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ypeVoices #02 与 Sandoll 的字体设计师谈韩文与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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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的 TypeVoices 栏目我们采访了韩国的字体公司 Sandoll（산돌）。Sandoll 是韩国历史最久、最有名的字体公司，主要开发韩文字体，参与了思源黑体、思源宋体项目，负责韩文部分的设计工作。

Sandoll 的团队成员不但参与过很多大型的设计项目，也对字体设计有着独到的见解，这一点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很多中国字体设计师对韩国的字体设计很好奇，也想了解一下谚文（即韩文）的设计。因此，在今年东京的 AtypI 字体会议上，3type（三言）的小伙伴们和 Sandoll 公司成员沈愚珍（심우진，Sim Wujin）和金超珑（김초롱，Kim Chorong）坐下来聊了聊，让他们为中国读者介绍韩国字体设计的一些情况。

3type：

请来自来自 Sandoll 的二位简单介绍一下自己。

沈愚珍：

我是 Sandoll 字体部门的总负责人。曾经从事平面设计工作。因为不是专业学字体设计出身的，所以会更关注字体使用的环境。像我这样的人和其他字体专业员工一起工作，也是 Sandoll 的一个特色：既考虑字体本身，又考虑字体应用的环境。从平面设计的角度讲，我是一个使用者，而其他人则是制造者。

金超珑：

我在大学本科的时候学习视觉传达设计，之后到法国学习字体设计。毕业后先在法国，又到泰国工作了一段时间。现在回到韩国，在 Sandoll 从事字体设计。我既设计字体，也会参与一些项目管理工作。

沈愚珍（左）和金超珑（右）在东京 ATypI 上发言

3type：

我们知道今天韩语是用谚文来书写的，可否介绍一下谚文的历史？

沈愚珍：

谚文是 1443 年由朝鲜王朝第四代世宗创造的，一出现的时候就是以活字的形式而非手写。起初是木活字，朝鲜时代出现了金属活字（铜活字）。像这样先出现木活字，然后出现手写字，我认为是一个符合逻辑的发展过程。谚文字体的发展是从无衬线体开始的，除了谚文以外，其他文字应该也是从无衬线发展而来，因为最初手写的时候，直接书写笔画是一种无衬线的意识，所以所有文字发端的原始状态是无衬线的。

历史上的谚文印刷品

谚文的问题则在于，手写的历史比较短，因此书法的种类就不是很丰富。起初都是王宫贵族们书写谚文，普通百姓书写也就在100年前才开始。谚文学起来特别快，比较遗憾的是那时已经没有多少人在使用毛笔了。总结下来，书法的历史很短，对于设计师而言可参考的内容不多。反过来讲也是有利的，创造空间会更大一些，受传统的约束比较小。对我们而言，因为是一种年轻的文字，所以有更多的可能性。

3type：
能不能谈一谈谚文的审美？

沈愚珍：
我认为每个人的标准都是不一样的，对我而言，谚文审美首先是造型上的完成度，此外则是一致性。这是一般设计师们的共识，除此之外我认为应该也有一些相比其他字体的不同之处。

3type：
我们察觉到谚文除了传统的等宽字体，近年来还出现了不少比例宽度（即不等宽）的字体。大家怎么看待这两种字体？

金超珑：
这两种在谚文中都可以认为是不错的字体，判断标准依据使用目的而有所不同。字面比较均匀的用在正文较多一些，另一种就不会在正文使用。谚文的结构比较简单，判断时主要看每个部件的均匀程度，无论整个字的字面统一还是有大有小。

沈愚珍：
设计等宽字体重点要看所谓的“白中心”，即白色空间的均匀，而比例宽度字体则要看“黑中心”，黑色笔画的均匀。

“黑中心”和“白中心”示意图

我觉得这是我们东亚的哲学。其中黑白的比例关系是由设计目的所决定的。我认为好的字体既可以是这样，也可以是那样，有灵活性，并且是好用的。这两种字体可以成为一个家族字体，风格相同，但设计理念不同。

3type：

比例宽度的谚文字体可以用作正文吗？

金超珑：

比例宽度差异很大的字体不太适合用作正文。如果只是为了在视觉上取得平衡，稍微有一点差异也是可以的，需要根据比例的程度来决定是否能用作正文。

沈愚珍：
我觉得用这个字体排正文也没什么问题。

等宽和比例宽度的韩文字体

3type：
汉字的正文字有所谓的“宋黑仿楷”四大类，谚文从风格上来说，有几种类型呢？

沈愚珍：
和日文类似，分为明朝体和哥特体（黑体）。

韩文的明朝体和哥特体

3type：
是否还有类似中文字体的楷体和仿宋这样的类别？

沈愚珍：
没有。因为谚文的历史很短，大体上也就是明朝和哥特这两类了。这是传统的分类方法，现在则主要会在这两者之外开发了其他种类：我们宣传册上的这款字体，就既不是明朝体也不是哥特体——从某种方面上可以认为这是明朝体，也可以认为是哥特体，但我认为它并不能归类为这两种类型。

我觉得，明朝体和哥特体的这种分类并不适合现代的应用。我们在开发这款字体（家族）的时候参考了很多楷体的资料。

Sandoll 的 Jeongche 字体

3type：
在东亚三国中，唯有韩文排版中使用空格，这是什么原因？空格的存在对谚文设计会有影响吗？如果有，是什么样的影响？

沈愚珍：
谚文最初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是没有空格的。空格的应用和横排的出现时间是紧密相关的，横排也和不再使用汉字有关。因为使用汉字时，汉字和谚文混排，不需要空格也可以很好地区分不同的单词；但现在全部都是表音文字（谚文），如果没有空格会造成一些误读，于是就像西文一样使用了空格。我们认为空格对字体设计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3type：
能不能说说谚文的设计难点？

沈愚珍：
然没有汉字中“鹰”、“酬”这样夸张的字型，但谚文也有横笔或纵笔特别多的情况，比如“를”和“뺄”——和“그”“이”这样仅有两三条线的字对比明显。

3type：
汉字设计中的一大难点是处理笔画间的穿插和避让，谚文中也有类似的要点吗？

金超珑：
有的。比如“활”的中间部分，就需要考虑这两笔之间的关系；“려”这里也一样。

沈愚珍：
这个也和书写速度有关。比如楷体书写速度比较慢，这里的点就没有贴上，是分开的，这是一种慢速的美。

3type：
能有这样深入的思考很厉害。

沈愚珍：
能有这样深入的思考，我其实是很孤独的。（大笑）

3type：
为什么“정”中这个“ㅇ”的位置不在中间？这样的话，是不是看起来这个字不稳？

金超珑：

这并没有错，这取决于字的结构。这个部件之所以在右侧，是因为谚文的重心是靠右的。这是因为谚文最先出现的时候是竖排，右侧是一行的视觉重心所在。

历史上竖排印刷的谚文书籍

3type：
对于中国人而言，对今天韩国使用汉字的情况比较好奇，能不能简单谈一谈？

沈愚珍：
古籍中，或一些艰深的内容（例如法律等），还是需要使用汉字的，其他情况就不使用了。

也见于街头店招上

3type：
普通人会认识汉字吗？

金超珑：
上年纪的人会懂。国家教育的方式经过了很多改变，有一段时间学校里会进行汉字的教育，有时则不教，所以会不会汉字是跟年龄有很大关系的。

沈愚珍：
不过像是数字和“上”“下”这样基本的字，普通人也还是认识的。

金超珑：
我的一个同事的父亲去台湾旅游的时候，通过写汉字都可以沟通，这种方式我们称作“笔谈”。

3type：

我们也会叫“笔谈”，当然现在很少了。这似乎是汉字文化圈很常见的交流方式，《燕行录》中就记载了几百年前，朝鲜使团也是这种方式与当时的中国人沟通。

3type：
现在普通韩国人能判断汉字的美丑吗？

沈愚珍：
估计不能。

3type：
那现在韩国的厂商如何设计汉字？是自己设计还是交给中国人或日本人去做？

沈愚珍：
有时做有时不做，但现在大多数是不做汉字的。需要汉字的时候，就用现有的汉字来配。现在几乎是没有制作新的汉字字体的需求了。Sandoll 现在是在做汉字的，而且是韩国人自己来做，在做之前需要学习。我就很喜欢汉字。

具体做不做汉字还是取决于市场需求，而且现在是一个趋向多语种和国际化的时代，比如现在这个 ATypI 会议也是这样的目的。所以也会在谚文字体中加入汉字的设计。我们宣传册上的这个字体（如图）虽然现在还没有配上汉字，但是如果配的话，也将是一项相当难的工程，因为这样风格的谚文是以前所没有过的，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的现有字体，似乎和这个风格都不是很搭。

3type：
韩国也有自己的汉字标准，比如韩国用“曺”这个字，而非“曹”，这件事大家知道吗？

沈愚珍：
如果懂汉字的话，会知道大陆、台湾、日本、韩国的字形是有区别的。如果本身就没有汉字方面的知识，也就不知道这个了。对于这些字而言，朝鲜时代还是这样写的，现在韩国就变成这样了。在定规范的时候，没有根据原本的使用习惯来定。大家各有各的标准，见面时都说自己的写法是正确的。

3type：
韩国是否重视谚文与拉丁字母的匹配？

沈愚珍：
很重视谚文和拉丁的匹配，现在也经常会做这方面的工作。

金超珑：
在我看来，比起中国和日本，韩国会更加重视和本国文字和拉丁字母之间的匹配。相比之下，中国和日本则会接受并承认拉丁字母和本国文字之间的差异。

韩文也像拉丁字母一样横向书写，且使用空格与标点等西方字体排印中的要素。因此，许多字体设计师倾向于让拉丁字母和谚文在造型和对齐方式上尽可能相似，并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来协调这两种文字。有时这行得通，但是多数情况下会是一项很大的挑战。尤其是在处理两种文字的大小和位置关系时，拉丁字母有大小写之分，而谚文则没有这样的体系。

另外我觉得，更困难的不仅是造型本身的匹配，还有对字体的文化历史理解。如果我们只关注形式和设计细节，很容易忽略影响每种文字印象的文化背景。

Jeongche 字体的西文匹配

3type：
是否有专于这方面的书籍或者理论？

沈愚珍：
虽然不是特别多，但毕竟是现在的潮流，所以也会有一些这方面的书。我也写了一本关于多文字排版的书。

这张图展示谚文的大小比例关系，以及和拉丁混排时放在什么位置。

沈愚珍所著书籍内页

3type：
韩国和朝鲜的字体风格有怎样的差别？

沈愚珍：

差异很大。因为朝鲜的国情决定了他们无法做出很多高质量的字体，所以他会用以前一些比较旧的字体，书法风格的字也会比较多一些。

朝鲜的书法风格字体

3type：

能否谈谈韩国现在和未来的字体潮流？

沈愚珍：

每个人的理解可能不太一样，我认为现在全球的，也包括谚文的整个设计潮流是偏向无衬线字体。我认为未来会更多的设计无衬线，这也有利于多语种的匹配设计。在这里我比较伤心的一点是，会缺少很多具有个性的设计。

我认为在当下，做出上面宣传册中这款字体是很难的一件事情。对于这样的字体而言，要做它的多语种匹配也非常困难；但是我希望能够完成这款字体，让它成为一个包含谚文、拉丁以及中文的字体家族，现在只剩汉字还没有做了。目前，其中的拉丁字母已经可以支持35个国家的语言。像蒙古文之类的文字，如果不做成无衬线的，就会很难涵盖到。

3type：
那么我们的问题就是这些，非常感谢。

沈愚珍：
谢谢。

3type 对 Sandoll 的采访

采访人：郑初阳 刘育黎

翻译：刘翛瑀（汉仪字库）

图片提供：Sandoll

编辑：刘育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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