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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想用鲜花把他淹没,不停带来新的花|与马雅可夫斯基共事|八

批评·家| 院外 2023-12-25


1930年4月14日,马雅可夫斯基在其位于莫斯科卢比扬卡巷3号的公寓内饮弹自杀,他的生命戛然而止于36岁。马雅可夫斯基自杀后,关于其死亡与社会革命、情感纠葛关系的猜测从未停止。这个自革命前夕就站在先锋派运动旋涡中心的新派诗人,极擅长用其动听而富有感染力的演讲方式在公开场合朗读他的诗歌,搅动起一股疯狂的、未来主义的情绪。1912年,罗钦科在喀山聆听了一场如马戏般“翻天覆地的舞台景观”的未来主义演讲,留下了他关于马雅可夫斯基的最初印象。罗钦科这个原本已有左翼倾向的艺术学生,也因此成为了马雅可夫斯基的坚定追随者。对于罗钦科而言,马雅可夫斯基是富有魅力、却又够不诗意的诗人,是无私体贴的朋友,也是虚荣好胜的赌徒。文中,罗钦科袒露出对革命初期时光的复杂情感,他屡屡强调,尽管借回忆马雅可夫斯基牵出了左翼艺术家的无数生活、工作轨迹,但他不是颂扬也绝非要赞美那段为新艺术斗争的生活。可同时,罗钦科耿耿于人们已经有意忘记、闭口不谈“是左翼艺术家最早开始与布尔什维克合作”的事实。马雅可夫斯基恰自杀于革命时局的转向之时,他的死之复杂性,同罗钦科对革命的复杂感情一起藏匿于这篇零零散散的回忆书写中,带着罗钦科曾在少年时代有过的那般忧郁。《与马雅可夫斯基共事》一文写于马雅可夫斯基逝世十周年纪念活动前夕。与此同时,罗钦科与斯捷潘诺娃还在筹备发行单独一期《建设中的苏联》杂志,以纪念马雅可夫斯基。本文首发于1940年第三期《接班人》杂志,但内容被大幅缩减;随后刊载于1973年第六期《在书籍的世界中》杂志;另外还曾较为完整地收录在1982年出版的《А. М. 罗钦科:文章、回忆录、自传随笔、书信》 (А. М. Родченко. Статьи, 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автобиографические записки, письма)一书中。我们现在看到的是这篇回忆文章的完整版,由译者译自俄文。在此感谢译者的辛勤耕耘。

文|罗钦科    译|王虹元    责编|yy
马雅可夫斯基葬礼|1930

人们想用鲜花把他淹没,不停带来新的花|与马雅可夫斯基共事|八|1940
本文5000字以内|接上期
布里克家来了新客人波隆斯卡娅。她是热姆丘日内为电影《玻璃眼》找来的演员。

她是知名电影演员波隆斯基的女儿。


她属于美国电影里那种“美丽”女主角的类型,有着空洞的、过分甜腻的、知识分子式的心理特点。


晚上,我见到了她。莉丽娅·尤里耶夫娜给波隆斯卡娅买了很多胸针和耳饰,为她的角色做准备;我帮她们改制和选取那些饰物。


瓦洛佳“赦免”了伦勃朗,于是很多年轻艺术家开始给我打电话提问:这个要如何理解?有何目的?原因何在?……


我记得,我还因为这个“伦勃朗”怪罪了瓦洛佳……他同意这有点过火了,但是后来又开始解释,说这个所谓的“赦免伦勃朗”,不是字面上转向过去的意思,而是指转向艺术。


瓦尔瓦拉·斯捷潘诺娃还就“列夫”经受的事件写了另外一首讽刺诗……但这里有些不准确的内容:莉丽娅·尤里耶夫娜·布里克在诗中被指控的罪状并不属实,而且其中关于马雅可夫斯基的部分也过分夸大了。但这终究是一首很有意思的诗。


(仿基尔萨诺夫)


且看
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
多余的话
一句不说,
决定左倾
不无理由。
“列夫”与我——
浑然一体。
在《共青团真理报》
说话逗乐儿的时候,
奥夏向我
提出建议:
“要各处飞行——
飞遍世界。”
而当列夫
左倾得越来越左,
到了让人说
“虚张声势”的地步,
瓦洛佳说着开场白——
左翼的同志们!——
攀上了
“新列夫”。
维佳、
莉丽娅、
我,
要拍电影啦!
终止
谢廖沙的柠檬!
我把“列夫”
送去见鬼!
奥夏,起来!
维塔利——嘘!
基萨——
女领导。
莉丽娅将成为
爱森斯坦,
“新列夫”
被她给关啦!
崇尚市侩习气的国际工人救济会取而代之,
虽说它最关心的是《玻璃眼》,
每个摄影棚里有十对搭档,
拍出的作品立马就以“人民”冠名。
国际工人救济会上有革命电影协会(АРК)——咔!
国际工人救济会下有奥列伊尼科夫(Олейников)——嚯!
咻!莉丽娅·布里克飞进了国际工人救济会,
咻!维塔利紧随其后——呼!
还有一头扎进文学部门的
布里克。
什克洛夫斯基高声发出怒号、
叫喊。
瓦洛佳通过自己的共青团
骑着香肠围绕世界,
转眼之间。
从“列夫”跑出了飞行家
家-家-家,
成了国际工人救济会的艺术家
家-家-家,
还有环绕世界的旅行家
家-家-家……
家……
我们飞到共青团
来找科斯特罗夫……
大家的“新列夫”,[1]
等着瞧![2]
我们飞过新闻报道,
现在就模仿着伦勃朗乱画吧。
库里洛先生还活着,
丘扎克和西罗夫却死了!
诗作堆得像高墙,
特列季亚科夫不会像张伯伦那样犬吠!
要是能听到什克洛夫斯基的犬吠,
滚出“列夫”,再见!
在国际工人救济会,大家都聚在一起,
电影里有善于表演的小伙子,
简而言之,
我这首“比‘列夫’更左”的诗歌——
就是共青团的真理,
把它放进
杰出诗人的报纸里吧。
В. 斯捷潘诺娃。


[1]原文包含法语内容的基里尔字母转写。(译者注)
[2]同上。

《玻璃眼》海报|1928


就这样,“列夫”尚且存在,成员已然四散。


但是我们本应该在一起的,尤其是马雅可夫斯基,因为他不能一个人的,他不习惯独处。


而当他进入了“拉普”,后者既没有使他结交任何朋友,也没有给他提供富有趣味的工作、观念或前景……


于是他就彻底离开了……


不过我有点着急了,还应该再说一下《臭虫(Клоп)》的。我和斯捷潘诺娃受邀参加《臭虫》的朗读会,我不记得现场都有谁了,不过地点大概是在塔甘卡。


我尤其记得马雅可夫斯基是如何开始朗读《臭虫》的。那真是出人意料,独特极了……


他拿起手稿,开始了:

В.

马雅可夫斯基

《臭虫》

幻境剧……


这个首字母“В.”让他读得清晰、突然而又响亮,剩余部分则变成了一样的调子。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梅耶霍德想必反对我的艺术创作,所以排练已经开始了,前四个部分当代和日常风格的舞美都已经由库克雷尼克塞完成了,而70年代的未来场景和第五、六、七、八、九部分都还完全没有制作。


不过大概是瓦洛佳说服了梅耶霍德,我受到邀请,去担任舞美师。


我很快就设计好了模型,然后在助手制作的过程中,我匆忙绘制了服装的草图,还画了非常多。


梅耶霍德是一位天才的导演,看他的排练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他会亲自为演员做示范,可以看出他是如何设置角色和情节进展的。


梅耶霍德做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所以他也很喜欢尚不知名、可供支配的年轻艺术家。


但是他知道不能对我这样,并给予我充分的行动自由,从不反对我的意见。一直到了最后几天,制作好的布景从工作室转移到现场,暂时放在观众厅。他说他很发愁,说这一切都没法用。


同样,几套新服装在台上展示的时候,他说它们用在哪儿都不合适。


但是我平静地说,晚上我们看看所有这些东西的舞台效果,然后再讨论决定吧。


工人们开始布置,而我在安排好一切之后回家吃午饭了。


晚上本来安排了布景和服装的彩排。


我故意迟到了,进入大厅的时候,彩排已经在进行之中。最先向我走来的是瓦洛佳。他跟我握了手,说了声“谢谢”,表示他全部都非常喜欢。


我忧郁地发现,梅耶霍德不满意。


瓦洛佳说:恰恰相反,他高兴极了。


梅耶霍德也来跟我打招呼,好像白天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当时我时间很紧,于是就从楼座上看着他们排练;那里有一扇门通向我工作的房间。我向下望,经常看到马雅可夫斯基站在梅耶霍德旁边,但又没时间下去,所以在工作期间,我很少和瓦洛佳见面,很少听到他的声音。


梅耶霍德排演《臭虫》的时候并不是特别热情——季娜依达·赖希没有参演。


而且《臭虫》本可以在梅耶霍德的执导之下变得有趣得多。但是梅耶霍德可能一心牵挂着那位“茶花女”吧。


此外,出版工作进行得很拘谨,剧目也没有上演很久。


我与马雅可夫斯基在合作末期的成果包括《臭虫》的封面,以及最后一件作品——《森严的笑》的装帧设计。这本书的出版发行,马雅可夫斯基已经赶不上了。


《森严的笑》的出版质量极其恶劣——纸质很差,又粗又脏。


确实,我还稍微参与了“马雅可夫斯基二十年创作”展览的筹备工作。我写了“稍微”,因为在进入“瓦普”之后,马雅可夫斯基就像是把我们全部都抛弃了。我们当然也理解,他需要竭尽所能,好让我们都能加入,但是另一方面,我们知道“瓦普”将马雅可夫斯基从我们身边带走,并不是要给他一条宽阔的创作道路,也不是为了让“列夫”成员们都可以进入“瓦普”,而是恰恰相反。


我们知道,“瓦普”不仅不会为我们,而且不会为马雅可夫斯基做任何事。


事情确实成了这样。


他因为无事可做,就自己想了一个。“二十年创作”展览。


他四处奔波,叫我们帮忙,但我们帮得并不用心。


我们喜欢他,因此仍然去帮他,尽管本可以不帮,也不应该帮。


毕竟是他离开了我们,而不是我们离开了他。


“列夫”这个团队,是非常有意思、有能力做出很多成果的团队。即便马雅可夫斯基地位最高,其余每位成员也能各自使人产生浓厚的兴趣,如果善加利用的话,“列夫”本可以在苏联艺术领域做出很有意思的新东西。


所以直接拆散“列夫”,抽出马雅可夫斯基,丢弃此前的一切,是非常严重的错误。


首先,这是混淆视听;其次,连“瓦普”本身也觉得这样做很无趣了。


谁也没有去那场展览——没有出版业的代表,也没有“瓦普”的领导。这对于马雅可夫斯基的孤独情绪,又是一次火上浇油。


他丢下了“列夫”,丢下了同事们,进入了“瓦普”……


而“瓦普”在接收他之后,就对他再也不感兴趣了。


我现在可以想象马雅可夫斯基的心情……


如果是我,一定不愿处在他当时那种境况。


总之……

 

总之……

马雅可夫斯基在“二十年创作”展览1930


1930年4月14日……


我一早就在天文馆组织一场反宗教展览。瓦尔瓦拉打电话给我,说:“瓦洛佳开枪自杀了。”


怎么会,就这么?


嗯。当场身亡。


我开始觉得离奇又荒唐,莫非我们对此也有过错。


也许,一定程度上正是因为我们。


但他是这么坚强的人啊。


却一下子就栽倒了,像被闪电击中。


这怎么可能呢?


我全程都满怀恨意地回想着“拉普”那些人。


我咒骂阿韦尔巴赫和他的同伙们。


回到家,我给徕卡相机装好胶卷,出发去塔甘卡。


一切都还都不清楚,或许,还没有彻底……或许,还有希望……


但是当我走进饭厅,看到那些身影和面孔,以及那罕有的寂静……


“欸!

先生们!

渎神、

犯罪、

屠杀

的爱好者们,——

而最可怕的是

看到了——

我的脸,

完全平静?”

 

他躺在自己很小的房间里,蒙着被单,身体稍微转向墙壁的方向。


他稍微扭过脸去背对所有人,安静得可怕。而这静止了的时间……还有这死亡的寂静……一次又一次诉说着­,关于满怀恶意的平庸、无耻的中伤、庸俗与卑鄙,以及所有那些实施这卑劣勾当的人所怀有的嫉妒和懦弱……那些让这个才华横溢的人毁灭,从而造就了这恐怖的寂静与空洞的人。


我强忍住悲伤,拍了五张照片,整个人压抑在这死寂之中,回家去了。


出版界开始行动了……所有人都在索要他的肖像照片。


心情糟糕极了,只要一坐在黑暗的房间,面前空白的纸页上就会不间断地出现马雅可夫斯基。


这很残忍……但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瓦尔瓦拉编撰了一期专门纪念这位无产阶级诗人的《文学报》。


最后一份设计任务也完成了——在波瓦尔街上的作家协会装饰他的棺木。


哪怕在这里,也并非没有斗争,我是和鲜花作战……


人们想用鲜花把他淹没,不停带来新的花……


突然间,所有人都开始向他献花——所有的组织、编辑部、出版社……


我想要维持某种肃穆感,以及对庸俗习气的厌恶,所以一直不停地把花拿出来……


仪仗队又一次让我感受到了死亡的空洞和荒谬……


但是有多少人啊,走啊走啊,就这样没有尽头……


这就是那个在群众中没有获得反响的他啊!——这是他们说过的话。


棺材通过的时候,警察已经无法阻挡人群,不停有人群从各条胡同涌出来,一直在破坏秩序。


房屋上挂出了旗帜和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作。


瓦洛佳如果看到这些,就会明白:他不是孤身一人,他有社会反响,他被人们爱着、被需要着。


但是……他在卡车上,在一块由呼捷因[3]的同学们根据塔特林的设计图制作的铸铁平台上,慢慢摇晃着。


他缓缓移动着。


最最鲜活的一个人。


革命艺术新战线的

战斗指挥官,


苏联伟大的无产阶级诗人。

 

“……听我说:
我的灵魂所拥有的一切,
尽可以前来测量它的丰富!——
那华美,
它永远装饰着我的脚步,
还有我的不朽本身,
它轰鸣着穿过所有世纪,
召开全世界跪拜者的公民大会,——
这一切——想要吗?——
我现在就给你
只求一个词作为交换,
温柔的,人性的。”
1930年。
 
В. 马雅可夫斯基
(《廉价的出清》)

(这首诗是1916年写的)


敬告以下编辑部:


《探照灯》、

《红色田野》、

《少先队员》、

《蓝衬衫》、

《青年近卫军》、

《艺术到群众中去》、

《书籍与革命》。

 

所有从我这里获取В. В. 马雅可夫斯基照片以供发表的编辑部,请将照片稿酬支付到“В. В. 马雅可夫斯基”拖拉机队基金中。


罗钦科

1930年5月3日



[3] 高等艺术与技术学院。(译者注)

版权归译者所有,译者已授权发布。
文章来源|Родченко А. М. Опыты для будущего: дневники, статьи, письма, записки. М.: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ГРАНТЪ»|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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