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陈子昂的三次远行与成长
顶尖的诗人,也是在不断成长的。他们成长的轨迹,保留在他们的作品中。
远行,经常是诗人成长的重大契机。对于这个现象,古人的经典解释是“得江山之助”,因为他们见到了不一样的山水,所以才写出了好诗。其实,好诗归根到底总是人的性情,山水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远行与成长联系在一起,是因为远行大多意味着诗人的人生中发生了重要的事情。这些重要的事情会触及他的心灵,让他的性情越发纯净,也标志着他踏上新的人生征途。
陈子昂的人生中,有三次重要的远行,每一次远行,都为他带来了创作结构上的明显改变,标志着他性情与诗艺的成长。
出蜀
陈子昂的第一次远行,是他离开自己生长的蜀地,前往长安,寻求功名。
在古代的交通条件下,蜀地是与中原相对隔绝的,经行蜀道是难得的山水游历,也意味着生存状态的剧烈转变。
在一般的印象中,陈子昂是古体诗的突出代表。但我们今天看到的陈子昂出蜀诗,全都是近体诗。这说明,陈子昂此时还没有掌握古体诗的写法。另一方面,行旅诗在以《文选》诗为代表的古体诗中有着悠长的传统,而这个传统被近体诗第一时间继承了。从永明到初唐,用近体写作行旅诗,已成为一种流行的做法。
陈子昂的出蜀诗,都在用第一人称自言自语,除了写到沿途的风景外,很像是咏怀诗的写法,见不到与他人酬赠的痕迹。这说明,陈子昂这时候还没有朋友,还没有进入诗人的交际圈,这一路上,没有跟他一样会写诗的人陪着他。
外面的世界,对这个少年书生来说,是新奇而熟悉的。在《度荆门望楚》中,他兴奋地写道:
尾联尤其值得玩味。在蜀中的时候,他就从书上看到过楚狂接舆的故事,幻想过自己就是接舆,而今天,他真的来到接舆的家乡了!痴迷于古代典籍的少年,在经行山水的时候,时常有这样的兴奋。由此也可以看出,这位蜀中少年对中原文化的熟悉与向往。
此外,也可以看到,李白的《度荆门送别》,从字法、句法和章法上,都对这首诗有直接的借鉴:
同为蜀中长大的孩子,李白站在荆门的时候,一定想起了陈子昂的这首诗。他在学习陈子昂,更在有意地与他竞争。李白仿佛在向已经作古的陈子昂喊话:“比起我们的精神家园楚地,我其实更怀念故乡的山水”。
出蜀途中,陈子昂努力地用近体模拟着《文选》诗的风格,如《入峭峡安居溪伐木溪源幽邃林岭相映有奇致焉》:
除了讲究声律对仗,这就是一首大谢体的行旅诗。其幽寒的意境,僻涩的造语,和事无巨细的体物,都颇得大谢神韵。又如《宿襄河驿浦》:
旅宿母题在《文选》中有着悠久的传统。这首诗在模仿《选》诗时显得略为滞拙,执著于体物,思路不够开阔,但“沙浦”一联,仍是不乏独创性的佳句,可以见出少年陈子昂的诗才。
出蜀途中,陈子昂还写了很多怀古诗,如《白帝城怀古》《岘山怀古》等,体裁都是五言排律。在求取功名的旅途中顺便游览山川名胜,以五言排律创作怀古诗,在风格上模仿《选》体,这种做法始自骆宾王,陈子昂的这些诗,可能是对骆宾王的效仿。
陈子昂此时的怀古之作,并不见长,但可以看出对于更早些时候唐人的探索成果,是有着有意识的继承的。
在第一次远行中,陈子昂的创作以近体为主,对《文选》的学习主要体现在题材内容,且少有酬赠诗。直到出蜀时,陈子昂的创作还体现复古前的特征,尚未见到他人影响的痕迹。
西征
陈子昂的第二次远行,是公元686年,从长安出发,跟随乔知之,去往西域。
在今天的想象中,初盛唐的诗人到西域去建功立业,不知是怎样的豪情万丈。其实,他们到西域去,往往是因为在朝廷中不得志,受到这样那样的排挤。其背后的原因是,这时文人在中央朝廷的上升通路已经开始变得拥挤了,他们已经不能像上官仪、宋之问那样,仅凭文笔就一路高升了。
到西域去,是寻求新的机会,其实也是告别之前一心向往着的上升路径。他们此时对朝廷还没有完全绝望,但也总是有点寒心的。所以,在去往西域的路上,他们总是带着深深的惆怅。
陈子昂去西域,是在朝中不得志,而他依附的乔知之,也是在朝中遭受了打击。他们两人年龄差距较大,在地位上也属上下级关系,但都在各自的层次中遭到了驱逐,是一对惺惺相惜的失意文人。在去往西域的途中,陈子昂在给乔知之的赠诗中,时常会控诉乔知之所遭受的不公待遇,如《题祀山烽树赠乔十二侍御》:
认为对方无法与朝廷中“巧宦”的小人竞争,而在边疆建功立业是不会受到重视的。在为依附对象鸣不平的同时,也在为自己伤感。
又如《题居延古城赠乔十二知之》:
写乔知之本想归隐沧州,却不得不在满头华发之时仍在边城漂泊,其建立的功业无人重视,受到的诽谤无以洗清。这些诗,都反映出当时的文人去往西域时的真实心理。
陈子昂在西域的创作,仍以近体为主。但其排律偶尔会表现出古体化的倾向,如《还至张掖古城闻东军告捷赠韦五虚己》:
全诗大体讲究声律对仗,偶有失粘,“君为”二句不对仗,但总的来说,这些古体特征都是在排律容许的范围内的。全诗仍然以辞藻铺陈见长,符合排律的审美方向。
值得注意的是,陈子昂在用排律表现边塞军事的时候,引用了不少来自史书的汉代元素,诗作的劲健之感,与此不无关系。富艳工整的近体诗写作习惯,与粗犷艰苦的边塞现实生活中存在着张力,典故的引入,是调和二者的巧妙办法,也为唐诗带来了新鲜的风格。
与此同时,陈子昂也开始了古体诗创作。陈子昂在西域的古体诗,模拟的痕迹仍然很重,并可以看出对不同时段的古体诗的模拟。其模拟晋宋者,如《度峡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竞》:
“纷糺”、“崔崒”等僻涩字眼,“物壮诚有衰”这样的玄理讨论,可明显看出对大谢体的努力模仿。早在出蜀诗中,我们就可以看到陈子昂对大谢体的熟悉。而将产生于东南山林中的大谢体移来写西北大漠风光,这可能是陈子昂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创举。
这也可以看出,触发陈子昂创作激情的,不仅有眼前的大漠风光,更有他头脑中的经典诗作。只不过,富于求奇意识的大谢体,拿来写大漠风光,别有一番风味。
其模拟汉魏者,如《赠赵六贞固二首·其一》:
简朴古质,意在言外,体现出对汉魏诗歌艺术的深入把握。
在模拟汉魏的基础上又有所创造者,如《西还至散关答乔补阙知之》:
词句多有模仿汉魏古诗的痕迹,但篇幅较一般汉魏古诗为长。此诗遣词造语尚多稚嫩之处,与其写给乔知之的近体诗大致意旨相同,但两相比较之下,古体诗还没有近体诗那么熟练。这也说明,陈子昂此时还在练习写作古体诗。
陈子昂在西域的诗作大多是酬赠诗,与出蜀时的独行独吟不同,他此时已经有了更多的用诗歌交际的需要,也有了更多可以倾吐心声的对象。这些倾吐的对象,也是当时有影响的文人,很可能对他的创作有一些影响,能够与他酬唱切磋,但这种影响没有更直接的证据。这些文人多来自中央朝廷,他们可能接触过古体,但创作上仍倾向于近体,他们可能对陈子昂产生的影响,也是近体为主,古体为辅。
政治上的失意,给陈子昂的心灵以一定的冲击,与西域大漠的新奇风光叠印在一起,促进了他诗艺的一次发展。
此时他的近体诗已较为成熟,能够较好地反映现实、引用典故,显得较为丰富,也透露出健举的盛唐消息;古体诗尚未成熟,仍处在起步阶段,尚未能自如地表现自己的心志,对西域现实生活的刻画也还不够充分。
北征
陈子昂的第三次远行,是公元696年,为征讨契丹,向东北进发。这一次经历,让陈子昂的诗艺有了更大的提高,并让他的创作结构强烈地古体化,固定为了我们印象中的样子。
在这次征途中,陈子昂在幽州逗留了一段时光,他在创作上的转变,主要发生在幽州。
我们熟悉的《登幽州台歌》就作于此时:
有新鲜的观点认为,这不是一首歌行,而是一段古文。但无论这段文字文体如何,其中表现的厚重的生命感叹与历史思考,总归是古体诗最喜欢的主题。
尤为不容忽视的是,彭庆生先生指出,《登幽州台歌》与《蓟丘览古七首》不宜割裂,构成一个发思古之幽情的整体(彭庆生《陈子昂集校注》序言,黄山书社,2015)。
怀古诗是咏史与游览的结合,是典型的士族诗歌功能,这一功能在唐前仅处于萌芽状态,到唐代才兴盛起来。而古体怀古诗,可以说是从陈子昂这里真正开端的,古体的形式,怀古的功能,共同指向了士族精神与复古追求。
陈子昂在幽州的这一组有着划时代意义的古体怀古诗,又是写给一个人的,这个人就是卢藏用。卢藏用出身于范阳卢氏,他与陈子昂的交往当始于幽州。而陈子昂身后,其文集的编纂者正是卢藏用,卢藏用还写作了《陈氏别传》,记录了陈子昂的生平。
由此也可以想象,陈子昂生前的创作,也受到了卢藏用的倾慕与鼓励。进而也可以想象,陈子昂之所以是在幽州提高了古体诗创作的数量和质量,很有可能是受到了卢藏用的启发,甚至是创作经验的传授。卢藏用本人的创作水平不足以进入文学史,但他却为文学史做出了特殊的贡献。
陈子昂本人并非出身于山东高门,但他的古体诗创作却受到了山东高门的支持和推崇,这也是唐代山东高门对古体诗所做的贡献中,不可忽视的一笔。
北征途中,陈子昂还用古体给其他人写了很多酬赠诗,如《征东至淇门答宋十一参军之问》《登蓟丘楼送贾兵曹入都》等。从中也可以看出,陈子昂此时古体诗写作的发展,与宋之问等朝中前辈有关,也与幽州的地方诗学文化有关。
与此同时,陈子昂的近体诗也呈现出明显的古体化特征。如《送著作佐郎崔融等从梁王东征》:
这首名作,正是作于幽州,其酬赠的对象,也是上一代诗人中古体诗写作较为突出的崔融。在接受了卢藏用的影响之后,面对复古的先行者,陈子昂写出的律诗也带上了古体的特点。
特别是诗的前四句,有意模仿古文的句法,多用虚字,同时又形成对仗,显示了高超的语言驾驭水平。首联严对,颔联宽对,也对律诗的一般格式做出了变通。
前四句乃至整首诗,读起来铿锵有力,更像是一篇战国的策论,而不再有宫体诗模山范水的痕迹。古体句法的引入,为五律带来了新鲜的阅读体验。在幽州期间,陈子昂做过多次类似的尝试,而以此诗最为工稳。
陈子昂的三次远行,每一次都为他带来了诗学上的成长。出蜀之行开拓了他的眼界,让他得以在现实中拥抱他在典籍中看到的世界;西域之行是他初尝政治打击的滋味,是他近体诗的成熟与写作古体诗的开始;征辽之行让他吸收了山东的诗学文化,在诗学上最终成熟,达到了他古体诗写作的顶点,也让他的近体诗吸收了古体诗的优点,产生了经典之作。
(本文原载《文史知识》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