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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 | 徐自豪:《藤野先生》里的厦大密码

徐自豪 文学思想史 2022-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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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野先生》里的厦大密码

文 | 徐自豪

(本文据国际手稿学会议报告,有增订)

厦门大学校园内的鲁迅雕像 (ICphoto/图)


今秋在作1926年厦门大学教职员合影人物辨析的时候,才注意到鲁迅创作于厦大时期的名篇《藤野先生》里暗藏玄机


《藤野先生》写于十月十二日。同一时期鲁迅与许广平写有大量通信,收录于后来的《两地书》中。与公开发表的文章不同,私人通信里的内容往往都比较直接。两相对照,《藤野先生》中的几处草蛇灰线,似颇能映射出鲁迅在厦门大学期间的一些心绪。


吵 闹

但到傍晚,(中国留学生会馆)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藤野先生》)

我真想不到天下何其浅薄者之多。他们面目倒漂亮的,而语言无味,夜间还要玩留声机,什么梅兰芳之类。(《两地书》九月二十日)


鲁迅惯于工作到深夜,试想此时窗外却传来留声机的“噪音”。此种情景,与东京时期中国留学生会馆里学生学跳舞,地板“咚咚咚地响得震天”的吵闹,何其相似,给鲁迅留下的印象同样恶劣。而且厦大延聘的教授,不少都是学成归国的留学生。


龙舌兰

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藤野先生》)


鲁迅赠矛尘相片


鲁迅曾在厦门的坟地中间拍过三张照片,山岗上到处是龙舌兰。一张他寄到上海,赶印在新书《坟》里,据说这是第一部收入鲁迅照片的鲁迅著作(黄乔生语)。一张题词后,送给了好友矛尘(章廷谦),这两张单人照的前景都有醒目的龙舌兰出现。鲁迅自幼就对植物有兴趣,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兼任植物学教员翻译时,曾经采集过植物,研究过标本。


许寿裳曾回忆:“他(鲁迅)在弘文学院时代,已经买好了三好学的《植物学》两厚册,其中着色的插图很多。所以他对于植物的培养有了相当的素养。”鲁迅的这两册三好学植物学著作,书名为《植物学讲义》,1899年5月出版日文版本,1918年版中文本卷上第72页就有对龙舌兰的介绍。


三好学著《植物学讲义》里的龙舌兰


龙舌兰


鲁迅喜欢龙舌兰,它有坚强的生命力,耐受得住恶劣的环境。鲁迅曾说:“厦门大学只有一件值得骄傲的,就是在它的周围有这么丰富的宝物(龙舌兰)。你们闽南人,真可自豪。倘在北京这种植物,靠着满清皇帝的大力,也只能在所谓的‘御苑’里,看见一两株。”龙舌兰的花语是“盛开的希望,离别之痛以及为爱付出一切”这些涵义恰恰都符合鲁迅在厦门时期的心情,所以此处提及龙舌兰很可能是一个暗喻,就如鲁迅重视《两地书》,特地重抄过一遍。战士的鲁迅也有柔情的一面,他珍惜这份感情。


蚊 子

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藤野先生》)

蚊子倒不多,大概是因为我在三层楼上之故。(《两地书》九月二十日)


厦大地处东南沿海,气候炎热湿润。建校初期卫生状况不佳,鲁迅曾号召同学,在校园内搞过三天卫生运动。鲁迅说的楼上蚊子少,意为楼下还是有蚊子。而仙台住所是广濑川边的佐藤屋,也许是靠近河道的缘故,冬天凶狠的蚊子给鲁迅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在他别的文章里也多次出现“蚊子”这种讨厌的吸人血的动物。


伙 食

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藤野先生》)

此地的菜总是淡而无味(校内的饭菜是不能吃的,我们合雇了一个厨子,每月工钱十元,每人饭菜钱十元,但仍然淡而无味),所以还不免吃点辣椒末,但我还想改良。(《两地书》九月十四日)

但自从买了火酒灯之后,我也忙了一点,因为凡有饮用之水,我必煮沸一回才用,因为忙,无聊也仿佛减少了。酱油已买,也常吃罐头牛肉,何尝省钱!!!火腿我却不想吃,在北京时吃怕了。(《两地书》十月四日)

我自从买了火酒灯以后,开水不生问题了,但饭菜总不见佳。从后天起,要换厨子了,然而大概总还是差不多的罢。(《两地书》十月十二日)


鲁迅对吃并不在意,但是“辣酱要多”。因幼年家道中落,读书时仅着夹裤过冬,不得已吃辣椒以御寒,逐渐成为嗜好,久而久之损害了健康,成终身之累。仙台与厦门的伙食,同样都不合他的胃口。


漏题与抄袭

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藤野先生》)


1926年1月30日,陈源在《晨报副刊》刊发致徐志摩信《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封信》,认为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抄袭日本学者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小说部分,鲁迅则以《不是信》予以批驳。

对作家而言,最不能忍受的指责就是“抄袭”。鲁迅对此“欲加之罪”耿耿于怀,漏题也好,被指抄袭也罢,都是奇耻大辱,这两桩事情导致的结果都是一样,反击后“离开”。


离 开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藤野先生》)

现在看来,总非坚决辞去不可,人亦何苦因为别人计,而自轻自贱至此哉!此地的生活也实在无聊,外省的教员,几乎无一人作长久之计,兼士之去,固无足怪。但我比兼士随便一些,又因为见玉堂的兄弟及太太,都很为我们的生活操心;学生对我尤好,只恐怕在此住不惯,有几个本地人,甚至于星期六不回家,豫备星期日我若往市上去玩,他们好同去作翻译。所以只要没有什么大下不去的事,我总想在此至少讲一年,否则,我也许早跑到广州或上海去了。(《两地书》十月十日)

可是本校情形实在太不见佳,顾颉刚之流已在国学院大占势力,周览(周鲠生)又要到这里来做法律系主任了,从此《现代评论》色彩,将弥漫厦大。在北京是国文系对抗着的,而这里的国学院却弄了一大批胡适之陈源之流,我觉得毫无希望。……这样,我们个体,自然被排斥。所以我现在很想至多在本学期之末,离开厦大。他们实在有永久在此之意,情形比北大还坏。(《两地书》十月十六日)


在写作《藤野先生》之前的十月十日,鲁迅决心将来“总非坚决辞去不可”,到了十六日,进一步发展到“至多在本学期之末,离开厦大”。“离开”的心理波动贯穿了《藤野先生》的整个创作过程。


鲁迅在作品中讽刺旁人,并非没有他例,如《铸剑》,如《理水》。而《藤野先生》里的这几处,似也别有涵义。藤野先生是鲁迅心目中理想的好教师形象,虽然笨拙,虽然失意,本心赤诚。鲁迅为什么在厦大期间创作此文,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形象?厦大四月,是鲁迅一生中最“烦躁、愤懑、寂寞”的时期,那么文章里是不是含有反讽身边的某些“正人君子”的意思?是不是借仙台酒杯浇厦门块垒?当然,厦大的那些同事们是否真如鲁迅认为的那么不堪,笔者将在《识图记:1926年厦门大学教职员合影辨析》一文中再做说明。


藤野先生赠周树人签名照


11月末,据国际手稿学会议(2021)报告内容

增订成文,

首发于2021年12月9日《南方周末》。





文章由来


第一 9月初在写“识图记张星烺篇”的时候,发现了1926年秋厦门大学全体教职员合影,张星烺、鲁迅都在合影里,粗看即认出了10来位。







厦门大学教职工合影


第二 出版物里的图片比较清晰,本意只是作为文章配图使用,佐证辨认结果无误。但随着阅读的深入,大量阅读照片中人物的资料后,逐渐意识到这个照片本身就很有故事,完全可以单独成文。于是从文章的第10个版本起,彻底放弃了作为配图使用的想法。


第三 10月初完成张星烺文后,开始为动手写厦大合影而准备资料。与此同时为得到更好的辨认结果,通过巴金故居周立民先生,向鲁迅博物馆黄乔生研究员请求到了高清照片。之前对该照片的解读,做得最好的是“鲁迅在厦大的最后一个学生”陈梦韶,他辨认出16人(内1人错)。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最终看出来30人左右。


第四 鲁迅资料其实是30人里最后看的,重读过《藤野先生》《两地书》和厦大鲁迅资料,注意到似无人写过《藤野先生》一文与厦大的关系。当时虽已发现龙舌兰的花语是“盛开的希望,离别之痛以及为爱付出一切”,感觉或有他义,但未及深思。


第五 10月,复旦大学张新颖教授发了一条朋友圈,是一张“1949年12月中央关于为斯大林送寿礼,而给山东分局的电报”照片。电文中说“中央准备送山东出产的大黄芽白菜大萝卜大葱大梨子作寿礼”,并且要“注意选择最好的”。


我就觉得很奇怪(早年曾见过这个电报,未引起注意),在朋友圈底下发问:“为啥不叫东北送呢?”山东友人薛原回复“东北当时缺这些,胶东已是老解放区,物产丰富。”张新颖老师也是山东人,随即他说:“鲁迅在《藤野先生》里说,北京的大白菜系上红头绳,运到浙江,冒名胶东大白菜。”他这句话一出来,我马上被触动了。在《藤野先生》文后,大白菜后面的一句不就是福建的龙舌兰么?!

那么这个文章绝没那么简单,于是我马上又读了几遍《藤野先生》全文,更确定此文与厦门大学有关系。 


几天之后,南京大学沈卫威教授突然告诉我,他要带着学生来上海交大参加2021年手稿学会议。我想沈老师都从南京来了,那肯定要见上一面,聊上一聊。要不索性我也去参会吧?本来没啥好题目就没想法,现在可能有了,索性汇报下最近几年我识图找人的事情以及对《藤野先生》的再解读。


第六 我连夜作了PPT和概要说明交给东北师大的徐强教授。文章完成后请南京的吴心海老师和华东师大陈子善教授看了文章,他们对我的“脑洞大开”皆不以为忤。


第七 在手稿学会议之前的一天,才发现乐山的廖久明教授的报告内容也是作《藤野先生》的解读,他看了我文章后觉得还有点道理。


第八 在手稿学会议上简单地作了说明,随后完善了内容,并敷衍成文,就是上面这篇文章,与《南方周末》刊发版本相比,现在这版的内容略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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