二十年创作”展览。
他四处奔波,叫我们帮忙,但我们帮得并不用心。
我们喜欢他,因此仍然去帮他,尽管本可以不帮,也不应该帮。
毕竟是他离开了我们,而不是我们离开了他。
“列夫”这个团队,是非常有意思、有能力做出很多成果的团队。即便马雅可夫斯基地位最高,其余每位成员也能各自使人产生浓厚的兴趣,如果善加利用的话,“列夫”本可以在苏联艺术领域做出很有意思的新东西。
所以直接拆散“列夫”,抽出马雅可夫斯基,丢弃此前的一切,是非常严重的错误。
首先,这是混淆视听;其次,连“瓦普”本身也觉得这样做很无趣了。
谁也没有去那场展览——没有出版业的代表,也没有“瓦普”的领导。这对于马雅可夫斯基的孤独情绪,又是一次火上浇油。
他丢下了“列夫”,丢下了同事们,进入了“瓦普”……
而“瓦普”在接收他之后,就对他再也不感兴趣了。
我现在可以想象马雅可夫斯基的心情……
如果是我,一定不愿处在他当时那种境况。
总之……
总之……
1930年4月14日……
我一早就在天文馆组织一场反宗教展览。瓦尔瓦拉打电话给我,说:“瓦洛佳开枪自杀了。”
怎么会,就这么?
嗯。当场身亡。
我开始觉得离奇又荒唐,莫非我们对此也有过错。
也许,一定程度上正是因为我们。
但他是这么坚强的人啊。
却一下子就栽倒了,像被闪电击中。
这怎么可能呢?
我全程都满怀恨意地回想着“拉普”那些人。
我咒骂阿韦尔巴赫和他的同伙们。
回到家,我给徕卡相机装好胶卷,出发去塔甘卡。
一切都还都不清楚,或许,还没有彻底……或许,还有希望……
但是当我走进饭厅,看到那些身影和面孔,以及那罕有的寂静……
“欸!
先生们!
渎神、
犯罪、
屠杀
的爱好者们,——
而最可怕的是
看到了——
我的脸,
当
我
完全平静?”
他躺在自己很小的房间里,蒙着被单,身体稍微转向墙壁的方向。
他稍微扭过脸去背对所有人,安静得可怕。而这静止了的时间……还有这死亡的寂静……一次又一次诉说着,关于满怀恶意的平庸、无耻的中伤、庸俗与卑鄙,以及所有那些实施这卑劣勾当的人所怀有的嫉妒和懦弱……那些让这个才华横溢的人毁灭,从而造就了这恐怖的寂静与空洞的人。
我强忍住悲伤,拍了五张照片,整个人压抑在这死寂之中,回家去了。
出版界开始行动了……所有人都在索要他的肖像照片。
心情糟糕极了,只要一坐在黑暗的房间,面前空白的纸页上就会不间断地出现马雅可夫斯基。
这很残忍……但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瓦尔瓦拉编撰了一期专门纪念这位无产阶级诗人的《文学报》。
最后一份设计任务也完成了——在波瓦尔街上的作家协会装饰他的棺木。
哪怕在这里,也并非没有斗争,我是和鲜花作战……
人们想用鲜花把他淹没,不停带来新的花……
突然间,所有人都开始向他献花——所有的组织、编辑部、出版社……
我想要维持某种肃穆感,以及对庸俗习气的厌恶,所以一直不停地把花拿出来……
仪仗队又一次让我感受到了死亡的空洞和荒谬……
但是有多少人啊,走啊走啊,就这样没有尽头……
这就是那个在群众中没有获得反响的他啊!——这是他们说过的话。
棺材通过的时候,警察已经无法阻挡人群,不停有人群从各条胡同涌出来,一直在破坏秩序。
房屋上挂出了旗帜和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作。
瓦洛佳如果看到这些,就会明白:他不是孤身一人,他有社会反响,他被人们爱着、被需要着。
但是……他在卡车上,在一块由呼捷因[3]的同学们根据塔特林的设计图制作的铸铁平台上,慢慢摇晃着。
他缓缓移动着。
最最鲜活的一个人。
革命艺术新战线的
战斗指挥官,
苏联伟大的无产阶级诗人。
(这首诗是1916年写的)
敬告以下编辑部:
《探照灯》、
《红色田野》、
《少先队员》、
《蓝衬衫》、
《青年近卫军》、
《艺术到群众中去》、
《书籍与革命》。
所有从我这里获取В. В. 马雅可夫斯基照片以供发表的编辑部,请将照片稿酬支付到“В. В. 马雅可夫斯基”拖拉机队基金中。
罗钦科
1930年5月3日
[3] 高等艺术与技术学院。(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